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白，黑幕緩緩散開。

    林中晨霧未散，朦朧籠罩，宛如縹緲仙境。

    陸淵源不在乎阿玉女鬼，疑惑出聲，有一人影從濃霧中走出。

    煙霧繚繞，叫人不禁覺得這該是位自仙界下凡的仙女。

    可他聽那笑聲，好似是個男子，那就是……小仙男？

    層層迷障下的人影朝他走來，漸露真面目。

    眉眼狹長，好似狐仙幻化的公子，瞳孔呈淡琥珀色，烏黑的長發(fā)及腰束在腦后，晨風(fēng)吹拂還能看到沾染了林間的露水。

    陸淵源覺得他應(yīng)該不是個人。

    看他自己就知道，凡人腳踩在大地上，他在林子里逛了半夜了，腳底下一定有新泥，褲腳也難免蹭上，總有痕跡。

    來人步履輕盈，行走間瀟灑肆意，偏生這衣衫未沾半點新泥，干凈得像是萬里無云的晴光，行走間還帶著室內(nèi)燃著的沉香。

    “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陸淵源想也知道自己又多蠢，街邊的登徒浪子看見美女走不動路也是這樣搭訕的。

    小熙遲遲未聽到動靜竟不知何時也到了跟前，卻見一旁阿玉嘲諷譏笑。

    “呵，老色胚!”

    虧她以為道士跟旁的臭男人不一樣，原來也是個見到美色走不動道的，居然說她俗氣……

    阿玉也沒敢罵得太過分，塵世的皮囊哪有不俗氣的，她這般腹誹之際就見到了不俗氣的。

    絕世之姿，不似在人間。

    作惡多端的兇徒都長成這副模樣怕是都會有不少人原諒他，如此是不是人也沒那么重要了，惘論臭不要臉的道士還有別的癖好。

    阿玉本以為凡是美人碰到這樣不著調(diào)的調(diào)笑都是厭惡厭煩的，正等著看臭道士被罵得狗血淋頭，卻見那美人跟被鬼迷了心竅一般淺淺一笑。

    “見過吧！”

    竟能聽到回應(yīng)，陸淵源也是意料之外，一時間身處何地都忘了。

    對面那人無奈提醒他：“這二位你打算怎么辦？”

    阿玉回過神來忙把小熙緊緊抱住，“不行，你不能帶他走！”

    陸淵源也沒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了。

    “你不放他走，那只能你們一起走，冥府管生死輪回，孤魂野鬼哪這么好做。”

    阿玉聽進(jìn)去這話，卻還是苦笑，“臭道士你說得簡單，我被困在這兒幾十年了，小熙在這兒也快十年了，能走我們早就走了，我們根本離不開西桃山！”

    “是因為……山下那些村民？”

    陸淵源看她警惕的眼神，難免扶額。

    他早說，攤上事兒了。

    抬眼見仙人還杵在一旁，陸淵源猶豫詢問，“你也是因他們而來的還是……”還是我哪日得罪過的山精鬼怪來尋仇的？

    雖說阿玉罵的不錯，但陸淵源真不是見著美人走不動路的老色胚。

    不過他掂量了一下，眼前這人找他麻煩，他大概率是無力還手的。

    悄無聲息，憑空現(xiàn)身，就他半吊子的水平，與送死無異，但這人對他并無惡意。

    “他們滯留人間時日太長，此事乃是冥府失職，剛巧信鴉目睹那小鬼，本以為只是小事，這才將道友引了過來，冥府探查后發(fā)現(xiàn)他二人與人間舊案牽連，我這才過來一探究竟，望道友見諒?！?/br>
    聽聽就知道，就算不是人那也是頗有涵養(yǎng)的鬼東西。

    陸淵源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入行太晚，師父沒有領(lǐng)進(jìn)門，他是一個人瞎搗鼓，只知道會有莫名的信件送到家中，后來學(xué)了一點旁門左道后也只敢接小鬼這種等級的差事，只知道死后徘徊難歸冥府的魂靈是由他們接管負(fù)責(zé)送他們歸去。

    即使如此，也能收到在人間算是不菲的報酬，他做了七年，第一次見到同行。雖然看著也不像同行。

    “不知您是何方神圣？信鴉又是什么？”

    那人瞇眼看他，像是他說錯了什么話。

    良久才聽到應(yīng)答。

    “朱明鏡，只是個差役。人類行走人間調(diào)查比冥府人員方便，偶有滯留人間的魂魄未能及時帶回，或者妖魔鬼怪之類的事端，都會有信鴉帶回，經(jīng)由分揀出區(qū)分等級，分散到人間的代收點由公員處理?！?/br>
    “聽著像快遞啊！”

    朱明鏡點頭，“本就是以人間為范本建造的。”

    倏然像是想到什么，他盯住陸淵源似笑非笑，“那道友名姓呢？”

    “陸淵源。我應(yīng)該不是你們代收點的人?！?/br>
    “那還真是我們失職了，竟叫未入編制的凡人接了活。”

