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那就說定了!”他高興地舒了一口氣,嘚瑟地搖著酒盞,掩在領口后的胭脂印也稍稍露出了半截,“不是本公子吹,京城里但凡好看好玩的,沒有我不知道的?!?/br> “是是是……”學著他的動作,把杯里的酒液晃蕩成一個小小的漩渦,葉青羽半瞇起眼,促狹地看向他頸間,“溫少脖子上的可是胎記?好鮮艷……” 笑如春風,目若星辰。 指尖發(fā)燙,溫雅臣手腕不覺一沉,杯中清酒頓時灑了大半。 葉青羽猶自挑著眉梢,得意洋洋看他的窘迫。 漂亮的面孔上只是快速地掠過一絲驚愕,雙眸閃耀,須臾之間,溫雅臣出手如電,五指齊張纏上他細瘦的腕子。 “你……”葉青羽低聲驚呼,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人就被拉起,踉蹌著跌進溫雅臣的懷抱里。花香馥郁,嗆得頭腦混沌,“你做什么?” “噓……”豎起食指抵上他的唇,溫雅臣好心提醒,“被人看見,我會害羞的?!?/br> 隔著幾重若隱若現(xiàn)的紗簾,圓桌邊人們的笑談聲清晰入耳。若是有人在此刻回頭,就能看見簾后相擁相貼的兩人。 “你要做什么?”溫雅臣的面孔近在咫尺,葉青羽甚至能從他深潭般的雙眼里看到驚懼的自己。 “沒什么?!甭龡l斯理地,溫雅臣再近一步,聞名天下的美麗面孔上漾開詭秘的微笑。 他低頭,他輕笑,修長的手指輕輕拉開他的衣領,灼熱的呼吸噴灑上他頸間肌膚,激起一身戰(zhàn)栗。起初是一點點被咬嚙的微痛,而后稍許加重。當敏感的脖子被什么溫熱濡濕的東西舔過時,葉青羽倒吸一口涼氣,瞪著前方墻壁上的宮裝仕女圖呆若木雞。畫里的女子也在看他,挽著披帛,側(cè)著頭,滿眼好奇。 不遠處人們的談話聲越飄越遠,在畫中女子審視的目光下,葉青羽只覺頸間guntang火熱,熱血直沖面頰,好似全身都被點燃燒起。 恍恍惚惚里,手指僵硬得仿佛無法彎曲。葉青羽又看到了溫雅臣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 “青羽,這是什么?”撫著他細細的脖子,拇指落在濕熱的紅痕上按壓摩挲。溫雅臣咧開嘴,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青羽脖子上的可是胎記?好鮮艷……” 溫二小姐又回絕了一門親事。洛邑伯家的四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學有才學,能文能武能說會道。她嫌人家眼睛小。老郡主氣得要上吊,溫將軍急得直拍桌,還有個三小姐陰陽怪氣擠兌人,二小姐一咬牙一跺腳,起身直奔后花園嚷著要投湖,將軍府里又亂了套。 賭坊里沸反盈天,牌九聲、骰子聲、哭聲、笑聲、叫罵聲,混成一片。溫雅臣漫不經(jīng)心推著牌九,借著人聲嘈雜,抱怨著家里那個不省心的jiejie:“她說她情愿落發(fā)去水月庵里做姑子。嘖嘖,那么荒郊野外的地方,她倒不嫌臟了?” 葉青羽冷眼看被他手里顛來倒去的骨牌:“女孩兒嫁人總想找個可心的,平常人家尚且如此,何況將軍府的小姐?總要千挑萬選才是?!?/br> “切……她那心氣,大概只有天上的星君才入得了眼。可我上哪兒給她找去呀? 花錢造個摘星樓?” 他們兩人兀自交頭接耳,那邊的朱家二少抽著他的大鼻子不樂意了:“溫少太偏心,別只顧著你的葉公子,兄弟們等著你叫牌呢?!?/br> 溫雅臣正說得高興,冷不丁被他打斷,隨手扔出一張牌,下巴揚起,斜著眼道:“本少爺?shù)男纳鷣砭褪瞧?,你幫我正回去??/br> 滿座都笑:“是是是,葉公子在哪兒,溫少的心就往哪兒偏。今兒東明兒西,沒個準兒的。” 葉青羽被他們鬧得臉紅,吶吶不知如何開口。風光霽月般的人物,裹在一群放浪形骸的賭徒里,越發(fā)顯得格格不入。 “你們想笑就笑,我才不是小氣的人?!睖厣賶焊恢﹄齼勺衷趺磳?,一推牌,又是一局通殺,神清氣爽站起身來,兩手平攤,睥睨萬千,“廢什么話?