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救回來了。但是這樣一來，短期內(nèi)都挪不了地方，只好我們幾個先回來復(fù)命，暫時還把人關(guān)在山莊里。我本來打算留下看守的，但是想回來看看你，還有師傅?！?/br>
    “你怎么知道他是……”宋微伸出五個手指頭。冬桑之前應(yīng)該并沒有機(jī)會跟老五照面。

    “他自己說的呀。救回來之后，我每日去和他說說話，也不知怎么他就說了。開始我不相信，他說了一堆宮里的事，我不信也不行了。正好這時候，你做太子的消息傳到我們山莊，我告訴了他，他忽然又哭又笑，跟瘋了似的。后來好些，就說不會再尋死，也不會再想著逃，叫我們放心。他知道我認(rèn)得你，讓我給你帶話，說上回沒得手，算你運(yùn)氣，以后也懶得再找你麻煩了。”

    宋微眨眼：“那他上回干嘛非要找我麻煩？”心說口氣真大，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這話要反過來講才對。

    冬桑道：“他說你不配住他三皇兄的宅子，更配不上那片碧桃林，他心里不忿?！?/br>
    宋微一臉不可思議：“就為這個？”

    冬桑同樣茫然：“他說就為這個。我看他也不像撒謊的樣子……那種人的想法，誰知道呢?！?/br>
    宋微深表同意。問：“這事還有誰知道？”

    冬桑隨同寶應(yīng)真人出入宮廷，某些方面被師傅嚴(yán)格教導(dǎo)過，道：“我沒跟別人說，回來只跟憲侯說了。侯爺叫我稟報(bào)給陛下。我看同行的大哥們那個小心樣兒，還以為他們都知道追的是五……呃，是那位呢，原來他們不知道?！?/br>
    自覺此行功德圓滿，江湖經(jīng)驗(yàn)和實(shí)戰(zhàn)技巧暴漲，冬桑對自己十分滿意。

    宋微心想，捉刺客捉得那般小心，可見皇帝跟獨(dú)孤銑老早就知道是老五。嗯哼，瞞得真不錯。

    兩人又?jǐn)⒘艘环瑒e后情形，宋微對冬桑出身大感興趣，旁敲側(cè)擊問了幾句，推測是隱居山林的玄門武修世家之類?；实蹖衔迦绾伟差D，早有明確指示。西郊獅虎山其實(shí)太近，想想都礙眼，反正都是閉關(guān)修煉，不如整遠(yuǎn)一點(diǎn)。

    遂道：“冬桑，你真的認(rèn)為，那種暴戾偏激之人，可以潛移默化，脫胎換骨？”

    冬桑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可以的。聽說師傅早年間就曾感化一名惡徒。我們山莊先莊主也曾收兇人為弟子，令其改邪歸正。我修為太淺，只能先把人關(guān)起來，再慢慢想辦法?！闭f到這，冬桑才想起自己不能一直把人關(guān)著，望著宋微，“要是他關(guān)進(jìn)大理寺，會怎么處置？”

    宋微道：“大理寺么，要么關(guān)著，要么流放。你要是能保證看住人，不讓他跑出來作亂，留在你們山莊也不是不可以?！?/br>
    冬桑驚喜：“真的？”

    宋微點(diǎn)頭：“真的。你叫他寫個親筆誓詞，畫押簽字，最好再附件信物，表示從此了斷塵緣，潛心修道。然后你們莊主寫封信同意接收就行。若你做不了主，回去跟你們莊主商量商量。不白叫你們出力，可以提要求。”

    冬桑趕忙搖手：“我就想拿他磨練磨練，哪能跟你提要求?！?/br>
    ☆、第一五七章：詳解君心行大道，終臨危命無多時

    次日下午，宋微正在明思殿里上課，皇帝身邊內(nèi)侍匆匆出現(xiàn)。這些時日刻刻提心吊膽，最怕如此場面。講課的上課的都不由自主變得凝重。幸虧那內(nèi)侍第一句就道：“陛下精神尚好，想太子殿下說說話?！?/br>
    宋微向明國公道聲歉，應(yīng)召而去。到得老爹床前，皇帝面帶審視，把他左右看了又看，忽問：“小隱，太子妃懷孕一事，你沒騙我？”

    宋微當(dāng)即表情就不對了，臉色一沉，冷笑：“你逼我成親，為的不就是這個么？”

    皇帝一看兒子這反應(yīng)，頓時期期艾艾，居然還有些忸怩：“你不是……那什么……”