    “我?guī)煾笐?yīng)該是你們在編的，他留下的東西里有這些，我就照著做了，應(yīng)該是我自作主張?！?/br>
    這倆旁若無人地聊了起來，陸淵源也沒注意到一旁的阿玉臉色有多難看。

    冥府，冥鬼，活著的一切死后的去處。

    便是猜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朱明鏡是何人她不知道，但阿玉覺得她應(yīng)該是非得與小熙分開了。

    “這件事我們之后再談，信鴉的信你既然接了，也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br>
    “嗯，是要查山腳那些人的所作所為嗎？”

    “不必。人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都在本子上寫著，用不著費那時間?！?/br>
    陸淵源心說，這還挺好的，上帝視角啊，這可是多少人的人生??！

    但也在心中警醒，就算是冥府一員，能看命簿還大大方方要告訴他的人，輕飄飄一句差役，過于搪塞了。

    此人絕非是泛泛之輩，不過話說回來，既然妖魔鬼怪都有了，眼見一位自晨霧中現(xiàn)身的人，就算他自稱是神，陸淵源也不會驚訝。

    “西桃溝村，祖輩世代居住在此地，千百年間，凡外來人入村中，無論男女，都未再離開過。”

    陸淵源了然問道:“拐賣人口？”

    朱明鏡很是奇怪問他，“你怎么會這樣想？”

    “他們與外界相通的路只有那個山洞，來的人沒走出去，只能是走不了，人長著雙腳，走不了的就是捆著綁著的沒了自由的人?！标憸Y源早有此猜測，但并不能肯定。

    “差不多，也不全是?！?/br>
    陸淵源洗耳恭聽，阿玉愣怔臉色難看，像是想起了一件難堪之事，只有小熙仍帶著光明坦蕩的笑意。

    眼前自稱冥府差役的人閑得無聊，大有從生物社會行為聊起的意思，村落，人群，繁衍，生存……

    好在在場中人都挺有耐性的，最后他才說到，就算是萬物靈長的人，與別的生物也沒什么不同。

    西桃溝在好幾百年前是名副其實的桃源村，如果沒人外人闖入，將外面繁華不同帶給他們，想必會一直如此。

    民風(fēng)淳樸，勤勞耕作，人情往來，以物易物，他們活在自己的國家，與世隔絕。

    第一個闖入這片土地的人奄奄一息帶著傷痕，還有許多這里村民沒見過的東西和小玩意兒。

    他說，“我是個商戶，被人追殺誤入此處，你們救我一命，我定會千金報之?！?/br>
    村民們笑他，“我們要金子沒用，那東西也就是一堆石頭，哪有糧食雞鴨魚來的實在！”

    商戶不解，但為此間民風(fēng)所感，他養(yǎng)傷期間，不斷有村民送來食物藥材還囑托他好好養(yǎng)傷。

    待他傷好之后，他又不想走了，一則是因為找不到回去的路，再則外面的繁華迷眼，他想留在這個桃源村了。

    村民們自然答應(yīng)，還把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他，商人就在此扎了根。

    可商人帶回來的那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打動了村子里孩子們的心，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美麗又枯乏的土地，羨慕飛鳥能一樣見識到不同的山溪。

    “出去看看也好，年輕人嘛，以后就知道了，千好萬好還是自己家好！”

    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于是有一群年輕人背上行囊，踏上了旅程，之后再沒回來。

    可能什么都沒找到死在了半路，也可能找到了之后不愿意再回來，村民們最初愿意相信他們的孩子活在斑斕的世界里，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商人步入中年，兒子即將成人，他活在桃源半輩子，兒子卻說想要出去，商人給太多人講述了他行商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他說這些的時候半是自豪半是滄桑，他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背井離鄉(xiāng)，想他還能活著的歲月，晚年要忍受膝下無子的凄涼。

    村民們開始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些曾飛出去的鳥兒流亡在歸途，他們設(shè)法阻止飛鳥離群。

    商人想起了他帶進(jìn)來的東西里，有一種花的種子，能讓他們的孩子永不離開。

    外面的人說，花兒能帶來仙境一樣的幸福，解乏舒緩，唯一不好的就是會上癮。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可以種植源源不斷的花兒，綿綿不絕。

    于是村里的人看到了花兒顯著的功效，養(yǎng)兒防老嘛！

    年輕人不再往外跑了，偶爾的無力也只是一時的，他們永遠(yuǎn)不會逃離父母和故鄉(xiāng)，會扎根在土地里，老老實實生存繁衍。

    朱明鏡說：“這就是西桃溝村發(fā)展繁衍的全部?！?/br>
    “天長日久，近親結(jié)婚，這個村子是怎么補充新鮮血液的？”陸淵源覺得這個村子到今天還在真是奇跡，誰跟誰都有些血緣關(guān)系。

