“申已舉薦了。父王因申舉薦，才使內(nèi)宰訪查，抱回兩捆竹簡，聽說父王讀得廢寢忘食呢。”

    “既有此說，是草民多慮了。”

    日頭升起，白虎讓車馬停在公孫衍宅院所在的巷道口外，下車步行過來。

    仍在打鞋的丁三瞟過來一眼，認(rèn)出是白虎，緊忙低下頭去。

    白虎這也認(rèn)出丁三了，打個(gè)怔，又盯他一眼，從他攤位旁邊走過，直入公孫衍的院門，推開柴扉，直走進(jìn)去。

    公孫衍仍在案頭埋頭書寫。

    白虎走到他身邊，在他對面坐下，問道：“公孫兄，你只曉得伏案疾書，可曉得大門外面的事？”

    公孫衍瀟灑地寫完最后一字，將筆唰地一擲，不偏不倚，剛好插在筆架上。

    白虎卻對這個(gè)賣弄視若不見，兩眼只盯在他身上。

    公孫衍回他一個(gè)笑：“白兄弟指的可是那幾個(gè)潑皮？”

    “你曉得？”

    公孫衍嘴角撇出一笑：“我還曉得編草鞋的叫丁三，原是東市街痞，現(xiàn)為陳軫府上的守門狗！”

    白虎松下一口氣：“公孫兄曉得就好?！表樖帜眠^他寫的竹簡，瞄到最后一行，“完了？”

    “你來得巧哩，剛巧大功告成，在下這就請兄弟喝一壺去！”公孫衍說完，起身去搬酒壇。

    白虎叫住他道：“公孫兄且慢，我這兒有事情哩！”

    公孫衍復(fù)坐下來，盯住他。

    “近幾日眠香樓傳出風(fēng)聲，張揚(yáng)河西之事，矛頭指向公子卬，說他冒功邀賞，嫁禍龍將軍??”

    “好事呀，早該抖一抖了！”

    “扯到殿下了！”

    公孫衍看過來：“哦？”

    白虎附耳低言。

    “身上帶錢沒？”

    “要多少？”

    “一塊金子足矣！”

    “想去眠香樓？”

    “呵呵呵，字寫完了，這去品口香犒勞一下！”

    “何時(shí)去品？”

    公孫衍看下外面：“就現(xiàn)在?！?/br>
    “在下送你！我倒要看看是哪個(gè)龜孫子跟在我們后面?！?/br>
    公孫衍將竹簡擺好，鎖好房門，佩上寶劍，與白虎并肩走出。

    丁三仍在打草鞋，面前蹲了兩個(gè)等著拿草鞋的。

    公孫衍關(guān)上柴扉，與白虎并肩走向胡同口。

    丁三望著二人的背影，努嘴。

    兩個(gè)“買”鞋的站直身子，一人拿雙草鞋，一前一后地跟出胡同。

    白虎的大車就候在胡同口，白虎、公孫衍一出胡同就跳上車，疾馳而去。

    二人緊追幾步，見追不上了，沮喪地站住。

    車中，白虎的目光落在公孫衍的一只破鞋子上，是左腳，鞋底大腳趾處漏了個(gè)洞。

    “公孫兄，”白虎半是揶揄道，“該換雙鞋了，那個(gè)洞可以鉆進(jìn)老鼠！”

    “不知有哪只敢鉆進(jìn)來！”

    “就憑你這鞋，即使進(jìn)了眠香樓，怕是也得讓人轟出來！”

    公孫衍笑了：“轟得出轟不出，你等著看！”

    不一會(huì)兒，車子在眠香樓的大門外面停下。公孫衍向白虎拱手作別，大步走進(jìn)樓里。

    鴇母迎上，鞠躬道：“恭迎貴賓！”

    公孫衍拱手。

    “敢問貴賓，是點(diǎn)香呢還是選香？”

    “點(diǎn)香、選香何解？”

    “點(diǎn)香一般為熟客，直接點(diǎn)選中意的香艷，這選香嘛??”鴇母頓住，看他表情。

    公孫衍給出一笑：“那就選香吧?！?/br>
    鴇母朝樓上啪啪啪擊掌三聲。

    十幾個(gè)女孩絡(luò)繹走出，一字兒排在選香臺(tái)上。公孫衍指向一個(gè)懷抱琵琶的，鴇母看過去，朗聲：“菊香張香！”

