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面稟相爺?！?/br>
    “事關(guān)齊國安危？”鄒忌皺皺眉頭，略頓一頓，看向家宰，“齊國眼下并無安危之說，尋個理由，打發(fā)他去吧?！?/br>
    “小人遵命?！?/br>
    家宰退出后，鄒忌輕嘆一聲，搖頭道：“什么齊國安危？進(jìn)我鄒門，也該尋個好理由。”

    龐涓再吃閉門羹，心中郁悶，在客棧又住數(shù)日，眼見相王之期越來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邁出，不免著急起來。

    這日后晌，約近申時，龐涓百無聊賴地走在宮前大街上。走不多時，看到前面有家酒肆，龐涓肚中也覺饑餓，遂走進(jìn)去，叫小二端上幾盤小菜，抱出一壇老酒，一邊酌飲，一邊苦思面君之計。正吃之間，街面大亂。龐涓探頭觀看，見是一行軍卒正在清理行人。

    龐涓驚異，喊道：“小二，過來！”

    小二跑過來：“客官，你召小人？”

    龐涓指向外面：“雞飛狗跳的，怎么回事？”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廟占卦，這陣兒想必回來了?！?/br>
    “去太廟占卦？”龐涓心中咯噔一響，問道，“占什么卦？”

    小二壓低聲音：“說是君上要南面稱尊，這去太廟是要擇個好日子！”

    “好小子！”龐涓掏出幾枚鏟幣擱在案上，“結(jié)賬吧，余下的賞你?！闭f著放下箸子，目光專注地盯住窗外。

    果然，片刻之后，大隊車馬護(hù)擁齊公車輦沿街馳來。太子辟疆、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上大夫田嬰等齊國重臣各自乘車隨駕。

    龐涓看得真切，見齊公車輦漸馳漸近，陡然出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客棧，當(dāng)街跪下。眾衛(wèi)士一陣驚亂，七手八腳地將他拿住。

    擅攔君上車駕即是死罪，這是誰都知道的。

    一場虛驚過后，齊威公探頭車外，見太子辟疆過來，問道：“是何人攔駕？”

    田辟疆稟道：“稟公父，是個士子，看樣子不像刺客?！?/br>
    “帶他過來！”

    田辟疆傳令，幾名甲士扭龐涓過來。

    龐涓跪地，因兩手被綁，無法叩首，便象征性地點頭三下，朗聲：“魏國士子龐涓叩見齊公！”

    “龐涓？”齊威公打量他，“你知道攔阻寡人車駕是死罪嗎？”

    “稟君上，龐涓知道?！?/br>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阻？”

    “若是能救齊國于大難，龐涓何惜一軀？”

    “齊國大難，”齊威公怔了，“什么大難，寡人怎么沒有聽說呢？”又扭頭轉(zhuǎn)向鄒忌，“鄒愛卿，齊有何難？”

    “回稟君上，”鄒忌這也想起前幾日的事，拱手奏道，“臣想起來了，這個狂徒幾日前曾至臣府，也是這般口出狂言，讓臣打發(fā)了。不想此人膽大包天，竟然冒死攔阻君上大駕！”

    龐涓爆出一聲冷笑：“連相國大人也出此話，可見齊國當(dāng)真是無人了！”

    “大膽狂徒，”鄒忌怒喝，“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饒舌？”

    齊威公卻來勁了，盯住龐涓：“寡人問你，天下顯學(xué)，皆集稷下，著書立說者數(shù)以百計，更有士子數(shù)千，可謂是人才濟濟，你為何說我大齊無人呢？”

    隨行眾臣無不怒目而視龐涓。

    “回稟君上，”龐涓昂然應(yīng)道，“無視天下形勢，與趙、韓、秦三國為敵，是為不明；與將死之魏結(jié)盟相王，而棄口邊肥rou，是為不智。齊國不明不智，眾臣無人勸諫，是以無人?！?/br>
    齊威公長吸一口氣，轉(zhuǎn)對左右：“為龐子松綁，隨駕回宮！”

    此地離宮不遠(yuǎn)，齊威公不消一時回到宮中，在殿上坐定，吩咐內(nèi)宰：“有請龐子！”

