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節(jié)
宗政惠慘叫一聲,發(fā)足要奔,卻被容楚緊緊拉住。 “太后,”他和藹地道,“舊人相見,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么?先皇后流產(chǎn),似乎也是在這承御殿,她如今過來,尋你敘敘舊,所謂人鬼殊途,依舊不忘舊情,這也是難得的佳話。您何必如此姿態(tài),平白傷了舊人之心?” “不過,”他隨即又有點為難地道,“只是這舊人,似乎來得多了些,我都覺得渾身涼浸浸的,也難怪您的手這么冰涼……戒明大師……請問這些先宮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幾個吧……前頭的,衣裳比較華麗的夫人們?!苯涿鞑[著眼,“至于后頭的宮女們……實在數(shù)不清……” 宗政惠渾身抖得篩糠似的。景泰藍摸摸手臂,顫顫地道:“兄弟你別說了,我也毛毛的了,這宮里以后我還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擔(dān)心的。您身周沒血氣……”戒明幽幽地盯著宗政惠,很明顯意思就是她身上頗有些血氣。 “那位男施主又出來了……”戒明皺著眉頭,“他手里拿著一個……” 宗政惠忽然一聲尖叫,“別說——”死命掙脫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當然掙脫不了,此刻他放開手,嫌棄地在殿門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卻不肯放棄,掠過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后面。 在宮門外,他喚起等候的皇帝車輿,也不管什么尊卑,抱著戒明鉆進去,將簾子撩開,讓月光透進來,隨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遠處景泰藍尖聲叫道:“聽國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么了?快些回來呀……” 皇帝車輦迅速駛動,容楚卻又不急了,吩咐趕車人,“追著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br> 宗政惠倒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一路跑出了宮門,聽得身后車馬聲響,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容楚竟然帶著戒明驅(qū)車追來,簾子翻飛,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著她背后,聲音空曠地喊:“女施主跑慢些,當心跌著,有個翠衣婦人纏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聲慘叫,踉蹌栽倒,停也不停爬起來,再次瘋狂前奔。 一個跑一個追,車馬不疾不徐地跟著,宗政惠快車子也快,宗政惠慢車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極了,不管不顧停下來時,車子也會出點問題,卡了車輪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里等她,然后戒明會幽幽說上幾句,“穿紅衣,額頭貼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別擋路呀……”“那邊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從井里出來了……”驚得氣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輪瘋跑。 她跑得發(fā)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從胸腔里奔出來,卻還猶自跑著。她心里明白這不是有人裝神弄鬼,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個孩子,不可能見過先帝,更不可能見過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纏綿病榻,多年來從不見人,朝臣都沒幾個能說出她容貌。至于先帝,因為額頭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鬢發(fā)遮掩,除了他的枕邊人,也沒多少朝臣見過他撩起額頭顯出疤痕的模樣……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狂奔著,風(fēng)聲呼呼,宮影連綿,恍惚還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著她的衣袖,凄聲問:“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殘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饒你……” 她回答了什么來著? 風(fēng)吹著似是冷笑,是了,她當時冷笑一聲,一腳踢開了她。 “神明?哪來的神明?哪來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 哭泣……慘叫……怒喝……求饒……風(fēng)將一幕幕景象卷去,如掀開一頁頁發(fā)黃濺血圖卷。 她原本不信這些虛幻鬼魅之事,覺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嚇他人的借口。神明?若有神明,怎會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 然而此刻她終于知道,原來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她狂奔,迸發(fā)身體每一分氣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頭,赫然看見宮門在望。 她竟然一氣跑到宮門。此刻看見那深紅緊閉的宮門,她神智混亂,此刻只想速速逃離此地,看見門便如見著救贖,撲上去拼命擂門,高喊,“開門!開門!快開門!我要出宮!我要出宮!我不要呆在這里,我要出去!” 吱呀一聲。門緩緩開了。 她一怔。 門前廣場上,黑壓壓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佇立,現(xiàn)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轉(zhuǎn)頭瞧著這邊。 