    御膳房里，滿案佳肴。

    太子申按惠王吩咐早早侯立，卻遲遲不見惠王身影，臉上現(xiàn)出焦躁。

    執(zhí)事太監(jiān)遠(yuǎn)遠(yuǎn)望見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沿一條林蔭小徑迤邐而來，轉(zhuǎn)對太子申，興奮道：“殿下，來了！”

    太子申迎出，在門外哈腰恭立。

    魏惠王走近，揚(yáng)手：“申兒，讓你等久了！”

    “兒臣也是剛到！”太子申臉上掛笑，走前一步，攙住惠王，走進(jìn)。

    魏惠王在主席位上坐定，指席位招呼眾人：“都是自家人，隨便點(diǎn)兒。卬兒，你坐這邊，申兒，你坐那邊，還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邊?！?/br>
    眾人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還有大事，酒就不喝了?！蔽夯萃跆狍鐘A起一塊狍子rou，送進(jìn)口中，“來來來，都動(dòng)手，邊吃邊嘮！”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親近的，又見惠王這么說話，也就沒了拘束，各自提箸，學(xué)了惠王的樣子，各夾狍子rou送入口中。

    惠王看向公子卬：“卬兒，剛才你也算是看過幾行，這就說說，此書寫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隨口應(yīng)道，“要叫我看，文筆不錯(cuò)，寫得也有條理，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卬遲疑一下，打住話頭，笑著敷衍：“兒臣不過看了幾行，又是沒頭沒尾的，哪兒知道好歹？”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卬兒，你就直說‘兒臣只喜歡舞槍弄棒，看不懂這些曲里拐彎的東西’也就得了！”

    毗人、太子申皆笑起來。

    “呵呵呵，”公子卬借坡下驢，憨笑幾聲，“兒臣的心思，盡讓父王猜透了。”

    惠王轉(zhuǎn)向太子申：“申兒，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書，你得空了，定要好好讀讀?！?/br>
    “敢問父王是何好書？”

    “叫‘興魏十策’，寡人連讀四策，策策切中要害?。　?/br>
    “如此好書，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舉薦那個(gè)叫公孫衍的嗎？就是他寫的！”

    聽到公孫衍這個(gè)名字，公子卬大是震驚，口中正在咬嚼一塊野雞rou，竟是忘了。

    魏惠王瞥見，撲哧一笑：“卬兒，你這是發(fā)啥呆呀？”

    公子卬回過神來，將口中雞rou吐到一只痰盂里，回身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得知?jiǎng)偛抛x的是本好書，竟是著迷了?！?/br>
    “哈哈哈哈，又哄寡人開心！你啊，自幼是見槍就開心，見書就頭疼，何時(shí)能被竹簡迷住，太陽就得打西邊出來！”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

    惠王轉(zhuǎn)對毗人道：“毗人，待會(huì)兒你就去趟公孫衍家里，將余下幾策悉數(shù)拿來?！?/br>
    “好哩！”

    午膳過后，毗人緊忙趕到公孫衍的宅院門外，卻見柴扉關(guān)著。毗人透過柴扉望進(jìn)去，見堂門緊閉，上面落著一把銅鎖。

    毗人輕嘆一聲，原路折返。

    公子卬前腳進(jìn)門，陳軫后腳跟到。

    見到是陳軫，公子卬顧不上見禮，急切道：“哎喲，陳兄，你來得剛好，在下正要去尋你呢?！?/br>
    陳軫笑道：“卬弟不急，咱屋里說去！”

    二人攜手走進(jìn)客堂，分主次坐定。

    “出岔子了！”公子卬急不可待道，“申哥向無主見，此番卻向父王薦舉公孫衍，父王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孫衍家中取來兩捆竹簡，是他撰寫的《興魏十策》。父王讀得愛不釋手，不但薦卬讀，且要申哥也讀，瞧這樣兒，看來是真要起用公孫衍呢！”

    “唉，”陳軫長嘆一聲，“公孫衍若是做了相國，下官倒沒什么，只怕卬弟??”

    “在下急的也是這個(gè)。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見他，必會(huì)問他河西之事，他對在下懷恨在心，也必和盤托出，這??可如何是好？”

    陳軫苦笑道：“只怕不用他來說破，王上就已知道了?！?/br>
    公子卬震驚：“陳兄，此言何解？”

    “下官聽說，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說的正是河西之事。”

    公子卬驚呆了：“流言？是何流言？”

    “說是卬弟不聽龍將軍和公孫衍之言，硬要與秦軍決戰(zhàn)，結(jié)果中了商鞅的誘敵之計(jì)，全軍覆沒。說公孫衍夜襲敵營，建下奇功，卬弟卻為保自身，貪此奇功為己有，又將河西之?dāng)w罪于龍老將軍??”

