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想換已經(jīng)遲了啊。”梁秋說著，有意提高了嗓門，“怎么著？這沒有12號么？”

    剛才說話的孩子們對視了一番，回身鉆進人群里，截住了某個轉(zhuǎn)身欲逃的身影。隨后瘦削的男孩被從無人問津的角落拉扯出來，獻寶似的推到梁秋面前。

    這個年齡的少年們都有英雄崇拜情結(jié)，心潮之澎湃讓大人都自愧不如。他們一心想要討取梁秋的歡心和注意，因此對他提出的要求也是有求必應(yīng)。

    但很顯然，這對于被拉出來的“祭品”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完全不似那些狂熱的少年，被推出來后始終低著頭，看不清長相和表情，但裸露在外的纖細(xì)手臂已經(jīng)暴露了他的單薄。他在一片看笑話的議論中攥緊了拳，顯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并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

    梁秋睜大了眼睛，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的男孩：“你就是我想找的？”

    12號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剛才看你好像不想過來?。吭趺?，懶得摻和？”

    12號依舊沒有回答，木頭一樣站在那里。

    “略過他吧，這不屬于你來這里的目的。”謝春兒斜眼瞥著那個孩子，向梁秋道。

    “我來這里就是為了開心么。再說，你也知道抽樣得隨機，他既然在這，就也是‘第二代’的一份子。”梁秋說著，重又轉(zhuǎn)過頭道，“這樣吧，我換一種問法——你，現(xiàn)在要不要放棄？”

    男孩在這時微微抬起了頭來，梁秋看見了被掩在頭發(fā)下的一雙潭水般的黑眼睛。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嫌惡地盯著他的謝春兒，又是靜了好幾秒，才像是下定決心般地，用力地?fù)u搖頭。

    “是么，那就算你中獎了?！绷呵镏赜痔鹆碎L棍，擺出和其他人一般無二的架勢，“不想放棄的話，就盡管來吧。”

    場地上又只剩下了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情景似曾相識。只是周遭的看客沒有喝彩也沒有擔(dān)憂，他們相顧著壓低聲音交談，質(zhì)疑著那舉動。將12號推出來的少年們看笑話似的蹲在角落拍著地，謝春兒撇著嘴一副無聊之相。

    “不用細(xì)胞么？”梁秋發(fā)覺看著那雙漆黑的眸子說。

    男孩不易察覺地渾身震了一下，沒有多說什么，只在一片竊竊私語中后撤了半步。

    “厲害到已經(jīng)不愿意憑借怪物的力量了么…看起來我又要挖到個寶了呢?！?/br>
    兩人拉開架勢，緩步地交錯對峙。那瘦削的男孩面對著身為特種兵的梁秋，就像是一只雛雞面對著羽翼豐滿的蒼鷹。他壓低重心交錯著腳步，足足幾十秒的沉寂過后，梁秋的手微微一抬，而12號在同時一步踏前，直撲面門。

    也就是這第一招暴露了他。情勢并沒有發(fā)生奇跡，他僅憑rou體的力量和剛才原獸細(xì)胞的攻勢根本沒法比，沒有力量和速度的掩護，這一下?lián)鋼舻娜笨谠诹呵锩媲熬臀疵馓罅恕?/br>
    眾人面前響起了一聲低低的悶響，長棍正準(zhǔn)地?fù)粼诹四泻⒌氖直凵希羌?xì)瘦的胳膊頓時就耷拉下來，不知道是不是被打脫臼了。周圍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那男孩也倒吸了一口冷氣，大概他低估了特種兵的身手，或是僅僅是在緩解疼痛。

    梁秋眉頭微微皺起，這一次的對手連他這不帶花樣的第一擊都沒有躲過。他經(jīng)驗太豐富了，只是第一回合就已經(jīng)判斷出對手的速度和力量遠(yuǎn)不如其他人。這是當(dāng)然的，原獸細(xì)胞拉開的是物種的差距，他放棄使用細(xì)胞就等于以人之軀迎戰(zhàn)神。

    “用細(xì)胞吧，其他人都是那樣的?！绷呵锏吐晞裾f著。

    他的動作為此而有意停滯了一刻，可眼前的人影在同時一閃，男孩沒有理會他的勸說，也沒有順應(yīng)他的放水，真如潛伏的餓狼一般，在他露出破綻的瞬間，以全身之力撲擊！

    毒蛇般的長棍扭動，在空中擊打出了清脆的啪聲。12號發(fā)覺到了他的反擊，可發(fā)覺是一回事，能不能反應(yīng)得過來又是另一回事。對用著細(xì)胞的其他人來說輕而易舉的動作在他這里成了不可逾越之壁，長棍打在了他的腿彎上，落地的時候一個不穩(wěn)幾近單膝跪地。

    “好了，該結(jié)束了。”梁秋看著他說，“真想要和我對陣的話，就先拿出全力…”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止住了，12號在他說話的時候捂著傷處緩慢地爬了起來。他瞪著眼睛望著高大的男人，腳步有點晃，卻仍是支撐著身體立在了中央。