    宮人帶龐涓上殿。

    龐涓伏地叩道：“魏人龐涓叩見君上。”

    “龐子免禮?！饼R威公略略擺手，傾身道，“寡人愚鈍，適才龐子所言，還請詳解?！?/br>
    龐涓掃一眼陪侍臣子：“請君上屏退左右！”

    “諸位愛卿，”齊威公轉(zhuǎn)對眾卿，“散朝！”又轉(zhuǎn)對田辟疆，“疆兒留步！”

    鄒忌等臣領(lǐng)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他身邊，手握劍柄以防不測。

    “龐子，”齊威公轉(zhuǎn)對龐涓，“可以開口了吧？”

    “君上，”龐涓拱手，“方今天下，是戰(zhàn)是和皆由實力說話。龐涓斗膽請問君上，魏之實力比趙如何？”

    身為草野士子，龐涓開口即向君上質(zhì)問，這是犯上。辟疆虎目圓瞪，正要呵斥，威公擺手，平和應(yīng)道：“河西戰(zhàn)前，魏強趙弱，戰(zhàn)后相差無幾。”

    “再問君上，趙之實力比韓如何？”

    “韓國原不如趙，自申不害為相以來，韓國大治，眼下實力可以等同?！?/br>
    “君上所言，是單指戰(zhàn)力?！饼嬩溉缗Z般直指威公軟肋，“國之實力，并不全在戰(zhàn)力，還應(yīng)涵蓋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戰(zhàn)，秦非勝在戰(zhàn)上，而是勝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孫鞅變法十年，秦國庫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孫鞅等人智謀過人，方有大勝。反觀魏國，戰(zhàn)前修鴻溝，建王宮，伐弱衛(wèi)，致使財力枯竭，兵員疲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終致大敗?！?/br>
    龐涓所言，齊威公心中雖已有數(shù)，仍想聽他后面的話，便點頭贊道：“嗯，說下去！”

    龐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孫鞅，國大治。韓有申不害，國大治。趙雖無治，但趙人強悍，且近年并無大戰(zhàn)，實力有增無減。唯有魏國，國無能臣，軍無良將，庫無儲糧，魏王卻視而不見，仍然窮兵黷武，就像一個病人，已患絕癥卻不自知，仍在肆意放縱，近日更是大興土木，比照周制修建宮城，役民非時不說，更是橫征暴斂，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國情勢，莫說是秦人謀魏，單是韓、趙結(jié)盟，魏人已無還手之力。這些君上難道看不到嗎？”

    “龐子所言，寡人略知一二?！?/br>
    “君上既知，為何卻要冒險與韓、趙翻臉，而與垂死之魏結(jié)為盟友呢？”

    齊威公看向辟疆，見他也是兩眼大睜，一臉驚愕。

    “依龐子之見，寡人該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

    “棄魏！”

    “棄魏？”齊威公以手托腮，微閉雙目，陷入長思，良久，睜眼問道，“適才聽聞龐子提到口邊肥rou，請問龐子，這塊肥rou可是宋國？”

    “以君上之勢，宋國不過是一只小魚小蝦而已?！?/br>
    將肥膩的宋國視作小魚小蝦，齊國父子皆是呆了，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龐涓。

    “請問龐子，”威公直入主題，“這塊肥rou不在宋國，又在何處？”

    “魏國！”

    “啊？”齊威公失聲驚道，“龐子，你??這是妄言吧。瘦死的駱駝當(dāng)比馬大，魏國雖然遜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仍眾，忠勇之士遍布鄉(xiāng)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動，也要約盟韓、趙兩家，三面圖之?！?/br>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一聲長笑。

    “龐子是笑寡人嗎？”

    “正是?！饼嬩笖科鹦Γ笆謶?yīng)道。

    威公掛不住臉面，冷冷問道：“寡人何處好笑？”

    “笑君上言過其實了！”龐涓沉著應(yīng)對，“常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時過境遷，今日之魏早非昔日之魏，魏國是否瘦死的駱駝，身為魏人，草民當(dāng)比君上更有體悟?！?/br>
    “龐子請講?！蓖珒A身向前。