    公子卬面色慘白。

    “唉，在下??”陳軫又是一聲輕嘆，欲言又止，沉重地?fù)u了搖頭。

    “這些流言從何處來？”

    “眠香樓?！?/br>
    “眠香樓？”公子卬怔了下，“她們?nèi)绾沃?？?/br>
    “她們講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臨其境一般。在下初時(shí)也很納悶，如果她們早知，為何現(xiàn)在才有流言？在下使人多方打探，其中曲折，總算是理清了?！?/br>
    “是何曲折？”

    “卬弟有所不知，在下奉王上之命監(jiān)視秦使，發(fā)現(xiàn)他們睦鄰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策何人的反？”

    “公孫衍！”

    “?。俊?/br>
    “近幾日來，公子疾頻繁接觸公孫衍，還易裝潛至其家，與那廝閉門密謀多時(shí)。與此同時(shí)，他的副使公子華頻頻光顧眠香樓，幾乎是每日必到，每次點(diǎn)的都是天香！”

    公子卬如夢初醒：“是哩，必是秦人將河西之事講給天香，天香又??”打個(gè)冷戰(zhàn)。

    “據(jù)在下所知，殿下眼下尚且不知。”

    “你怎么知道？”

    “近日來，在下使人緊盯眠香樓，未見殿下去過?！?/br>
    公子卬噓出一口氣：“此事若讓申哥曉得，可就包不住了?！?/br>
    “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難保不會(huì)去??！”

    “陳兄可有良策？”

    “陳軫已有一策，叫嫁禍！”

    “怎么嫁？”

    陳軫招手，二人附耳低語。

    公子卬愕然：“端掉yin窩？秦人？”

    陳軫陰陰一笑：“若是查不出，一了百了。若是查出，你我豈不是更有說辭？”

    “好！”

    眠香樓一樓一間雅室里，琵琶聲聲。

    菊香一邊彈奏，一邊哼著曲子。公孫衍端坐于席，瞇眼聽著，時(shí)不時(shí)吃一口老酒。

    院內(nèi)一陣喧囂，聽聲音是貴賓至。鴇母迎接，眾女下樓，簇?fù)碇翗巧?，徑入天香房間。緊接著，地香與春夏秋冬四香絡(luò)繹走進(jìn)天香房，房里傳出多名女子嘻嘻哈哈的笑聲。

    公孫衍問菊香道：“菊香，那邊何人喧嘩？”

    菊香壓低聲道：“是華公子來了！”

    “華公子？哪兒來的華公子？”

    “小女子不曉得呢，可會(huì)耍蛐蛐兒了，天天來，把她們?nèi)济宰×?！?/br>
    “耍蛐蛐兒？”公孫衍恍然有悟，暗自忖道，“當(dāng)是秦國的公子華了！原來如此！”

    這日申時(shí)整，太子申引惠施穿過林蔭，走向御書房。

    魏惠王聞報(bào)，與毗人出迎。

    魏惠王大步上前，與惠施相距數(shù)步，站定?；菔┥钜?，魏惠王拱手還禮，進(jìn)前一步，滿臉是笑地?cái)y惠施手走進(jìn)書房。

    二人由申時(shí)聊至黃昏，由御書房移至后花園涼亭，暢談名實(shí)之學(xué)，越聊越是熱乎。

    太陽落山，云蒸霞蔚。魏惠王的目光從半天落霞中轉(zhuǎn)回來，看向惠施，轉(zhuǎn)過話鋒，把話題扯到正事上，拱手道：“聽先生暢談名實(shí)之學(xué)，魏罃如聞天書，耳目一新，受教了！”

    惠施拱手回禮：“教字不敢當(dāng)！惠施所談闊大愚癡，王上能屈尊以聽，已是惠施大幸！”

    “先生不必客氣。寡人還有一些瑣碎國事求教，望先生指點(diǎn)。”

    “王上請講，惠施恭聽?！?/br>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離析。魏自先祖文侯以來，行仁布義，替周室安撫天下。時(shí)間久了，寡人甚感疲累。為使名實(shí)相符，寡人秉承天意，于去歲南面。不想列國均萌二志，與寡人為敵。更有秦人包藏禍心，混淆是非，施jian計(jì)奪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鄰皆敵，寡人獨(dú)力難支，情勢尷尬。請問先生何以應(yīng)之？”