    梁秋變了臉色，他最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剛才那一下子巧勁是奔著讓對方幾個小時都站不起來而出的，這是他對不認(rèn)真對待戰(zhàn)斗的人的懲罰和敷衍。

    可軟骨挫傷的疼痛居然沒有擋住這個對手，玩鬧性質(zhì)的消極對戰(zhàn)不該是這個表現(xiàn)的。

    他收回了喉嚨口的后話，長棍重新抬起。對手在同時重新俯下身子，他的腿受了傷，做這個動作有些艱難，但這不妨礙他下一刻直撲而起。

    梁秋一步后退讓開了這一擊，他突然覺察出了什么意味。12號的進攻不同于其它孩子那樣肆意揮灑力量的亂劈亂打，顯得極其有條理，每一次出手都抓中體術(shù)的空隙。他并非是像荊明一樣去計算，而是純靠著身體反應(yīng)和直覺，每個身體部件配合得渾然天成，像個真正的武者那樣去戰(zhàn)斗。

    唯一的問題就是力量和速度拖了他的后腿，那雙眼睛始終保持漆黑，這讓他好不容易抓到的破綻全然無法利用，相對的也不足以閃開梁秋的攻勢，每一次長棍都在他做出反應(yīng)之前正準(zhǔn)落下。

    第十九次迎擊，瘦削的身影不出意外再一次被蕩開來。他踉蹌地后退幾步，用發(fā)顫的手臂支撐著上身。每一次碰撞都會在他身上制造出一道鈍器擊打的淤青，現(xiàn)在舉目望去他身上全是傷痕。

    大概疼痛和疲憊已經(jīng)讓意識都不清醒了吧，他粗重地喘息著，眼光卻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人。梁秋的這種手法是對他最大的尊重，因此他搖晃著重新站了起來，他不愿辜負(fù)這份尊重，他太想贏了。

    但那景象落在其他人眼中是何等駭人，他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明白這是不可能贏下的戰(zhàn)局，但卻始終離倒下差著最后一擊。即使對面是梁秋，這樣的人做對手也絕對不會是一番愉快的體驗，任何人都不會享受于打擊那遍體鱗傷的身軀。

    梁秋盯視著那勉強維持平衡的身影，他不可能對這個男孩下殺手，但一遍遍的交接已經(jīng)讓他心中有數(shù)，他知道必須要結(jié)束了。

    持棍的身影在這時突進上前！之前和所有人的交手中他都只是站在原地防御化解，而現(xiàn)在他做出了第一步主動進攻！12號一驚，向旁邊跳閃，黑色長棍打空，手握長柄的男人與他擦肩而過。

    但他眼神卻在這時一凜，他成功地閃到了梁秋的身側(cè)，這里是一個死角，觸手可及的機會！等待了這么久，終于讓他給抓住了！

    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臂上，騰地躍起想要去攻對手的要害。然而在他起跳的前一刻，熟悉的“啪”聲輕響再度傳入耳中。

    悶痛從背后傳來，這讓他整個視野陡然一暗。原本已經(jīng)攻出去的長棍在他背后忽地一轉(zhuǎn)，在梁秋腕力帶動下劃出一個帶風(fēng)的弧，重力劈在了他后脖處。他完全沒料到還會有如此變招，余光掃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在攻勢下全身發(fā)軟直接摔坐到了地上。

    聲音并沒有停止，在呼呼的風(fēng)響中，似乎有什么鋼鐵劃過表面的動靜，緊接著身側(cè)的驚呼達(dá)到了最高潮。他甩甩頭驅(qū)散眼前的黑霧，勉強朝后看去，映入眼幕的是刺眼的反光，隨著梁秋抬臂，光點在細(xì)長的金屬上流動。

    黑色的鞘在突進中滾落在地，梁秋手上的武器露出了真面目：那不是棍，而是刀。在這高新科技的時代，他拿著一柄古樸的長刀，刀刃銀白，寒芒畢露。

    “誒喲，不小心就玩大了?！绷呵飺P了揚手上的刀刃，旁邊的孩子隨著他的動作向后退去。

    “躲是正常的，這玩意你們碰到了可真會小命玩完。”梁秋笑了笑，沖旁邊的謝春兒展示了一下，“達(dá)格戰(zhàn)刀·狼牙，大概是目前的唯一一把?！?/br>
    “的確是最大化發(fā)揮攜帶者身體素質(zhì)的方式。”謝春兒點了點頭，“但除了你以外，沒有多少人能有使用它的資本?！?/br>
    “也許吧，說不定現(xiàn)在就有了?！绷呵镎f著，看向面前定定地注視著銀白長刀的男孩，將刀刃一轉(zhuǎn)，雙手舉過頭——

    “我輸了。”

    喧囂的人群突然回復(fù)了安靜，所有人都在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梁秋。他的話里沒有半點玩笑的意味：“剛才的那一招，我管它叫‘回狼鋒’——荒地里的野狼能夠做到身子不動，腦袋扭轉(zhuǎn)一百八十度看后方情況，這就是所謂‘狼顧’，我的那個小把戲也是由此學(xué)到。”