    “魏國內(nèi)情，”龐涓再次拱手，“一如龐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軍力也。列國所懼，無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裝備精良、戰(zhàn)力超強的不過八萬，河西一戰(zhàn)，八折去六，余下兩萬，盡在函谷、河?xùn)|屯駐，嚴(yán)防秦人，無暇他顧。其余甲士雖眾，多是烏合之眾，守城御民尚顯不力，更不必說越野征戰(zhàn)了。重要的還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龍賈之才，若在齊國，無非是員尋常戰(zhàn)將，但在魏國，出龍賈之右者，已是無人。即使這位龍賈，魏王竟也棄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陳軫治政，致使朝中無人，言路不通，倉無積粟，軍無戰(zhàn)心，賢士他投，眾叛親離。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rou，盤中珍饈，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龐涓一通話說畢，威公、辟疆無不震駭。說實話，他們的目力所及，不過是泗上諸國，即使做夢也未曾打過魏國的主意。然而，在這戰(zhàn)國亂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戰(zhàn)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宮東遷。大魏雄風(fēng)說沒就沒了。如果趁此機會分掉魏國，不但宋國盡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暢通呢。

    想到這些，威公長吸一口氣，抱拳道：“龐子之言，果是不同凡響。只是，數(shù)十年來，列國雖有爭執(zhí)，但齊、魏一向和睦，寡人與魏罃來往不多，面子卻也未失。前番陳軫來使，誠尊寡人為王，寡人已經(jīng)承諾魏罃，不日即與他相會于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卻也未曾食言。龐子之言雖善，寡人卻是難以奉承?！?/br>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br>
    “龐子有何兩全之策？”

    “未來大勢，列國必入并王時代。君上德行遠(yuǎn)勝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該南面而尊。依草民之見，君上大可遵從承諾，南面稱尊，與魏王會徐州相王。魏王爭強好勝，會盟之時，必對君上炫耀其寶，君上可當(dāng)眾哂之。”

    “哦？”齊威公大感興趣，“寡人何以哂之？”

    龐涓沉聲應(yīng)道：“魏王之寶，無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寶，卻是治國賢才。魏雄霸日久，驕氣日盛，致使小人塞賢，君耳失聰，先不用公孫鞅，后不聽白圭，再不用公孫衍，終有今日之衰。君上卻是反之，尊士養(yǎng)士，知人善任，將天下之才盡攬于稷下，更有賢相鄒忌、良將田忌、賢大夫田嬰等忠臣良將，終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時，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寶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聽君上勸諷，自此重用人才，勵精圖治，說明魏國尚有振興之志，君上就可與之結(jié)盟。若是魏王惱羞成怒，不聽勸諷，魏國亡無日矣。君上非但不可與其結(jié)盟，反當(dāng)先下手為強，莫讓大魏被秦、趙、韓三國悉數(shù)瓜分?！?/br>
    龐涓從大處著眼，細(xì)處入手，合情合理，齊威公越想越覺得在理，點頭贊道：“龐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實務(wù)，寡人聽之，如聞圣賢哪！”

    龐涓叩道：“君上美譽，草民愧不敢當(dāng)?！?/br>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問龐子?！?/br>
    “草民知無不言?！?/br>
    “龐子身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來投奔寡人？”

    “公孫衍棄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聽說？”

    威公點頭。

    “再問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齊人？古往今來，良禽擇木而棲。身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涼透，這才棄魏至齊，投奔君上?！?/br>
    “說得好！”齊威公豎拇指贊道，“上天以龐子賜齊，實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龐子為上卿，早晚隨侍左右，指點寡人，不知龐子意下如何？”

    龐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請君上收回成命?！?/br>
    “哦？”齊威公略吃一驚，“上卿之位，難道還留不住龐子嗎？”

    “君上言重了，”龐涓拱手應(yīng)道，“齊國為大國，君上為賢君，上卿為重爵，龐涓一介草民，僅憑幾句話語，便得如此恩寵，縱使九死也不足為報，如何能嫌爵小職微呢？”

    “既然如此，龐子還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務(wù)未了，還請君上寬容?！?/br>
    “敢問是何私務(wù)？”齊威公探身問道。