快拿錢!有本事眼紅,有本事也寫兩個像樣的字給我瞧瞧?!?/br> “又顯擺你家葉公子……”眾人不屑,紛紛把銀票拍進他手掌心里,“得了得了,我們是不識字的,比不了你千好萬好的葉公子?!?/br> “這還差不多?!彼羁盥渥割^上碩大的嵌寶戒指熠熠生輝,一面得意洋洋數(shù)銀票,一面扭頭對無措的葉青羽道,“你就跟著我,別搭理他們,他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br> 葉青羽順從地點頭,目光掠過,發(fā)現(xiàn)立在階梯上迎客的白衣女子正專注看著這里,便微微頷首,沖她回了個笑。 自從倚翠樓一聚,但凡朱家三兄弟等等的邀約,溫雅臣便不再避著葉青羽,十回里有八九回要拉著他一起。溫少交際廣闊,今日戲園明天堂會,一天里趕個兩三場宴席也是平常事。葉青羽暗自在心頭算了算,一個月里,兩個人能真正定心坐在書齋里的時候加起來,統(tǒng)共不過十來天,其余都在絲竹歌舞里蹉跎盡了。 起初,眾人對這個溫雅臣帶來的青年很是好奇??创┲虬绫阒皇歉毁F人家,說是哪家娼館的小倌,舉止又格外穩(wěn)重,不帶半點輕浮之氣。再看他的面容模樣,雖不是丑,可也說不上來有多好看,不愛說話的沉悶性子怎么瞧也不像是能和荒唐無稽的溫少合得來的。怎么就弄到一起了? 百思不得其解。 快人快語的朱三少撇著大嘴湊到溫雅臣跟前:“溫少,眼光獨到吶。哪家院子里領來的?新人吧?大伙兒都不認識?!?/br> 話沒說完,溫雅臣“啪”地合了扇子,抬手就拍上了他的腦門:“胡說什么!葉兄身家清白,是正經(jīng)的讀書人,更是我溫雅臣的救命恩人!” 那義正言辭的模樣,那端肅嚴厲的眼神,知道的明白他是在維護葉青羽,不知道的還當他正上殿面君保家護國。 大伙兒狐疑地對看兩眼,以后雖時常拿他倆打趣,但是到底有了分寸。 “在想什么?”今晚溫少的手氣旺得叫人眼紅,從坐下起就只有一路收錢的份。 葉青羽眼睛一閃回過神,掩飾著低頭去看手里的茶盞:“沒什么。” 他忽然沉下臉,扔了牌,手里的銀票一股腦兒塞給溫榮:“我問什么你都不肯告訴我?!?/br> 說風就是雨,溫少的脾氣變得比孩子還快。那頭朱家兄弟拍著桌子催他取牌,他梗著脖子一瞬不瞬盯著葉青羽,眼里跳著火苗,燙得刺心。 葉青羽放下茶,伸手替他摸牌。光滑的骨牌捏在手里,就像握著一個未知的迷:“你真想知道?” “嗯?!睖匮懦济Σ坏c頭。 把牌遞到他手邊,葉青羽微微怔了怔,而后有些狼狽地別開了眼:“我方才在想……” “嗯?” “有時候,溫少也是靠得住的?!痹捯怀隹?,葉青羽自己先尷尬起來。 “哎?是嗎?哈哈,哈哈哈哈……這還用說?”溫雅臣料不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來,驚訝之后,頓生歡喜,笑得連手里的牌都顧不上了,抓著葉青羽的手,恨不得當即就把他抱到懷里,“你再說一次。這兒太吵,我沒聽清?!?/br> 朱三少也扔了牌,氣呼呼拉著旁人評理:“你瞧瞧他,瞧瞧他倆!老子坐他倆對面,看得都快瞎了!不打了,這牌沒法打了!” 眾人又是笑又是勸。溫雅臣大刀闊斧坐著,指著他意味深長地對葉青羽道: “本少爺都不好意思說認識他。我們是多靠得住的人……” 您還真是好意思吶……連溫榮都恨不得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臉。 溫少啊,有時候靠得住,有時候就不好說了……牌局再起,熬紅了眼的賭徒重又撲倒在牌桌上,拍桌壯勢,吆五喝六,人聲鼎沸。葉青羽捧起茶盞,遙遙望見階梯上的女子正沖他招手。 “我去去就來。”小聲對溫雅臣說一句,葉青羽起身退下牌桌。 溫雅臣賭得興起,頭也不回地擺手:“嗯,快去快回?!?/br> 不知是因為今天超乎想象的絕好手氣,還是方才葉青羽的那句話,溫雅臣看起來心情格外好,通身上下都帶著一股興奮勁頭。