    “王上所問，亦為名實(shí)之事?！?/br>
    魏惠王愕然：“??？”傾身，“連這也是名實(shí)？”

    “呵呵呵，是呀，王上所為，無非是讓名副其實(shí)，原本無可厚非。至于列國為此起爭，卻是意不在此！”

    惠施將魏侯亂禮稱王解讀為使名實(shí)相符，倒讓魏惠王耳目一新，急切問道：“請問先生，列國意在何處？”

    “草民以為，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名實(shí)之爭，不過是個(gè)借口。對于諸侯而言，真正緊要的只有兩件大事?！?/br>
    “兩件什么事？”

    “第一是時(shí)，第二是勢?！?/br>
    “請先生詳解?！?/br>
    “時(shí)即天時(shí)，勢即國力。昔日文侯獨(dú)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擁有三頭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時(shí)，善借外勢。然而，文侯所用的是當(dāng)時(shí)的天時(shí)，文侯所借的是當(dāng)時(shí)的外勢。今日天下，早已時(shí)過境遷，王上亦當(dāng)順應(yīng)今日時(shí)勢，改變應(yīng)策，方能用時(shí)借勢，立于不敗之地！”

    惠施顯然是站在一個(gè)更高的角度俯視天下了！

    魏惠王長吸一口氣，屏氣凝神：“魏罃愚昧，請先生詳解今日時(shí)勢！”

    “正如大王所知，今日之時(shí)是，周室更衰，列國更強(qiáng)，天下更亂。今日之勢是，列國驟減，成大勢者余七，可稱七強(qiáng)，魏僅居其一。就七強(qiáng)而言，魏國最先變法更制，是以最先富強(qiáng)，為霸迄今。魏國之后，跟從變法更制者有四：一是楚國，有吳起更制；二是韓國，有申不害變法；三是齊國，有鄒忌變法；四是秦國，有商鞅變法。此四國在變法更制之后國勢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國都有與魏相抗之勢！”

    魏惠王沉思有頃，皺眉道：“照先生之說，寡人只能聽任列強(qiáng)欺凌了！”

    “非也?！?/br>
    “魏罃當(dāng)以何策應(yīng)之？”

    “順時(shí)張勢，借勢打勢。”

    “請先生詳解！”

    “順時(shí)即承認(rèn)現(xiàn)狀，承認(rèn)他國之勢，不可恃力強(qiáng)圖；張勢即興本務(wù)實(shí)，充實(shí)國庫，強(qiáng)大國力；借勢即結(jié)交友邦，利用他國之勢，不可四鄰交惡；打勢即利用外勢，打擊敵勢！”

    魏惠王嘆服，拱手道：“先生所言極是！依先生之見，寡人眼下可借何勢，可打何勢？”

    “戰(zhàn)國七勢，魏居中。居中而四戰(zhàn)，國必危。依惠施觀之，齊勢之爭在泗下，楚勢之爭在越，因而齊、楚與魏并無大爭，其勢可借。韓、趙與魏同為三晉，本是一家，唇亡齒寒，實(shí)無利害，其爭皆在秦勢，二國之勢可用。燕國與魏遠(yuǎn)隔趙、中山，其勢可忽略不計(jì)。王上大爭，只在秦勢?！?/br>
    魏惠王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聽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坐下，“魏罃還有一問，如何方能借力眾勢呢？”

    “遷都?！?/br>
    魏惠王怔了：“遷都？遷往何處？”

    “大梁?！?/br>
    “為何是大梁？”

    “趙之都在邯鄲，韓之都在新鄭，齊之都在臨淄，楚之都在郢。此四都，均離安邑甚遠(yuǎn)，不利溝通。只有秦都咸陽離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惡，秦軍朝發(fā)而夕至，不利于王上借助外勢。王上若是遷都大梁，與四國睦鄰而居，秦國必不敢動(dòng)！”

    就在這時(shí)，毗人趨進(jìn)，拱手道：“王上，陳上卿求見！”

    魏惠王談興正濃，不耐煩道：“對他講，寡人有事，讓他明日再來！”

    “臣講了，可上卿說，他有急事，刻不容緩！”

    魏惠王嘟噥道：“這個(gè)陳軫，真是掃興！”又對毗人，“宣他進(jìn)來！”