    “殺父之仇！”龐涓泣道，“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為大周縫人，魏國上大夫陳軫妖言惑亂魏主稱王，逼家父縫制王服，家父不從，遭陳軫殺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陳軫jian賊，為家父報仇。待草民報過父仇，必來報答君上厚遇！”

    “原來如此，”威公長出一口氣，連連點頭，“龐子既與陳軫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強了。來人！”

    內(nèi)臣應(yīng)道：“臣在！”

    “賞龐子黃金一百，軺車一輛?！?/br>
    龐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齊威公直盯龐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賞你？”

    “草民攔駕死罪，君上不加責(zé)罰，就是對草民的最大賞賜?！?/br>
    “呵呵呵，”齊威公笑贊道，“龐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氣了！今宵風(fēng)清月明，寡人預(yù)備薄酒一席，邀龐子共賞明月，可否？”

    龐涓連拜三拜：“能與天下賢君共賞明月，誠為草民此生之愿也?！?/br>
    齊威公起身，親執(zhí)龐涓之手：“龐子，請！”

    之后兩日，齊威公與龐涓拉東扯西，從龐涓口中得知與陳軫的恩怨及如何進(jìn)云夢山從鬼谷子修習(xí)三年兵學(xué)的事。齊威公在兒時就聽過鬼谷子的事，只將之視作傳奇，從龐涓口中得知真有其人，大是感慨。

    齊威公安置好龐涓，召鄒忌、田忌、田嬰等重臣謀議魏國現(xiàn)狀與列國情勢，認(rèn)定龐涓的提議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前番赴衛(wèi)數(shù)月竟是未打一陣，更是憋了一身的勁，急不可待地要與大魏武卒一決高下。田嬰也將自己探到的有關(guān)龐涓的細(xì)情稟報齊公，證實龐涓之父龐衡確實被陳軫所害，龐涓為報父仇，幾入陳軫府鬧騰，后被舉國通緝，等等。得到各路細(xì)報，齊威公對龐涓之恨才再不起疑，遂依龐涓之策，悉心籌劃相王諸事。

    時年二月底，春意盎然，萬象更新，齊威公在卜定吉日詔告天下，于臨淄齊宮南面稱尊，又三日，如約前往徐州，與魏惠王會獵、相王。

    徐州位于宋國地界，宋國更是這次魏、齊兩國的禮讓之物。

    兩個大國君主在自己境內(nèi)會獵，宋公偃受寵若驚，密令宋國三軍嚴(yán)陣以待，同時派人秘密使楚，將齊、魏會徐州相王之事悉數(shù)透給昭陽，既堵楚人口實，又防齊、魏不測之變。

    做完這一切，宋公偃親赴徐州，動員國力，悉心做好相王諸事。當(dāng)然，宋公偃也不是無端來勁，一則他確實不知自己是被作為禮品相贈的，二則他也有意借齊、魏相王之際，揩油稱尊。在他看來，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場，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悄悄置備了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時穿戴。

    齊威王提前三日趕到，住進(jìn)泗水旁宋公偃為他搭起的行轅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議定當(dāng)晚由齊王做東設(shè)宴，為魏王洗塵，宋公偃作陪。

    傍黑時分，魏惠王與上卿陳軫、安國君公子卬一道緩步走近齊國行轅，六十四名齊國樂手坐于轅門之外，陣容龐大，齊奏迎天子之樂。齊威王頭戴王冠，與先一步趕到作陪的宋公偃、齊國上大夫田嬰、上將軍田忌等大步迎出轅門，與惠王見過禮，手牽手入帳。宋公偃沒敢穿王服，計劃在二王酒酣飯飽、志得意滿時乘興提說此事，為相王大禮做個鋪墊。

    宴會開始。齊威王、魏惠王并坐主位，宋公作陪，齊、魏隨行大臣各按爵級分坐兩側(cè)。各人面前皆置一幾案，案上擺滿美酒佳肴。

    齊威王舉爵道：“魏王遠(yuǎn)道而來，因齊特備薄酒一爵，為魏王洗塵。因齊先干為敬！”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宋公與齊國陪臣跟飲。