    原來昨日皇帝被太子妃懷孕的特大喜訊沖昏了頭腦，興奮一整天，慢慢回過神來，總覺得不怎么踏實(shí)。前思后想一番，認(rèn)為很有可能是兒子串通了李易蒙自己，迫不及待就把人抓來對質(zhì)。

    宋微哼一聲：“你覺得我對女人硬不起來？你不妨問問李易，新婚頭三天我都忙些什么。只怕是堂堂御醫(yī)被迫改行制春藥，沒臉說出口。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晚挨不如早挨，省得你嚷嚷死不瞑目?！?/br>
    兒子那副憤懣模樣，令皇帝慚愧起來：“小隱，爹爹也沒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但凡答應(yīng)了你的事，哪一樁糊弄過你？倒是你個當(dāng)?shù)?，糊弄兒子挺上癮。欺負(fù)我好騙是吧？我問你，老五是怎么回事？”

    皇帝昨天昏睡中錯過了冬桑的一手消息，這時被小兒子問得愣?。骸袄衔濉衔逵行帕?？”

    宋微成功轉(zhuǎn)移話題，將冬桑的話簡要轉(zhuǎn)述一遍，道：“五皇兄自殺沒死成，現(xiàn)在挪不了地方。你要非想見他，我叫人想辦法，把他弄回來?！?/br>
    即便如此，父子間只怕也趕不及見上最后一面了。

    皇帝沉默一會兒，嘆氣：“罷了。我與他父子緣盡于此，不必強(qiáng)求?！?/br>
    宋微道：“等合適的時候，宗正寺會宣布五皇子拋舍王爵，出家修道，從此了斷塵緣，隱居山林?！?/br>
    所謂“合適的時候”，就是皇帝駕崩之后。對外宣布五皇子盡完孝心，拋下俗世榮華，追求方外之道。沒準(zhǔn)最后留給凡間一個羽化登仙的傳說，多么美妙。

    皇帝欣慰點(diǎn)頭：“小隱，你愿意聽從爹爹安排，爹爹很高興。至于如何做法，你做主便是?！?/br>
    又嘆口氣，道：“爹爹并非有意瞞你，一則其時只是猜測，并未證實(shí)。二則……不欲舊日恩怨糾纏于你。老五出生那年，恰逢你母親入宮。因朕冷落施貴妃之故，老五幼時亦與朕頗為生疏，后來才漸漸改觀。朕以為他脾氣木訥，卻不想十分記仇。再加上施貴妃和老三的死，如此種種，現(xiàn)今看來，竟是在他心里做成了死結(jié)。”

    皇帝發(fā)了一陣呆，才接著道：“小隱，爹爹不欲你背負(fù)弒兄之名，可也不能叫你冒性命之險。老大一支，以及老三一支的幸存者，自有祖陵守衛(wèi)看管。祖陵守衛(wèi)，乃我宋氏家仆，歷代擔(dān)此重任，僅忠于家主。繼承皇位者，即是宋氏家主。老五這邊……終是隱患。冬桑的族人若有心入朝，可許以官祿，加以招攬。若無心入朝，則施以恩惠，表以人情。必要的時候……可采取非常手段。記得留老五一條性命，也就是了。五皇子既是自己要出家，沒道理拖著女人守活寡。容王妃年紀(jì)尚輕，只得一個幼女。她若愿意，自回娘家，另擇佳偶即可。至于小郡主，曾有幸蒙太子妃指點(diǎn)，就記到你名下罷?！?/br>
    五皇子的女兒，正是獨(dú)孤縈入宮伴讀者之一，故皇帝有此言。

    自從獨(dú)孤縈肚子大起來，宋微對于多一個小孩有了切實(shí)感受。再加上獨(dú)孤蒞獨(dú)孤蒔一對兄弟，現(xiàn)在又多一個容王小郡主。反正一個也是養(yǎng)，一群也是放，宋微覺得沒什么，遂點(diǎn)點(diǎn)頭。

    皇帝又說了一些皇族內(nèi)部事務(wù)。這方面，三位國公能教的，僅限于知識。人際關(guān)系和處理原則，非皇帝本人傳授不可。

    “延熹郡王忠誠穩(wěn)重，盡可倚仗?；首逯惺?，萬一有無法決斷者，可求教于老延?？ね?。帝王家事亦國事，切切不可輕忽。”

    皇帝將家事件件樁樁剝離清楚，這才是真正開始交待后事。

    宋微撇過頭，不去瞧皇帝的臉，悶聲道：“我明白?！?/br>
    皇帝卻盯著他的側(cè)臉看。眼底掛著青圈，下巴尖削，又瘦了。拍拍小兒子的手，似乎有無數(shù)的話想說。良久之后，自語般說了一句：“小隱，是爹爹任性……辛苦你了?！?/br>
    宋微霍然轉(zhuǎn)頭，瞪住皇帝，眼圈不由自主慢慢變紅，卻是緊抿著嘴，一個字也不肯說。