    毗人應(yīng)一聲，走下涼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先生所言，與罃甚合。只是遷都一事，事關(guān)重大，容罃仔細(xì)斟酌，再行定奪。今天色已晚，罃還有瑣事纏身，擇日再行請教先生！”

    惠施起身，離席跪叩：“惠施告退！”

    宮人引惠施走出來，毗人帶陳軫走過來，二人相向而遇。

    看到迎面走來的是惠施，因有先前那次并不友好的邂逅，陳軫吃一大驚。

    小徑不寬，宮人看到是上卿，緊忙讓到徑外，在草地上站了?；菔﹨s如之前牛車擋道一般，居中站著，動(dòng)也不動(dòng)。

    陳軫心中有事，犯不著在此時(shí)與他對耗，遂干笑一笑，拱手道：“陳軫見過惠子！”

    惠施還禮：“惠施見過上卿！”

    “先生這是??”陳軫欲問又止。

    “與魏王議論名實(shí)！”惠施扎下架勢，“上卿這是又要借路嗎？”

    “軫有急務(wù)覲見王上，改日再向惠子討教！”陳軫打個(gè)拱，主動(dòng)繞進(jìn)徑外草地，匆匆走向御書房。

    天色漸暗，御書房里，燭火燃起。

    陳軫趨進(jìn)，跪叩：“臣叩見我王！”

    魏惠王指向惠施坐過的席位：“免禮，坐吧！”

    陳軫起身坐下。

    “聽說愛卿有急事，什么事兒？”

    陳軫拱手：“稟王上，是秦使之事！”

    “秦使？”

    “臣奉王旨接待秦使嬴疾，發(fā)現(xiàn)他別有圖謀！”

    惠王微微皺眉：“有何圖謀？”

    “臣在接洽時(shí)，留有心眼，使人暗中跟蹤他，發(fā)現(xiàn)他活動(dòng)頻繁，先后去過龍賈府、朱威府，前日又喬裝商賈，私入公孫衍宅。二人關(guān)門閉戶，密談多時(shí)，臨別時(shí)，嬴疾再三叮囑他，‘好劍當(dāng)有好用’！”

    “好劍當(dāng)有好用？”魏惠王眉頭緊皺，半是自語，“此為何意？”

    “臣起初也猜不出，沒有放在心上，然而昨晚，臣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gè)天大的秘密，方才徹悟！”

    魏惠王眼睛瞪大：“天大的秘密？”

    “嬴疾副使嬴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臣初時(shí)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里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zhàn)敗，皆是我王之錯(cuò)，與龍將軍無關(guān)。說是王上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gè)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臉色黑沉：“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樓？”

    “這??臣不敢說?！?/br>
    “什么？還有你陳軫不敢說的？”

    陳軫低頭，不再吱聲。

    魏惠王一拳震幾：“陳軫，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難道是想欺瞞寡人不成？”

    陳軫翻身跪叩，涕泣：“臣不敢！臣??”

    “既然不敢，就直說出來?！?/br>
    “這??回稟陛下，那人是??是??殿下！”

    魏惠王震驚，手顫著指向他，渾身哆嗦：“你??信口雌黃！”

    陳軫連連叩首，泣下如雨：“臣不敢說謊啊，王上！殿下這半年來，隔三岔五就易裝前往眠香樓，安邑城中無人不曉！”

    魏惠王痛苦地閉上眼睛，耳中響起毗人的聲音：“??王上，殿下躬身市井，體察民情，這是好事哩！”

    陳軫泣訴：“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喚天香。那女子自從結(jié)識殿下，再不對外接客，似對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厲聲喝道：“不要再說了！”起身，扔下陳軫，拂袖而去。

    望著惠王的背影，陳軫嘴角浮出一絲不可名狀的笑。

    翌日晨起，一個(gè)賣豆芽的伙計(jì)挑著兩只簍子，哼著一首小調(diào)走到眠香樓的側(cè)門。小伙放下簍子，上前敲門：“喂，開門，開門，新鮮豆芽來嘍！”

    沒有應(yīng)聲。

    “開門，開門，豆芽來嘍！”

    門依然緊閉。

    伙計(jì)嘟噥道：“奇怪，人死光了咋地？”用力一推，門吱呀一聲洞開。

    伙計(jì)挑簍進(jìn)門，見到眼前一幕，失聲驚叫：“啊—”扔下簍子，奪門而逃。

    不一會(huì)兒，一隊(duì)捕卒并數(shù)個(gè)捕吏各持兵械從大街上奔來，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虎。

