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千轉(zhuǎn)間，淺陽東升偏西下，搭載著葉寒母子的馬車已緩緩進(jìn)了軍營，然后在將軍主帳停下。

    葉寒站在近在咫尺的營帳外，見盈尺積雪緊連青灰主帳，卻涇渭分明互不侵犯，就好似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熟悉又疏離，一如她與青川一般。

    “娘親，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累了，走不動？你把手給阿笙，阿笙牽著你走?！币娙~寒停駐不動，阿笙懂事上前關(guān)心問道。

    隔著厚厚的毛絨皮套，阿笙的小手主動握著自己的手，葉寒輕輕握住，心中忐忑頓時去了不少，低頭看著正仰著頭望著自己的阿笙，沖他放心一笑，悄聲說道：“娘好久沒來軍營了，有些怕，阿笙是個小男子漢，能帶娘進(jìn)去嗎？”

    阿笙將葉寒的手握得更緊，小臉無懼，好言好語安慰著葉寒，“娘親別怕，阿笙在你旁邊，阿笙會保護(hù)你的?！?/br>
    天朗雪凈，萬營千風(fēng)，葉寒任阿笙牽著自己一步步走進(jìn)將軍主帳，明明這里自己來過不下千百次，可她現(xiàn)在卻根本不敢進(jìn)這里。

    這近幾個月來，自己每每希望而來，次次都是失望而歸，她心里清楚青川是在有意無意避開自己，不愿意見她，可人心里的熱度不似東流的水總是延綿不盡，這失望的次數(shù)多了她雖然還不至心灰意冷的地步，但也漸漸滋生了幾分不該有的懼意恐慌，就如現(xiàn)在這般，她已不能如以前那般信心十足了，她開始怕了，她怕一帳之后又是寥寥落落的空無一人，她怕滿帳的清冷孤寒從頭到腳澆透她全身，她怕獨自等待后等來的又是一場空，然后心漸灰、意更冷，淚如雨下也彈不起幾葉輕塵。

    空空蕩蕩寂寂清清，葉寒望著帳內(nèi)的空無一人，微垂著頭低眸不語，看不出是失望還是傷心，又或許是習(xí)慣了吧，連她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傷心還是失望。

    “娘親，爹爹不在軍營嗎，怎么沒看見爹爹？”阿笙走在前面，沒看見葉寒此時臉上眼中的失落，轉(zhuǎn)著小腦袋在帳中四處尋著青川的身影。

    葉寒強(qiáng)顏歡笑，藏好臉上不該有的神情，輕輕摸了下阿笙的頭頂，安撫道：“軍營事忙，可能你爹出營辦事了，要過一會兒才回來。”

    話剛說完，就聽背后傳來一聲輕浮悅揚的傲嬌聲，像極了那三月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卻錯亂了時節(jié)開在了嚴(yán)寒隆冬里，“葉寒，你來軍營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派人去接你。”

    花折梅一手掀開青灰厚重的帳簾大步跨了進(jìn)來，沒先聽見葉寒回話，雙腿就被一軟乎的東西撞了過來，不由低頭一看。

    “花師叔！”阿笙尋聲扭頭一望來人，很是興奮跑了過去，說道：“花師叔，你上次教我的擎手十八落，我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你今天能不能再教我點其它的？”

    “你把阿笙也帶來了？”花折梅一手抱起阿笙坐在手臂上，有些吃驚，但看著葉寒欲言又止說不出的難為情，便沒再追問。

    帳簾半開半落下，寒風(fēng)淺淺撲面來，葉寒好似躲避般微垂下了頭，短瞬間再抬起時已是面色如常，向花折梅解釋道：“阿笙不是放假了嗎？反正在端王府中無事，剛巧我今日要出府，便把他也一起帶上來軍營轉(zhuǎn)轉(zhuǎn)?！?/br>
    花折梅專心逗弄著坐在自己臂彎上的阿笙，沒怎么仔細(xì)聽葉寒說的話，但也不難猜出她的用意。

    青川在全軍上下下了嚴(yán)律，封鎖了自己的任何消息，除了他們幾個親信外誰也不知道他每日的行程安排，所以這段時間以來葉寒才會在軍營屢屢碰壁，而今日是她的生辰，她還特意把阿笙也一并帶來了，看來她已經(jīng)被青川逼得黔驢技窮了，試圖想用她與青川的孩子來見青川一面?？上恢?，青川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對阿笙愛屋及烏，若青川真打定了主意不愿見她，即便她把阿笙帶來千百次，對青川亦是無用。

    “……他，在軍營嗎？”葉寒踟躕一陣，才低垂著眼小聲問道，很是沒有自信。

    彼時，從外傳來嘹亮震天的吼聲吶喊，正是千萬將士正在滄河冰面上例行迎寒cao練，即便隔了主帳十幾丈遠(yuǎn)也能清晰聽見，如身臨其境，自是很輕易將葉寒細(xì)微如蚊的聲音淹沒在洪波江流之中。