    皇帝手指打顫，緩緩撫上他的臉頰。

    “小隱，你是……老天賜予爹爹此生，最寶貴的禮物。故此，爹爹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留給你……都……交給你……”

    宋微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卻硬撐著不肯眨眼。雙唇緊抿，始終不說話。

    皇帝無奈，手指掠過那雙夢魂深處縈繞半生的眼睛：“你要怨，就怨爹爹……都怨爹爹。不要……怨旁人……”

    宋微拿袖子狠狠在臉上擦一把：“我要怨誰，你管不著！”

    皇帝只好不說了。過得一會兒，見兒子眼睛不再通紅，問：“這些天，事務(wù)順利否？”

    宋微囁嚅：“我沒有時間……睡午覺……”

    皇帝失笑。很快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道：“你現(xiàn)在忙不過來，因?yàn)槟氵€不熟練。正所謂熟能生巧，慢慢熟練之后，會好很多?！?/br>
    宋微心說，你兒子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這都前后反復(fù)干了幾輪了，還沒法熟能生巧，有什么辦法。

    皇帝見他臉上表情頗不以為然，道：“身為君主，何用事必躬親？你毋需親力親為做好每件事；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宋微抬頭，聽見皇帝說：“選賢舉能，知人善任?！?/br>
    撇嘴：“道理誰不懂，說起來容易……”

    “做起來難是不是？”皇帝慨嘆，“誠然，識人何其難也。聽其言，觀其行，察其志，終究不過得窺一二。若非爹爹識人不明，當(dāng)年何至于連累你母親？更不至于二十年才看清老大真面目。小隱，爹爹倒是覺得，你挑人的眼光挺準(zhǔn)。你不妨回頭看看，六皇子所結(jié)交者，所接納者，是不是盡皆成為助力？假以時日，你這份本事，只會越來越強(qiáng)，大可不必?fù)?dān)心?！?/br>
    宋微撓頭。好像老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但他不覺得那是自己有看人的本事，純屬幾世倒霉換來的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人品運(yùn)氣。

    皇帝接著道：“君主何須識遍文武百官，識得身邊三五重臣即可。眼下正是你識得三五重臣時候。等你識遍三公五侯九卿六部，只要把這些人用好了，行事自當(dāng)如臂使指，上下莫不制從。”

    皇帝溫和地笑笑：“小隱，初擔(dān)重任，總要辛苦一陣子。爹爹當(dāng)年初登大寶，也是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豈止沒午覺睡，時常通宵達(dá)旦。五七年后，方漸漸得閑。你如今外無邊患，內(nèi)無動亂，比爹爹當(dāng)年局面好得多，大概過個三兩年，就能抽出空睡午覺了?！?/br>
    宋微悲摧地點(diǎn)點(diǎn)頭。睡個午覺，一桿子支到三年后?；实圻@活兒，他娘的是人干的么？

    難得皇帝清醒，宋微其實(shí)有滿肚子問題要問。一時想不起那許多，想起最麻煩的一樁，抱怨：“三位國公，他們總吵架?！?/br>
    皇帝瞇起眼睛：“三公各有立場職責(zé)、觀點(diǎn)看法，難免不能一致。于君主而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他們肯在你面前吵架，不是壞事?！毙睦飬s想，太子年輕識淺，那三人即使并非有意，恐怕也免不了言辭放肆，還須私下敲打敲打。

    問兒子：“那你怎么辦？”

    “怎么辦？誰吵贏了聽誰的唄！”

    皇帝笑了：“那要是誰也沒吵贏呢？”

    宋微道：“誰也沒吵贏，我就哭，說他們趁著爹生病欺負(fù)我。”

    皇帝愣住，繼而哈哈大笑。直笑得宋微差點(diǎn)臉紅，才道：“這辦法不錯，哈哈，真不錯?！?/br>
    宋微等皇帝笑夠了，小聲道：“可是爹……我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br>
    皇帝握住兒子的手：“不會的，小隱。不會一直這樣。不必心急，也許過些年，他們誰也吵不過你，甚至根本不敢和你吵了。當(dāng)然，那也未見得一定是好事。現(xiàn)在這樣，也未見得是壞事。他們要吵，就隨他們吵。你覺得誰有道理，便聽誰的。要是誰都沒道理，你就自己拿主意?！?/br>
    “這樣……豈不是顯得我很沒用？萬一我自己拿主意拿錯了……豈不是更糟糕？”