    侍女斟酒，魏惠王亦舉爵道：“齊王順應(yīng)天意民心，南面稱尊，可喜可賀。魏罃今借齊王甘醇，衷心祝賀齊王，祝賀齊國！”說畢也揚脖一飲而盡。

    宋公偃與魏國陪臣跟飲。

    齊威王擊掌，眾樂手奏起齊地雅樂。

    一曲畢后，齊威王轉(zhuǎn)對惠王，笑問道：“請問魏王，齊樂如何？”

    魏惠王脫口應(yīng)道：“傳聞孔子聞齊樂，三月不知rou味，今日信之！”

    齊威王微微一笑，再次擊掌，音樂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場，隨樂起舞。一曲舞畢，眾舞女退場。齊威王再次轉(zhuǎn)向魏王：“請問大王，齊女如何？”

    魏惠王贊美有加：“傳聞齊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齊威王爆出幾聲長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看向齊威王：“請問齊王何以發(fā)笑？”

    “哈哈哈哈，”齊威王又出幾聲長笑，道，“傳聞魏王識美而不知樂，田因齊今日信之！”

    當(dāng)著宋公及臣屬之面讓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紅，強壓火氣，略略拱手道：“請問齊王，此言何解？”

    齊威王應(yīng)道：“史書確有記載，仲尼至齊聞樂，三月而不知rou味，不過，仲尼聞的是《韶》，非齊樂也。魏王方才所聽，才是真正的齊樂，靡靡之音，何能與《韶》比肩？因齊以此揣知魏王知美而不識樂?！?/br>
    魏惠王細(xì)細(xì)一想，確是自己未加細(xì)審，隨口出錯，面色尷尬，一時卻也尋不出合適之語回敬，只好干笑數(shù)聲作陪。

    齊威王再次舉爵：“來來來，因齊敬魏王一爵，為齊、魏兩家睦鄰友善，干！”舉爵飲干。

    在場所有人盡皆舉爵飲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舉爵道：“魏罃回敬齊王，為齊、魏并王天下，干！”一飲而下。

    宋公偃與魏國諸臣也都飲了。

    看到他們飲完，齊威王卻將酒爵緩緩放下。

    田忌等齊臣也都紛紛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請問齊王，為何不飲此爵？”

    齊威王沉聲應(yīng)道：“因為大王所言不實，田因齊不能暢飲！”

    “敢問齊王，”魏惠王又羞又驚，“魏罃所言，何處不實了？”

    “方今天下，并王稱尊的前有周，后有楚，再有巴、蜀、吳、越諸國，最后才是魏、齊，魏王怎么能說是齊、魏并王天下呢？”

    “這??”魏惠王再度語塞，愈加尷尬，面色漲紅，只好再倒一爵，高高舉起，“好吧，魏罃就為周、楚、魏、齊等國并王天下，干！”再次飲盡。

    齊威王及齊國陪臣這才舉爵飲了。

    魏惠王連遭奚落，心中不暢，悶頭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飲酒。魏國群臣也都悶悶不樂，面現(xiàn)慍色。唯有齊威王眉開眼笑，與眾卿頻頻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時提說并王的事，見此情勢，只好作罷。

    悶坐有頃，魏惠王決定扳回面子，抬頭問道：“聽聞齊國富足，多產(chǎn)奇珍異寶，魏罃心甚慕之。今日興甚，齊王能否出示一二，讓魏罃一開眼界呢？”

    齊威王折騰半日，等的就是這個，當(dāng)下轉(zhuǎn)過頭來，抱拳笑道：“齊國珍寶數(shù)不勝數(shù)，不知魏王欲看何寶？”

    魏惠王脫口問道：“有徑寸之珠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夜光寶石嗎？”

    齊威王搖頭。

    “有象牙寶塔嗎？”

    齊威王搖頭。

    “有天山乳玉嗎？”

    齊威王再次搖頭。

    魏惠王不再發(fā)問，志得意滿地舉爵自飲。

    齊威王身子前傾，輕聲問道：“這些東西，魏宮可有？”