    最神奇的莫過于此，人類依靠骨血繁衍，偏偏骨血排斥與自己相同的血rou交融，人將其稱之為倫理。

    朱明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倒是恍惚的阿玉在解釋。

    “一開始是換親，兄娶妹，姐嫁弟，后來他們打通了村里與外界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那個山洞，山洞的外邊，進(jìn)來的人不會再出去，山洞的里邊，不會放任何人出去?！?/br>
    “我就是進(jìn)來了出不去的人?！?/br>
    阿玉說，她和戀人一起來的，意外來到的，不是被拐賣，也不是被人強(qiáng)迫，他們只是旅行到這兒的。

    太偏遠(yuǎn)的村落，就像一個獨樹一幟的國家一樣。

    “村子里的人一直很熱情，殺羊宰雞招待客人，會在晚上跳舞飲酒，客人仿佛來到了天堂，當(dāng)而我們說要離開這個天堂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不了了?！?/br>
    “我和戀人被視為同村的居民分配給一男一女，成為他們的伴侶，就像是給畜生配種一樣，我們就是改變族群殘缺基因的種馬，配給合適的人?！?/br>
    “我們反抗，才被告知吃的飯菜里加了那種美麗帶毒的會令人上癮的花，他們說，曾經(jīng)用這種方式留住過很多人，留住孩子，留住外人……”

    “最后我的戀人妥協(xié)了，但因為沒有與我適齡的男子，我聽到了他們的打算，不管是誰，只要能和我生下孩子，我就嫁給誰?！?/br>
    “不能想象的荒謬是吧，他們自己建造了一個王國，把所有人都當(dāng)成配種的牲口一樣，巴掌大的村子，誰家祖上都是一家人，現(xiàn)在還會有生下來就是多了條胳膊少了條腿的嬰兒，都會被處理掉……”

    陸淵源對這樣的結(jié)果并不意外，在山下看那大娘喂豬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酸臭的味道里遮蓋著殘存的血腥氣。

    處理的方式也可想而知。

    “他們把那些畸形的嬰兒砍碎，扔到豬圈里……”

    他們說，這些孩子是妖魔的詛咒，要讓他們被低賤的生物踐踏，才沒有膽量再來sao擾村民。

    人不能跟瘋子將道理，而瘋子會將自己身邊的一切傳染成瘋子。

    阿玉不想清醒地看自己變成瘋子。

    “我不想活，就自盡了，吊死在這山上的一棵樹上?！?/br>
    “那小熙呢？”

    “他啊，他年紀(jì)還小，只是意外從山上滾落致死，他是個不聽話的孩子，這兒的村民們對□□冥頑不靈的壞孩子需要花費太多的精力，死掉一個也不可惜，雖然他也是被拐賣到這兒的?！?/br>
    后來就更容易了，只靠外來的成年人依然不夠，村子里生下來殘缺的孩子越來越多，有人從外面抱養(yǎng)，還不夠，那就從人販子手里買。

    陸淵源見到的那些淡漠麻木的孩子大多是被拐賣到此處且知道無法離開的孩子，而那些奔跑歡笑的孩子，要么是當(dāng)?shù)匦掖娴目到海淳褪欠艞壛藪暝?，徹底被留在這兒認(rèn)了命的孩子。

    “你們?yōu)槭裁措x不了這個地方？”陸淵源不懂，已然死去了，為何還是離不開？

    雖說有地縛這一說，土地囚禁亡靈，多是故土且心懷仇恨，阿玉并未成為西桃溝的一員，照理是困不住的。

    “身體離開了，魂走不掉，這位姑娘是自盡，大罪之人，這是懲罰。”朱明鏡這樣說，“至于小娃娃……是自己不想走吧！”

    朱明鏡看那名叫小熙的孩子，不由笑了。

    “jiejie在哪兒，小熙在哪兒，jiejie不要害人。”

    阿玉捫心自問，看著山下那群人活得好好的，憑什么自己就要死在山林看著尸身腐爛發(fā)臭。

    她恨啊，也想就這樣算了，干脆殺光所有人，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死都死了……但幸虧有這個孩子陪著她。

    她以為這個孩子跟她一樣怨恨山下的村民，竟未覺察到這個孩子不一樣。

    山下的那些人，一群失了智的瘋子，十惡不赦，可至少……也曾是像小熙一樣的孩子。

    天真爛漫的孩子不得已長成了作嘔的大人，殘忍悲哀，但又是事實，擔(dān)著與生俱來的罪責(zé)。

    阿玉不會原諒，也承認(rèn)他們的悲哀，但罪惡終要終結(jié)。

    朱明鏡知道她自殺也非本愿，但不能不罰。

    “《條例》第十八條，自殺之人，罰，死地徘徊三十載。今朝業(yè)滿，你在此地等候，會有人來接你的。”

    “小熙怎么辦？”

    朱明鏡略作思索后道：“他先跟著我們?！?/br>
    阿玉俯首之后又覺得不對，誰是“你們”？

    陸淵源也看小熙，若是沒會錯意，那應(yīng)該是他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