    “但那只是小把戲罷了。”梁秋認(rèn)真地看著面前呆愣的男孩，“剛才你已經(jīng)抓到了空隙，如果用細(xì)胞的話，肯定能碰到我的。為什么不用？還要白挨這一招？”

    12號眼神有點發(fā)直。他還沒有適應(yīng)自己戰(zhàn)勝了這個不可撼動的男人的事實，連剛才的荊明都沒有得到如此榮譽?？涩F(xiàn)在面對男人的問題，他又一次沉默了。

    “嚯？不愛說話？”梁秋挑了挑眉，望向身后的謝春兒尋求答案，卻發(fā)現(xiàn)她臉色史無前例地難看。

    “怎么了？這么苦哈哈的？”他打趣道，“很久沒人能跟我打這樣的一架了，說不定我就找到了個好的繼承人，都不為我高興高興？”

    謝春兒深吸一口氣：“你最好放棄這個念頭，會失望的?！?/br>
    “怎么啦？這小子活性不行？嘿，有活性的人多，有這性子的人可是少。把名單給我看一眼唄，力量低點就低點，自身素質(zhì)能補上缺口…”

    “那如果是0%呢？”謝春兒突然看著他的眼睛。

    梁秋猛然怔了一下，緩緩地轉(zhuǎn)過目光。

    男孩在盡力支撐著身子，他的體力耗盡了，身上的傷也沒有要愈合的征兆。他也許沒有聽清那斷言的對話，只是奮力地仰著頭，掩蓋著自己快要立不穩(wěn)的事實。就在勝利者的背后，這里最至高無上的人、掌握一切的謝春兒正厭惡地看著他的側(cè)影，就像是在看一顆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

    她費盡心力要給梁秋展示原獸細(xì)胞的力量，要讓他明白擁有細(xì)胞的人都是得天獨厚的新物種?？蛇B頂尖活性的天才都沒有得到的認(rèn)可，現(xiàn)在卻讓這個小子給摘了去。

    以普通人的身體，做到了攜帶者沒有做到的事情。這事實簡直是故意在打她的臉。

    “0%是怎么回事？”梁秋問，“注射之后無法適應(yīng)細(xì)胞的人，不是早該被淘汰了么？”

    “是這樣沒錯…”謝春兒咬牙切齒，“一直以來的檢查都說明他確實沒有對原獸細(xì)胞的排斥，但同樣也檢測不到他的細(xì)胞有活性度。十年了，再頑固的種子都該發(fā)芽了，沒希望就是沒希望。要不是能適應(yīng)排斥的人太少，他不會留到現(xiàn)在的?！?/br>
    大概是計劃在完成前一刻被打斷的憤慨所致吧，她毫不留情地撕破那血淋淋的傷疤。不長的人生中，那份力量從不屬于這個男孩。

    “沒希望啊…”梁秋沉吟。

    “忘掉他吧。等到徹底檢測不到細(xì)胞痕跡的時候，他就會和以前的那些實驗品一樣被處理掉，應(yīng)該過不了多久了?！敝x春兒說。

    梁秋緩緩將長刀收回刀鞘：“是么，那還真是遺憾啊。”

    “時間不早了，我已經(jīng)叫人備好了接風(fēng)宴?！敝x春兒小心地挽上他的手臂，“檢測已經(jīng)完成。你也該休息一下，今天的事，還有外面這十年的事，總該找個桌子好好說說了?！?/br>
    “也是?？偢阏劰ぷ鳎疵馓唤怙L(fēng)情?！绷呵镄π?，將長刀收回刀鞘。謝春兒恨不得他趕緊忘掉剛才的事情，匆匆忙忙半挽半拉地將他帶離這片場地，孩子群在研究員的催促下快速散開來，沒有再多留下一眼。

    得勝的男孩被孤零零地扔在中央，大人不去理睬他，孩子們亦離他遠(yuǎn)去，就像他的勝利是一場瘟疫。應(yīng)得的榮耀在瞬息間被忘得一干二凈，他帶著渾身的傷，似乎也不知道該往哪邊走，站在那的姿態(tài)單薄到可笑。

    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停留在他身上，那是跟在梁秋身后不依不饒的21號。此時這個始作俑者安靜了下來，不聲不響地遠(yuǎn)望著他的背影，抬起雙手，似乎是想為他鼓鼓掌。但謝春兒的手在這時重新伸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腕：“安年，別耽誤時間了，你今天還有全身檢查?！?/br>
    “啊…我知道。”安年望向她答應(yīng)道。

    “全身檢查？”梁秋掃了一眼面前的女孩，目有疑色。

    “是的，這是高活性的樣本專有的檢查，他們還有再上一層樓的可能?！敝x春兒咬重了幾個字，“只有高活性的天才…才有的可能。”

    “那還真是劃分明確啊?！绷呵锔锌攸c著頭。

    一男一女兩道人影向大院中走去，小小的女孩跟在后面。她走出幾步又是不放心地扭頭去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男孩已經(jīng)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