此刻手中又是一把好牌,紅光滿面的溫雅臣抑制不住激動起身,長袖揮展,面前小山似的籌碼一并推到桌中央: “跟!”橫眉立目,豪氣干云。 “這要是放在邊疆戰(zhàn)場上,倒是個英雄??上窃谫€桌邊,再英雄也枉然?!迸拥穆曊{(diào)不高不低,溫潤悅耳里透一絲譏諷。 人群外,葉青羽回過身定定看她淡定無波的眼眸:“賭坊是夫人開的,夫人自己這么說,不合時宜吧。” 銀月夫人,溫雅臣口中一舉一動皆是謎團的美麗女子,此刻正倚在木質(zhì)的階梯邊,垂首俯看階下的葉青羽,皓白如玉的腕子上,一雙翡翠玉鐲叮當作響:“這兒烏煙瘴氣的,公子恐怕不習慣。不如去上頭躲個清靜?!?/br> “有勞夫人?!比~青羽拱手道謝。 “好說。”她微微屈膝福了一福,便轉(zhuǎn)身向前引路。蓮步如云,素白色的裙裾掃過腳下一眾瞳孔赤紅的賭鬼,儀態(tài)形容,說不盡的端雅大方。 這樣的女子,不像是京都第一賭館的女掌柜,更適合在哪家深宅大院中做一個賢德淑好的當家夫人。葉青羽默不作聲拾階而上,緩步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不緊不慢,盤旋的階梯繞過二樓還未見盡頭,向上延伸到閣樓之上,最后才停在一扇房門前:“是妾身的書房,公子莫要見怪。” 說罷推門而入,迎面竟是一片燈火輝煌,幾扇格窗或半開或緊閉,幾乎占據(jù)了正對門口的整面墻壁。夜風將她手中的燭燈吹得搖搖擺,窗外,天下之都的無盡夜色盡掃眼底,放眼看去,最遠處的渺小黑影赫然就是青羊山大國安寺的靈骨塔。 “夫人好氣魄?!比~青羽心間一震,忍不住出聲贊嘆。站在房中央,除了窗外震懾心魂的遼闊夜景,周遭書架上如山堆就的書卷古籍與僅有的幾件簡單擺設,無不彰顯出質(zhì)樸剛健的豪邁情趣。叫人難以想象這竟是出自女子之手。 銀月夫人莞爾,手中團扇輕輕搖擺,扇柄上長長的流蘇以銀線纏繞,擺動間流光溢彩煞是動人:“我是婦道人家,不過識幾個大字好做生意,胡亂堆砌罷了,公子見笑?!?/br> 她又殷勤從架上取過茶具,吩咐人送來熱水,親手為葉青羽泡一盅茶:“樓下離不了我,公子且在這里休憩。溫少找你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他?!?/br> 葉青羽點頭:“叨擾了?!?/br> “哪里的話?”她笑看一眼窗外,眼中波光婉轉(zhuǎn),斑斕夜色一一倒映其中,“妾身一打眼就知道,公子是不慣風月的人。予人方便也是一樁小小功德?!?/br> 她長得并不艷麗,妝容也是清雅,淡掃蛾眉,薄施粉黛,只是眉宇之間一抹堅毅,放在水蓮花般的面容上,尤顯驚心。 葉青羽恍然大悟:“那夜倚翠樓下的人,果然是夫人?!?/br> 她垂眼瞄一眼團扇上筆畫清奇的蘭花,盈盈然轉(zhuǎn)身走向門邊,回眸一笑,面似芙蓉:“一面之緣也是緣分呢。妾身和公子一樣,喜好夜游而已。何況,公子和妾身的某個故人長得很像。” 葉青羽臉色微變,上前一步,直直盯著她細致柔婉的眉目,口氣肅然:“夫人,這種話以后還是不要說為好?!?/br> 波瀾不興的眼眸中劃過一絲詫異,團扇后的銀月夫人無聲地笑了。 眉眼彎彎,她矮身施禮:“妾身多嘴了。” 不等葉青羽說話,她起身一步步走向門邊,步態(tài)輕盈,裊裊婷婷。 葉青羽注視著她即將消失于門后的背影:“飛天賭坊名震京都,來此的上官大吏想來不少。不知可曾有人說過,夫人的面容和誰有幾分肖似?” 她頓時站住腳,慢悠悠回過身,容顏清麗,面色幽沉,一雙翡翠鐲子懸在腕間,光華隱隱:“公子,這種話以后最好也不要說。京城繁華遍地黃金,來來往往者非富即貴,或許一錯身就撞上個遙不可及的人上之人。妾身一個流落京都的孤身女子怎么能同貴人相比?人家是天上的云,妾身不過腳底的泥,自不量力是要折壽的?!?/br> 縱然語調(diào)圓潤,不疾不徐,還是那樣悅耳動聽的鎮(zhèn)定口吻,話至末尾,她陡然一頓,終究低低漏出一絲顫抖:“這么淺顯的道理,妾身懂的。” 她矗立門邊固執(zhí)不肯回頭,窗外漫天燈火染就一半夜空,照得房內(nèi)燈影重重。 