    魏惠王候的就是這個，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體的胡須，不無得意道：“魏國雖說貧弱，這些卻是不缺。宮中有徑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戲美；有夜光寶石五，魏罃用之代燭；有象牙寶塔二，魏罃用之鎮(zhèn)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br>
    齊威王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東西，田因齊真還一件都沒有?！?/br>
    “哈哈哈哈，”魏惠王長笑數(shù)聲，半是奚落，“這些均為尋常之物，齊王之寶，想必稀罕多了?！?/br>
    齊威王斂住笑容，正襟危坐，緩緩說道：“田室之寶，確實與魏王之寶有所不同?！?/br>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問有何不同？”

    “大王請聽，”齊威王正襟危坐，細(xì)數(shù)家珍，“田因齊有賢臣名叫檀子，鎮(zhèn)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賢臣名叫盼子，鎮(zhèn)守西疆二十五年，趙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賢臣名叫黔夫，鎮(zhèn)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賢臣名叫種首，治民一十九年，齊境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有賢將名叫田忌，馳騁疆場一十六年，歷戰(zhàn)十二，十一勝一平，無一敗績；有賢相名叫鄒忌，治理國事一十三年，齊庫盈倉滿，積粟可支十年，朝無積案；有賢大夫名叫田嬰，治稷宮一十二年，收納天下士子三千，著書立說者不計其數(shù)?！甭灶D一頓，目視惠王，字字鏗鏘，“田因齊本為無能之輩，只因視眾賢為寶，才得以日日鶯歌燕舞，夜夜高枕無憂?！?/br>
    齊威王說出的每一個字皆如一把利刃，將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聽得面色紫漲，呼吸急喘，全身顫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覷。

    全場靜寂，空氣便如冷凝了一般。

    驀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將手中之爵擲于地上，看也不看齊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陳軫等相視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見魏人悉數(shù)退席，宋公偃遲疑片刻，亦拱手道：“齊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齊威王擺手，見宋公及其隨行臣子紛紛離席，陡然長笑數(shù)聲。田嬰、田忌等也都跟著爆出長笑，聲震夜空。

    笑聲止住，齊威王轉(zhuǎn)向田忌：“田將軍，倉促之間，能戰(zhàn)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聲應(yīng)道：“回稟陛下，不征可點五萬精兵?！?/br>
    “如果興伐，多少時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須備兵三十日；伐趙，備兵二十日；伐韓，備兵十八日；伐燕，備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齊威王閉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氣沖沖地旋入自己行轅，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在帳中來回踱步，耳朵里充塞著齊國君臣的聲聲狂笑。踱有一陣，魏惠王終于爆發(fā)，將身邊之物一件接一件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公子卬、陳軫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魏惠王漸漸平靜下來，頹然走到幾前坐下，目光轉(zhuǎn)向陳軫，聲音陰狠：“陳軫，這是怎么回事？”

    陳軫叩頭如搗蒜：“王上，臣??臣不知呀！臣使齊時，一切均已講妥，齊王甚是高興，賜臣諸多財物，這這這??怎么會是這樣呢？”

    “寡人有點兒明白了，”魏惠王捏緊拳頭，聲音從牙縫里擠出，“田因齊此來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兒！”

    公子卬叩道：“兒臣在?！?/br>
    “傳旨，拔帳回魏！”

    公子卬目視陳軫。

    陳軫大急，叩首：“王上，相王大典尚未舉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聲，將幾案震得山響，“難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還不夠多，是嗎？”

    陳軫泣道：“王上??”

    魏惠王轉(zhuǎn)向公子卬，喝道：“還不傳旨？”

    “兒臣領(lǐng)旨！”

    陳軫回到自己帳篷，悶坐一時，轉(zhuǎn)對戚光道：“齊王態(tài)度大變，里面定有蹊蹺。你馬上赴齊，拜訪鄒相國，查查此彎繞在何處，我陪王上回魏?！?/br>
    戚光點頭。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隨行的五千人馬沒有向任何人辭行，拔帳回國。