    花折梅依舊逗弄著懷里笑得好不開懷的阿笙，看他樣子應(yīng)是沒聽見葉寒說了什么，只不過那雙飄浮流轉(zhuǎn)的桃花眼還是微微凝住了一瞬，但很快就不見，如一滴水滴入了水中。

    阿笙透著帳簾縫隙看著遠(yuǎn)處冰面上將士cao練熱火朝天的景象，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伸著小手指著連忙問道：“花師叔，那是什么，好熱鬧呀？”

    “那是士兵在例行cao練，想去看嗎？“花折梅問道。

    阿笙小手十指糾結(jié)著，心里很是掙扎，他答應(yīng)了陪娘親來軍營里找爹爹，可爹爹人還未見到自己就先行中途離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師公說過這叫言而無信，男子漢不能做，但是……阿笙望著冰面上揮刀持劍的對打場面還有一聲更比一聲高的吶喊，難掩心之所向，于是抬著頭直勾勾地望著葉寒，可憐巴巴喚了一聲，“娘親……”

    葉寒被阿笙這可憐的小模樣給逗樂了，莞爾一笑道：“你想去就去吧！但是你得答應(yīng)娘親，只可在旁邊觀看，不可打擾將士練兵，知道嗎？”

    阿笙自是答應(yīng)，大大點了個頭向葉寒保證不會闖禍，便被花折梅輕飄一下帶出了主帳。

    葉寒望著已行至遠(yuǎn)處的鮮紅身影，心里比誰都清楚花折梅這是在躲避她。花折梅是知道青川行蹤的，但他自青川幼時便跟隨左右，忠心已經(jīng)刻進(jìn)了他的骨子里，抹不掉的，所以他是不會背叛青川將他的行蹤告訴自己。她雖有失望但亦不想強(qiáng)人所難，所以當(dāng)他帶阿笙觀看練兵為借口離開時，自己也沒強(qiáng)作挽留。

    “秋實，你把我給花折梅做的吃食送到他的營帳中去?！比~寒轉(zhuǎn)過頭來對站在一旁的秋實吩咐著，還體貼補(bǔ)充了一句，“你等會送完東西后，若是想去趟伙食營就去吧，不用著急回來?！边@也快過年了，也該讓秋實去看看她的伙房老朋友了。

    “謝謝夫人！”秋實聽后自是大喜，喜慶的圓臉生著一個大大的笑，都快把眼睛都擠沒了。

    見秋實提著食盒興沖沖出了營帳，葉寒也不由感染了幾分喜氣，無言笑了笑，然后對常嬤嬤也說道：“常嬤嬤，你把深紅漆底的食盒送到解神醫(yī)處。你比秋實心細(xì)，去后你幫我向解神醫(yī)問下王爺?shù)膫欠褚呀?jīng)痊愈，還有傷后該吃的補(bǔ)藥以及忌口都幫我問清楚一點，莫記漏了。”

    常嬤嬤微微俯身回道：“夫人放心，你吩咐的事老奴都會記著?！?/br>
    帳內(nèi)的人接連散去，葉寒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這空空如也的偌大主帳，清冷孤寂無處不在，然后眼中憂愁隨即再起，青川，他……還是不肯見自己，即便今日是她的生辰。

    葉寒緩步走至?xí)琅裕郎献筮吂s有兩尺高，如山成垛壘列著，右邊則低矮少物，僅有筆墨紙硯規(guī)整擺置，而在書桌中間有一則未批閱完的公文正大大咧咧敞開著，與端王府書房內(nèi)的擺設(shè)沒有什么區(qū)別。

    公文上的內(nèi)容葉寒無心一看，倒是右前方處的青瓷筆擱上，呈傾斜的毛筆或許是因沾墨太濃太重，濃稠的墨汁順著光滑的筆桿在筆頭處暈染出一小片積洼來，因筆頭離桌上這一則正在批閱的公文很近，黑黝的墨汁已在公文邊緣處浸染出一不小的黑塊。

    葉寒見之，小心將其移開，拿紗絹壓實在黑塊之上將未干多余的墨汁吸走，還好墨汁量少，未弄臟公文上的字，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紗絹吸走了公文上多余的墨汁水分，冬日干燥，帳內(nèi)爐火生暖，葉寒將之在爐火前烤了一下，就干了七七八八，然后小心將之折疊歸好，放置在一側(cè)壘成小山的公文堆上。至于桌上那一灘半干涸的墨跡，葉寒也一并小心將之清理擦干凈，畢竟這一堆公文都是些緊急的軍務(wù)和利民的大事，離得這么近，若不小心弄臟了誤了大事可怎么好。

    葉寒低頭小心擦拭著，因墨跡處離墨硯不遠(yuǎn)，她怕一不小心將墨硯碰到了，到時墨硯中的墨汁流得滿桌都是，可就得不償失了，所以身子在站在離墨硯遠(yuǎn)的書桌內(nèi)側(cè)，小心避開著。