    待到日頭升起，街道兩端拉起警戒繩，眠香樓被更多的捕卒包圍起來。

    一輛車馬馳來，朱威跳下車，匆匆走進(jìn)警戒線。

    白虎從樓里匆匆走出，拱手道：“稟報(bào)司徒，樓上樓下無一活口，多在熟睡中被殺，驗(yàn)得四十二尸，女三十三，男九，中有五男疑為留宿嫖客！”

    朱威雙眉緊鎖，進(jìn)樓，挨個(gè)房巡查一遍，但見各房里玉體橫陳，血跡斑斑，場面慘不忍睹。

    遇難者中，唯獨(dú)不見天香。

    一名捕吏提著一只浸滿鮮血的鞋子從外面進(jìn)來，跑到朱威跟前，呈上鞋子：“報(bào)，在一樓后窗下面尋到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離時(shí)丟失的。”

    朱威接過鞋子，仔細(xì)端詳后交給白虎。

    白虎接過，審視有頃，驚愕道：“??？”

    朱威看向他。

    白虎壓低聲音：“是公孫兄的！”

    朱威震驚：“不可能！”

    “我敢肯定，是他左腳上的。他昨日來過這兒，我送他，他穿的就是這鞋，我還為這個(gè)破洞打趣他呢?！?/br>
    朱威眉頭皺起，思索片刻，果決道：“白御史，拘捕公孫衍！”

    白虎急了：“這事兒擺明了，是有人陷害他！”

    “我曉得是陷害。從現(xiàn)場看，不可能是一人作案。再說，如果擄走天香，案犯也不可能跳窗逃走。我在這里搜索其他證據(jù)，你去拘捕犀首。可告訴犀首，不必害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讓他只管跟你走！無論如何，刑獄尚在我們手里，我們一定能查明真相，還他一個(gè)清白！”

    白虎拱手：“下官遵命！”

    白虎引著十余名捕卒急投公孫衍宅第。

    白虎的步子越走越慢，思忖道：“敢在安邑殺死這么多人，定非尋常人所為。若是不出所料，此事或與安國君、陳軫相關(guān)，也可能涉及殿下。他們敢于這般陷害公孫兄，必定留有后手。且事涉王室，即使朱兄查明，又能怎樣？恩公龐涓一家的冤案已經(jīng)擺在那兒，朱司徒的話聽不得！”

    白虎停住步，吩咐手下捕卒道：“諸位軍士，我們這去捉拿公孫衍，可諸位應(yīng)該曉得公孫衍的武功，尤其是他手中有把削鐵如泥的利劍，僅憑我們幾人恐怕拿他不住。你們這先回府，帶上盾牌、弓弩，多叫一些軍士，我們再行拘捕！”

    眾捕卒聽得心里發(fā)寒，急隨白虎奔向司徒府。

    與此同時(shí)，公子華跑步來到公孫衍宅前，不及敲門，一把挪開柴扉，徑闖進(jìn)去。

    公孫衍正在院中練劍，見有不速之客闖入，收住步子，手握劍柄，目光直射過來。

    公子華拱手道：“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沒有還禮，冷冷說道：“是在下。有這么做客的嗎？”

    “事急矣，先生大禍臨頭了！”

    公孫衍冷笑一聲：“大禍臨頭？在下沒有招誰惹誰，何來大禍？”

    “眠香樓里發(fā)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為，這就拘捕先生來了！”

    公孫衍心里一凜：“你是何人？”

    “先生記得一個(gè)叫秦矢的人嗎？”

    “記得?！?/br>
    “在下乃秦矢兄弟，奉秦兄之命前來救你！”

    公孫衍正自疑惑，一人飛跑過來，遞給公孫衍一封書信，又快速跑走。

    公孫衍拆開書信，是白虎手跡：“眠香樓發(fā)生命案，陳四十二尸，唯天香一人逃走?，F(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只帶血的鞋子，查實(shí)是公孫兄的。朱司徒知是刻意栽贓，但這是現(xiàn)場的僅有證據(jù)，是以吩咐在下拿你。此事牽扯重大，在下以為，公孫兄還是暫避為上，詳不及述，半個(gè)時(shí)辰后，在下再來捕你。”

    公孫衍呆了。

    公子華催道：“公孫兄，事急矣，否則來不及了！”