    中午時分，齊威王起帳回齊，坐鎮(zhèn)臨淄，以魏惠王背約、不辭為由，命田忌點兵五萬伐魏，同時傳檄天下，約盟趙、韓、秦三國，共誅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動這起列國大戰(zhàn)的龐涓就如來時一般，身背包袱，腰掛寶劍，站在臨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齊國三軍步調(diào)齊整地走出齊都臨淄，絡(luò)繹遠(yuǎn)征魏境，嘴角浮出一絲淺笑。

    至此為止，出山之后，龐涓在鬼谷子的點撥之下弈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龐涓知道，真正艱難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處，但何時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時的節(jié)奏、輕重，哪一步都至關(guān)重要，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魏國大梁，剛剛落成的魏國王宮里，空氣里彌漫著木香味和油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了無睡意，悶悶地坐在書房里，癡癡地盯住面前的幾案。幾案上是一只黃玉盤，盤中是顆雞蛋大小、精美絕倫的夜明珠。這是他時時引以為豪、日日不離身邊的宮中大寶之一。

    魏惠王久久地凝視它，似乎要將它看穿。

    不知過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將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輕輕撫摸它。

    魏惠王的耳邊漸漸響起齊國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聲接一聲，似乎沒完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臉色漸漸漲紅，猛然揚手，將夜明珠砸向玉盤。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與盛放它的玉盤一道，于頃刻間成為塊塊碎片。

    魏惠王喝道：“來人！”

    被惠王的怪異舉動嚇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王上，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頓：“召惠施、朱威即刻覲見！”

    “老奴領(lǐng)旨！”

    當(dāng)惠施、朱威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趕到魏宮時，魏惠王的火氣已降下去，正在瞇眼望著幾案上的珠石碎片。

    看到兩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頭：“兩位愛卿，平身?！?/br>
    惠施、朱威謝過恩，忐忑不安地分坐兩側(cè)。

    魏惠王緩緩問道：“看到這些碎石塊了嗎？”

    二人點頭。

    魏惠王長嘆一聲：“唉，都是它們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油然感慨：“寡人自來世間，只會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這一課算是補上了！現(xiàn)在想來，田因齊羞辱得好哇，寡人連做二十多年的夢，讓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應(yīng)道：“王上，亡羊補牢，未為晚矣?！?/br>
    “唉，”魏惠王長嘆一聲，“這么晚了，寡人卻是睡不著，坐在這兒思來想去，總算明白一個理兒：錯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認(rèn)錯。這些年來，寡人一錯再錯，卻死要面子，不肯認(rèn)錯，終于釀成今日大錯。今天晚上，寡人并無他事，只想面對一地碎石，向天下認(rèn)錯。寡人請二位愛卿到場，只是做個見證?！?/br>
    惠施、朱威聽聞此言，復(fù)跪于地，泣道：“王上??”

    “惠愛卿說得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寡人召二位來，還有一事，就是補這破牢。二位愛卿！”

    惠施、朱威齊道：“臣在?！?/br>
    “你們所擬的改制條陳，寡人也都看了，璽印這也加蓋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而雪奇恥大辱。寡人不如勾踐，二十年總也夠了吧！”

    惠施道：“王上有志如此，魏國不治，當(dāng)無天理！”

    話音剛落，毗人急急走進(jìn)，將一道邊關(guān)急報呈送魏惠王：“王上，邊關(guān)火急軍情！”

    魏惠王拆函閱之，面色漸變。

    惠施、朱威對視。

    惠王將信函慢慢遞給惠施。

    惠施閱過，面色也是變了，順手遞給朱威。

    “田因齊，”魏惠王陡地將拳頭砸在案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王上？”

    魏惠王轉(zhuǎn)對毗人，一字一頓：“敵寇襲境，敲響警鐘，通告百官，緊急朝會！”

    “老奴遵旨！”

    不一會兒，連續(xù)不斷的敵寇犯境鐘聲從魏宮傳出，響徹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驚亂，百官各從睡夢中驚醒，穿好冠帶，馳向王宮。

    三更時分，百官畢至。

    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嚴(yán)厲地掃視眾臣，連掃幾遍，沉沉的聲音略顯沙?。骸爸T位愛卿，聽到這鐘聲了嗎？”

    百官異口同聲：“聽到了！”