裝飾浩大的書齋之下,卻獨見她一縷消瘦背影,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說不盡道不明的孤單凄楚。 這一夜溫少贏遍八方。一眾人等走出飛天賭坊時,東山邊依稀已能望見幾絲光亮。 疲倦不堪的公子少爺們打著呵欠,步履蹣跚地坐進各家的車輦里。溫榮眉開眼笑地惦著沉甸甸的錢袋子,忙前忙后指揮著家丁準備車馬。 葉青羽是最后一個跨出門的,走到門外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大堂中央高高的階梯之上,銀月夫人的身影堙沒在黯淡的灰影里看不真切,只有她手中扇柄上長長的流蘇還一閃一閃亮著銀光,明滅不定。 這個女人……世人總說,只有傻子才會干傻事。殊不知,一旦聰明人做起傻事來,往往更愚不可及。然而,你笑旁人看不穿,焉知背后是否也正有人笑你太癡傻?蒼生無際,這世間誰不曾傻,誰不曾癡?其實,誰也沒有取笑誰的資格。 “看什么?”又是溫雅臣,方才還在同朱家少爺們勾肩搭背地說笑道別,不知什么時候卻又站到了他身邊。 葉青羽收回思緒,轉(zhuǎn)頭把視線對上他:“什么?我沒事。” 天光朦朧,一瞬間,溫雅臣的面容似乎也被天邊尚未褪盡的黑暗罩住了。細長的折扇死死嵌進手掌心,素來笑口常開的溫公子,此刻天生含笑的臉上竟找不見一丁點笑意。須臾之后,在葉青羽的疑惑之下,抿做一線的水紅薄唇方才又慢慢、慢慢向上勾起,劃出一道魅惑人心的弧度:“沒事就好?!?/br> 第十二章 唐無惑來訪時,葉青羽正坐在書齋里畫一幅扇面。院子里草木青青郁郁蔥蔥,秋伯渾厚的笑聲還未散盡,唐無惑高大魁偉的身軀已映入葉青羽的眼簾:“今天你總算在家?!边B日來,他接連來過幾次,葉青羽都同溫雅臣出去了。 葉青羽放下筆,邀他入座:“唐兄近來可好?” “總不及你好。”唐無惑拉過椅子,在書桌另一邊坐下,眼光一閃,恰好看到他未完成的扇面,“蘭花?和那位溫少不相襯吧?”那樣的人……給他畫根狗尾巴草都算抬舉。 唐無惑沒有訴諸于口的話語光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一二。葉青羽知道他看不慣溫雅臣,卻沒想到已經(jīng)嫌惡至此:“是給溫二小姐的。” “哦?哪個二小姐?難道是……”溫府二小姐不肯嫁人的流言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連唐無惑也對這位小姐的古怪性情有所耳聞。溫家的人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嗯。”葉青羽扭開臉,示意他看墻邊的花架。潔白的細瓷花瓶里正供養(yǎng)著一大束桃花,花團錦簇,艷粉奪目,“回禮?!?/br> 唐無惑記得,上回來時,那瓶里還單單只插了一枝,雖然花朵凋謝行將枯萎,卻自有風韻。眼前這一大捧雖說聲勢驚人極盡熱鬧,論意境卻差遠了。頓時,心中如明鏡一般,回頭笑道:“那位溫少還真是……在你身邊纏了這么久,我原以為,他怎么也該有些長進才是?!?/br> “本性難移?!比~青羽臉上同樣帶來幾分笑意,卻并非是嘲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子怎么會說變就變?不過,他心性還是好的?!?/br> 溫雅臣上回送來的那枝桃花葉青羽插在瓶中養(yǎng)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花朵落盡,連枝干都枯了,仍舍不得丟,天天供在架上,日日更換清水。直到溫雅臣某天無意間看見了,指著花瓶驚異道:“這是什么花?怎么沒有葉子?” 葉青羽站在他身后,遙遙看他,幾分好笑,幾分惆悵:“上回你帶來的桃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