    公孫衍仍舊沒動(dòng)。

    “眠香樓是何場所，何人常去眠香樓，公孫兄當(dāng)有所知。在大魏都城，在大王腳下，有人敢進(jìn)眠香樓殺人，且栽贓于公孫兄，這是尋常人做得到的嗎？公孫兄，想想河西之事吧，在這安邑，你是斗不過他們的！”

    公孫衍閉目。

    “公孫兄，縱有冤屈要申，也不在此時(shí)?。　?/br>
    公孫衍牙關(guān)一咬，走進(jìn)屋中，帶上余下的幾捆竹簡，步出柴扉，急急走向胡同盡頭。

    大街上，公子華揚(yáng)鞭催馬，疾馳而去。車馬迎頭撞上白虎帶來的緝捕軍士，足有三十人之多，甲衣長槍弓弩樣樣不缺，招搖過市，趕赴公孫衍居住的胡同。

    公子華將車讓到一側(cè)。

    公孫衍撥開車簾，看著白虎及他的甲士奔跑而過。

    司徒府尚未發(fā)出緝拿令，公子華載著公孫衍一路無阻地馳出安邑，來到白家祖地。公孫衍將余下的幾卷《興魏十策》供在白圭墓前，連拜三拜，聲淚俱下道：“犀首有負(fù)相國重托，特此請罪來了！”泣畢，點(diǎn)起火把，將三捆竹簡付之一炬。

    望著熊熊燃燒的烈焰，公孫衍泣訴道：“恩師呀，你都看見了吧，非犀首不思報(bào)魏，是魏一次再一次地負(fù)犀首?。　?/br>
    “公孫兄，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盡快離開?！?/br>
    “唉，該去哪兒呢？事出倉促，在下真還沒有想過?！?/br>
    “公孫兄家鄉(xiāng)何處？”

    “陰晉?！?/br>
    “我們就去陰晉吧！”

    公孫衍沉思有頃：“也好，張猛將軍與在下相善，或會(huì)容留！”

    就在公孫衍出走的這天夜里，惠王在書房里再次捧讀公孫衍的四冊竹簡。

    燭光漸熄，毗人撥亮油燈?；萃蹩吹美哿耍]目揉眼，看向毗人：“毗人哪，今日去過公孫衍家沒？這四卷寡人讀有三遍了！”

    “今兒在翻查有關(guān)大梁的書，臣還沒顧上呢。明兒一早就去，想必先生不會(huì)出門！”

    “毗人哪，”惠王望著他，一本正經(jīng)道，“如果你是寡人，這要立相，現(xiàn)有三個(gè)人選，一個(gè)是陳軫，一個(gè)是公孫衍，還有一個(gè)是惠施，你選哪一個(gè)？”

    “臣不是王上，臣是王上的仆！”

    “寡人是說如果?！?/br>
    “沒有如果，臣不敢當(dāng)！”

    “呵呵呵，”惠王眼珠子一轉(zhuǎn)，“好吧，就是這三人，如果讓你選一個(gè)做朋友，你會(huì)選誰？”

    毗人不假思索：“公孫衍！”

    “為什么？”

    “因?yàn)樗麑懙膸變詴跎峡戳艘槐橛忠槐?，陳軫沒有寫過一冊書?！?/br>
    “惠施呢？他不是有個(gè)觀物十事嗎？”

    “臣不曉得他呢，”毗人撓撓頭皮，“他的那個(gè)觀物十事，臣看不懂?！?/br>
    “呵呵呵，是了，你當(dāng)然看不懂哩，那是大學(xué)問哪！”

    當(dāng)值內(nèi)臣趨進(jìn)，拱手：“稟報(bào)王上，朱司徒求見！”

    “哦？”惠王略略一怔，“請他進(jìn)來?！?/br>
    朱威趨進(jìn)，叩道：“臣叩見王上！”

    “免禮。坐吧?！?/br>
    朱威起身坐下。

    “朱愛卿，這么晚來見寡人，當(dāng)是有事了！”

    “王上圣明。昨天夜里，眠香樓發(fā)生血案，陳尸四十二具，樓中之人除天香之外，無一活口！”

    惠王震驚：“眠香樓？四十二尸？天香？兇手呢？”

    “兇手逃逸，臣正在搜索證據(jù)，追捕嫌疑！”

    “可有嫌疑？”