    不對！

    腦中突然精光一閃，葉寒頓時凝住了身，正在書桌上擦拭的手也一并僵硬不動，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毫無焦距，眼珠子卻飛快地轉(zhuǎn)動著。

    葉寒連忙低下頭來，看著手中已染成半黑的紗絹，再看著紗絹一旁墨硯中晃動未凝固的墨汁，心下納悶不已：今日小寒，風(fēng)冷天寒，可說是滴水成冰，即便是營帳中爐火生暖但也僅限于不凍人而已。若青川真是早早離開軍營，這墨硯中的墨汁應(yīng)該早凝固了才對，可……墨硯中的墨汁非但沒有凝固，就連筆擱處毛筆低落的墨暈都未完全干涸……

    頓時，葉寒的心慌亂得不行，就像是有一只破繭而出的蝴蝶撞得她心扉亂動，連忙幾步跑到營帳門口，焦急詢問著帳門前的守衛(wèi)，“將軍剛走多久，他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守衛(wèi)低頭請罪回道：“回夫人，屬下?lián)Q崗在此還不到一刻鐘，未曾親眼看見將軍何時離去，更不知將軍所去何處，還請夫人恕罪?！?/br>
    不到一刻鐘，沒看到，這兩個信息看似無關(guān)緊要，對葉寒卻猶如隕石墜地，撞得她心間激烈晃蕩，她不禁回頭直望著營帳中的空無一人，目光直接落在那分隔前后兩帳的紫沉檀木屏風(fēng)上，震驚詫異，亦或是驚喜，在她黑白分明的雙眸中交匯激蕩，攪得眼中的清明如水開始晃蕩涌動起來。

    寒風(fēng)一許撲面去熱，葉寒從難以置信的激動中漸漸冷靜了稍許，亦或許是失望打擊她太多，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這意外之喜，再三謹(jǐn)慎問著守營士兵，“那在我來之前，這營帳可有人進(jìn)來過，尤其是那方書桌，可有人靠近過？”

    守兵認(rèn)真回道：“回夫人，在您來之前將軍主帳無人進(jìn)出過，至于帳中那一方書桌，屬下隨剛換崗來此不久，不知之前事宜，但屬下可以拿項上人頭保證，那方書桌應(yīng)也無人靠近過?！?/br>
    全軍誰人不知將軍主帳乃營中重地，而主帳中放置機(jī)密軍政大事的書桌，自然是軍中的重中之重，除青川一人，無人無令不可越矩，有違者軍法處置，她自是知曉，但她怕有人曾送公文前來或動過書桌，她怕自己又空歡喜一場，白白又生一場失望。

    營帳不大，一扇巨大的紫沉檀木屏風(fēng)，一卷垂地的青灰簾帳，將之分隔成兩半不同的空間。

    前帳辦公，后帳休憩，她當(dāng)初被青川從紅綾鎮(zhèn)擄到并州時，醒來第一眼就是在這將軍行轅的后帳之中，在這并州的幾年里她也數(shù)次來過，可今日……葉寒踱步不前停頓在一簾青帳之外，簾長不過十尺，簾厚不足三寸，卻如城墻鴻溝生生將他們兩人隔在了兩個世界，簾前是她，簾后是他。

    纖細(xì)的手半舉在空中，指尖輕觸青簾粗面上卻遲遲不動，害怕猶豫，擔(dān)心踟躕，來回徘徊，久久不決，長簾一掀這么簡單一動作對她來說頓時變得萬分艱難。

    隆冬時節(jié)的天，營中爐火也只能驅(qū)走一半的寒，剩下的一半冰寒或漂浮在空中凍人臉，或沉積在地上冰人腳，或附著在桌椅書架之上觸手一掌心的寒，或纏縛在眼前隔帳青簾之上，可當(dāng)手輕觸在粗糙簾面上時，微涼的指尖卻感知不到半點冬寒。

    葉寒站在簾外未動，卻心慌如潮，舉在半空中的手顫顫微微輕輕貼在青簾之上，掌心頓時便觸了一手的暖，不是營中爐火中干燥燙人的暖，而是人口鼻之中呼出的溫濕暖氣，一次次毫無保留地噴灑在青簾之上，燙得葉寒微涼的手心好生暖和，而這暖意隔著一簾青帳還在不斷噴灑出，驚喜激動撞擊得心房怦然作響，可葉寒卻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

    人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對于想要的人與事物我們可以為之不顧一切奮力追逐，可當(dāng)它就在我們面前，觸手可及時，我們卻徒生了不該有的猶豫和遲疑，好生矯情，也好生奇怪。

    葉寒自己也說不清這種奇怪又矯情的心理，明明青川就在一簾之后，只要她伸手一掀就可以看見數(shù)月未見的他，可她就是生不出足夠的力氣和勇氣掀簾一看，“近鄉(xiāng)情更怯”，而青川就是她不敢看的那個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