    魏惠王說得非常緩慢，卻極具感染力：“這是敵寇犯境的鐘聲！寡人自繼承大統(tǒng)以來，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鐘聲聽過無數(shù)，敵寇犯境的鐘聲卻只聽過兩次。第一次是秦人，從西邊來！這一次是齊人，從東邊來！”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魏惠王的聲音依舊緩緩的：“諸位愛卿，寡人年歲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國不想打仗了。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田因齊自封為王，盛情相邀寡人。為求睦鄰，寡人不計身價，應(yīng)邀赴徐州為他捧場，不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賬，他倒領(lǐng)兵打進(jìn)寡人的家門口了！”

    眾臣面面相覷。

    魏惠王突然抬高聲音：“田因齊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齊興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們說，寡人還能忍嗎？”

    眾臣齊聲吼叫：“誓抗齊寇，為王上雪恥！”

    魏惠王聲如洪鐘：“不是為寡人雪恥，是為你們自己雪恥！是為魏國雪恥！諸位愛卿，任何來犯之寇，無論他是秦人、齊人、趙人還是韓人，都是寡人的敵人，也是魏國的敵人。寡人舉傾國之力，寧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國之奴！”

    百官齊道：“誓死追隨王上，保家衛(wèi)國！”

    魏惠王將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備，還能征調(diào)多少兵馬？”

    朱威跨前一步，朗聲稟道：“回稟王上，可征調(diào)鐵騎一萬，武卒四萬。另有蒼頭十萬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揮拳頭，“諸位愛卿，齊將田忌率兵五萬來襲，寡人也有精兵五萬，哪位愛卿愿意領(lǐng)兵御敵，雪寡人之恥？”

    公子卬用肘頂下陳軫。

    陳軫遲疑有頃，出列奏道：“王上，臣保舉一人，可迎戰(zhàn)齊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愛卿保舉何人？”

    “安國君！”

    所有目光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啟奏父王，兒臣愿意掛帥出征，代父王教訓(xùn)齊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眾臣：“還有何人領(lǐng)兵御敵？”

    有安國君出語在前，眾臣不好再說什么，面面相覷。

    魏惠王轉(zhuǎn)向公子卬：“安國君聽旨！”

    “兒臣在！”

    “封安國君為大將軍，張猛為副將，太子監(jiān)軍，點兵五萬，迎戰(zhàn)齊寇！”

    “兒臣領(lǐng)旨！”

    “王上，”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張猛駐守函谷，秦人不可不防??！”

    “甚是。”魏惠王思忖有頃，朗聲道，“魏赫聽旨！”

    公子赫出列，朗聲道：“兒臣候旨！”

    魏惠王：“予你兩萬銳卒，接替張猛，鎮(zhèn)守陰晉、函谷關(guān)，謹(jǐn)防秦人，不可有失！”

    公子赫道：“兒臣領(lǐng)旨！”

    “這??”朱威急了，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兒，”魏惠王看向公子卬，“軍情火急，你速去準(zhǔn)備，辰時點兵，卯時出征！”

    “兒臣領(lǐng)旨！”

    “還有，”魏惠王盯住公子卬，囑道，“田忌精通陣法，用兵詭詐，你當(dāng)小心布陣，不可輕易出擊！”

    “兒臣謹(jǐn)記！”

    “陳軫領(lǐng)旨！”魏惠王看向陳軫。

    陳軫跨前，拱手道：“臣在！”

    魏惠王看向他：“你為隨軍參謀，督促安國君穩(wěn)扎穩(wěn)打！”

    “臣領(lǐng)旨！”

    退朝之后，百官紛紛走出宮門。

    朱威緊走幾步，趕上惠施：“相國，王上又讓安國君掛帥，你??怎就不吱一聲呢？”

    惠施反問他道：“不讓他掛，你說讓誰去掛？”

    “張猛?！?/br>
    惠施搖頭：“張猛是員驍將，做先鋒可以，做副將已是高看他了。”

    朱威細(xì)思一陣，竟也無話可說，喃聲說道：“可??相國大人，田忌是名將，公子卬不是他的對手。”

    “唉，”惠施長嘆一聲，“要是有對手，齊王他能這么急就出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