    朱威瞄到案上竹簡，遲疑一下：“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只鞋子?！?/br>
    “是何人的鞋子，查出否？”

    “公孫衍的?！?/br>
    惠王更是震驚：“??？！”

    朱威話鋒陡轉(zhuǎn)：“不過，臣已斷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你怎么斷定？”

    “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dòng)機(jī)，此其一也?，F(xiàn)場所撿鞋子雖為疑犯所有，但就臣在公孫衍舍中所查，另一只鞋子洗過后依舊晾在窗臺(tái)上，根據(jù)鞋子濕度推測，當(dāng)是昨晚所洗，而血案發(fā)生于后半夜，依血跡推斷，將近凌晨，且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這只鞋子是干的，有炭火烘干跡象。臣以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兇。”朱威說著拿出兩只鞋子，一只帶有破洞，上有血跡，另一只干干凈凈，“再說，即使只穿一只鞋子，疑犯也不可能選一只破的！此鞋是在一樓窗臺(tái)下面撿的，窗臺(tái)離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擄走天香，斷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沒有必要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兒，或栽贓陷害，或混淆視線！”

    “你說得是?！币娭焱治龅糜袟l有理，惠王點(diǎn)頭道，“去，把公孫衍帶來，寡人親自審他！”

    朱威為難道：“這??他??”

    “他怎么了？”

    “逃了！”

    惠王失聲驚叫：“啊？！”

    是夜，子時(shí)已過，魏惠王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惠王從榻上坐起，耳邊回響起陳軫的聲音：“公子疾副使公子華多次前往眠香樓尋花問柳，臣初時(shí)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樓里有流言傳出，說是河西戰(zhàn)敗，皆是我王之錯(cuò)，與龍將軍無關(guān)。說是王上處罰龍將軍，無非是尋個(gè)替罪羊而已??臣不敢說謊?。〉钕逻@半年來，隔三岔五就去眠香樓一趟，安邑城中無人不曉啊??聽說殿下溺愛樓中一名女子，名喚天香。那女子自從結(jié)識殿下后，再不對外接客了，似對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忖道：“想是申兒對寡人有所不滿，向那女子傾訴，待秦使到，那女子又訴予公子華，致使流言傳出。朱威幾番推薦公孫衍，申兒這又舉薦他，公孫衍想必是感恩戴德。許是公孫衍察出眠香樓或?qū)ι陜翰焕聪職⑹忠参纯芍??”

    朱威的聲音也響起來：“公孫衍行事端正，向與娼家無涉，更與眠香樓無冤無仇，沒有殺人動(dòng)機(jī)??此鞋是在一樓窗臺(tái)下面撿的，窗臺(tái)離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擄走天香，斷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沒有必要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兒??”

    與之截然不同的是公子卬的聲音：“兒臣查證了，公孫衍于案發(fā)前一日午后，曾去眠香樓嫖宿，于向晚時(shí)分離開，有證人在！”

    魏惠王整理思緒，再次忖道：“如果卬兒所言是實(shí)，朱威為何隱瞞公孫衍去過眠香樓這個(gè)事實(shí)呢？滿門遭屠，為何獨(dú)獨(dú)走掉一個(gè)天香？難道這事兒與申兒有關(guān)？再就是卬兒，他三番五次舉薦陳軫，在他們得知朱威薦舉公孫衍后，或心生不滿，圖謀陷害也未可知??”

    想來想去，仍舊是一頭霧水，魏惠王干脆起榻，在寢房里來回踱步。

    不知不覺中，遠(yuǎn)處已有雞鳴。

    公子華的車馬不急不緩地駛?cè)腙帟x城門。

    公子華、公孫衍下車，均作韓商打扮，沿街行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面一塊告示墻前圍了很多人，公子華壓低聲道：“公孫兄，看看去！”

    二人走至告示墻前，見新掛一張木板，板上赫然有公孫衍的肖像及籍貫等。二人觀看有頃，悄悄走開。

    公子華輕聲道：“公孫兄，有告示在此，再投張將軍怕就不妥了?！?/br>
    公孫衍長嘆一聲：“唉，你說該怎么辦？”

    “前面就是秦地，秦兄在櫟陽有些經(jīng)營，是幾個(gè)小作坊，生意還好，先生不妨去那兒看看，小住幾日，再圖進(jìn)取。以先生之才，以天下之大，在下相信先生必有建功立業(yè)之地！”

    公孫衍似已猜透，苦笑一聲：“就依小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