    “擇其善者而從之，本乃君王第一要務(wù)，怎么能說沒用？君主臣輔，權(quán)柄執(zhí)于你手。你認(rèn)可誰的意見，這決定終究得你來下。至于你自己拿的主意……”皇帝一笑，“你放心，當(dāng)真糟糕透頂，必定會有人告訴你。問題只在于，到那時候，你愿不愿聽、肯不肯信?！?/br>
    “小隱，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人。如此足矣?！?/br>
    宋微遲疑：“我愿意相信誰，真的……就可以相信誰？”

    “是?！被实壑币曋暗岩磺卸冀唤o你。這就是你的臣子，你的朝廷，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愿意相信誰，就可以相信誰?！?/br>
    見兒子猶自懵懂，皇帝道：“爹爹問你，設(shè)若今日有人彈劾明國公，太子大婚前夕，臨時將嫡長孫提為侍中司郎，且安排擔(dān)任婚儀首席儐相，以權(quán)謀私，別有居心，你信不信？”

    宋微咦一聲：“那個催妝詩念得格外好的大高個，是明國公的嫡長孫么？嗯，酒量似乎也不錯?！?/br>
    大婚典禮上，宋微無暇注意其他。但首席儐相存在感太強(qiáng)，想無視亦不可能。

    “明國公任侍中令，提個侍中司郎，吏部沒意見就行。他家嫡長孫儐相當(dāng)?shù)猛Σ诲e，完全勝任。再說這位已經(jīng)內(nèi)定是爵位繼承人了吧？明國公用這樣的方式先讓我認(rèn)認(rèn)臉，也沒什么不好。”

    皇帝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小隱，爹爹再問你，設(shè)若憲侯執(zhí)掌東南海防，有人彈劾他養(yǎng)寇自重，平蕩不力，貪墨斂財(cái)，中飽私囊，你信不信？”

    宋微仰頭哈一聲：“獨(dú)孤銑是這種人，我把腦袋輸給他！”

    皇帝笑笑：“你總不能跟臣下賭自己的腦袋?！?/br>
    宋微道：“既如此，誰彈劾誰舉證，打發(fā)去水軍兵營里待待，海寇船上轉(zhuǎn)轉(zhuǎn)，搜集足夠的證據(jù)再回來?！?/br>
    皇帝問：“你就這么相信獨(dú)孤銑？萬一他心懷怨憤……”

    宋微的臉垮下來：“爹，別裝了，再裝就沒意思了。你要認(rèn)為他可能是這種人，你會叫他來求我成親？你會同意我娶獨(dú)孤縈？你是怎么誆住的我，自然也是怎么誆住的他。你放心，有我一日，必將善待獨(dú)孤一門?！?/br>
    話說至此，小兒子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实鄄辉俣嘌?，只緩緩道：“小隱，你看，你完全懂得如何抉擇明斷。圣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纱丝芍募垂?，公心即大道。你若時時記得，秉持公心，履行大道，則賢能趨附如百川歸海，信睦自修如春風(fēng)化雨，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呢？”

    說完，默默望著兒子。

    宋微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爹……我……記下了?！?/br>
    皇帝微微一笑，慢慢閉上眼睛。

    皇帝這一回昏睡，連續(xù)兩天未醒。寶應(yīng)真人向太子委婉表達(dá)了送終的意思。到十一月初一，皇帝神志略微清楚，凡三品以上重臣，皇室宗親，皆在外宮等候，輪班入覲。

    十一月初二，皇帝狀況更好一些。從朝臣到皇子，點(diǎn)名單獨(dú)接見了許多人。入夜，再次昏迷。

    十一月初三，凌晨，皇帝忽然醒來?？匆婄蹆旱哪X袋就趴在床邊，勉強(qiáng)抬手，摸摸他頭發(fā)。

    宋微睜開眼睛：“爹……你要什么？”

    皇帝卻面向內(nèi)侍總管，抬了抬手指。

    臨時歇在寢宮偏殿的幾位公侯，很快都被叫了進(jìn)來。

    皇帝眼神掃一圈，定在隊(duì)列末尾。青云明白什么意思，忙道：“憲侯馬上就到，馬上就到了?！?/br>
    原來獨(dú)孤銑即將離任，又當(dāng)皇帝病危時分，須做許多布置。初一當(dāng)日飛鴿快馬同時傳訊，他人卻不在北郊大營。等接到傳喚已是初二，立即動身，連夜往城里趕，無論如何也得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