三公走了過來,驚訝地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呆了有一會,才明白現(xiàn)在竟然已經(jīng)四更,這是上朝時分,百官正在殿前廣場集結(jié),等待上朝。她這一喊,所有人都聽見了。 “我……他們……我被他們……”她腦中幾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著她的馬車,眼睛又直了。 馬車停在她身后兩丈遠處,簾子依舊卷著,卻不見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滿臉驚惶地從馬車中鉆出來,尖聲叫道:“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怎么睡得好好地就驚起奔出來?兒臣追了您一路,您為什么不理兒臣,一定要出宮?您要實在不愿意呆在宮中,那兒臣就送您回去好了……” 他手背抹著臉,一臉被嚇得驚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卻在暗暗可惜忘記帶點辣椒粉,不然流點眼淚更招人憐*。他悄悄瞪了車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給自己身上放各種古怪玩意。 慕丹佩目不斜視站在車邊,剛才是她施展輕功,抱著皇帝一路追過來的。先前那殿前梁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輕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時,毫無聲息地遁去。 她扮鬼不是為了嚇宗政惠,只不過為了讓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 宗政惠以為容楚等人的伎倆不過是扮鬼嚇她,可容楚的出手,怎么會僅僅這么簡單?慕丹佩扮演的鬼,本來就是故意要讓她看見,好讓她出手反攻,將計就計的。 宗政惠赤足立在晨間的涼風(fēng)里,看著他急切無辜的小臉,再看看愕然的群臣,心中一堵,眼前一黑,晃了晃,無聲地倒了下去。 …… “皇太后于九月初八被迎回宮,卻在當晚奔赴宮門,要求回永慶宮?!碧逢@翻看著一封密信,語氣平淡地復(fù)述了這個消息。 花尋歡瞪大眼睛,道:“奇了。她不是費盡心思要回來的么?又做好人又裝委屈的,回來了應(yīng)該死蹲著不挪窩才對。怎么一夜都沒呆下來就主動要走?” “許是宮里和她八字不合也未可知?!碧逢@淡淡道,“次日,陛下派人送她回永慶宮了。另外,她的近侍李秋容因為突發(fā)狂疾,持刀劈砍承御殿,致使太后受驚,已經(jīng)被下獄了。” 花尋歡哈地一聲,笑道:“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國公搞的鬼!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本事!” 太史闌唇角一扯,她也是這個猜測,除了容楚,誰還能令宗政惠回宮后再自請離宮? 這次離宮,她要再回來,可就難如登天了。這是她自己要回永慶宮的,在場所有大臣都聽見了,日后,再不會有人能拿這事,來責(zé)怪皇帝不孝。 她輕輕舒口氣,將信箋放在火上燒了。這件事了結(jié),她也可以放心待產(chǎn)了。 雖說預(yù)產(chǎn)期在九月下旬,但現(xiàn)在其實隨時可能生產(chǎn),包子的胎動很頻繁,每次她手撫上肚子,包子就不停地拱她的手,也不知道是屁股還是腦袋。 所以她這邊也做好了準備。容楚更是幾乎每日一信,細細詢問她的身體起居。穩(wěn)婆嬤嬤嚴陣以待,一步也不離開總督府,她自己更是深居簡出,外頭民眾已經(jīng)有數(shù)月沒有見過她。好在現(xiàn)在靜海前所未有的安定,新來的府尹也是三公派系,十分合作,沒給她帶來什么麻煩。 據(jù)說當初,康王曾經(jīng)想往靜海塞一個自己派系的府尹過來惡心她,結(jié)果他征詢遍了所有本派系官員,無人敢于承擔(dān)這一光榮偉大的任務(wù)。 到太史闌的地盤,干和她做對的事情?那不是找死?腦子燒壞了才去。 朝中很多官員都表示,寧可在京做一輩子部曹小官,也不要在太史闌手下做府尹。據(jù)說太史闌軍法治府,她交代下的事情,必須準時且不折不扣完成。她給麾下官員較高的補貼,卻決不允許有任何貪墨行賄之事。一旦發(fā)現(xiàn),斬立決。 是真正的斬立決。一邊向朝廷上公文等批復(fù),一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即處斬。她是十幾位封疆大吏中,唯一一個敢于不等待朝廷批決就殺朝廷命官的總督,這樣的權(quán)柄,這樣的殺氣,誰敢不聽話?誰敢鬧事? 太史闌對自己的兇名在外很滿意,據(jù)說現(xiàn)在她的名字可以令官員夜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必須令靜海安定,無人敢于作祟,才能保證自己在最虛弱的時候,不被人攻擊。 她又打開一封文書,這回眼睛一亮,喜道:“世濤升副將了!統(tǒng)帶的還是精兵營!天紀軍有史以來最年輕,升遷最快的副將!” 花尋歡等人也覺得歡喜,邰世濤終于苦盡甘來。精兵營副將,是天紀軍諸副將中,地位最高,最親信的。以世濤的人緣和品性,在將來的戰(zhàn)事中只要立有功勛,他在天紀軍的地位將無可撼動。 “紀連城派他駐守狼牙崖附近?!碧逢@道,“正和援海大營對面相望?!?/br> “紀連城什么意思?”花尋歡問。 “他想必對失去的三大營心有不甘,可能還想著拿回來;另外也對我有所防備,怕我會不顧一切攻擊他,命令邰世濤帶領(lǐng)精兵營橫在我面前,一方面是警告,一方面是攔阻,一方面也是試探。”她冷哼一聲,“紀連城永遠這種德行,承了人家的恩,反而會加倍利用別人,從不憐惜他人性命。如果我和世濤沒這層關(guān)系,我一旦要對精兵營下手,世濤首當其沖。” “那怎么辦?”一旁的沈梅花,明顯比較注重戰(zhàn)局,“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精兵營盤踞在我們身側(cè)可不行,天紀和海鯊有勾結(jié),海鯊和東堂很可能有勾結(jié),那么天紀軍也未必干凈,如果他們和東堂有關(guān)系,那么他們的精兵營盤踞在我們之側(cè),關(guān)鍵時刻咬我們一口就糟了?!?/br> “世濤在,怎么會咬?”花尋歡白她一眼。 “那邰世濤之前下的功夫就白費了?!鄙蛎坊ǚ创较嘧I。 “大人!”蘇亞忽然奔了進來,屋內(nèi)幾人一看她那嚴肅神情,心中都一緊。 “緊急軍情!東堂船隊忽然出現(xiàn)在黑水峪附近!” “一百零七!”眾人都吸了一口涼氣——大舉出動! “黑水峪駐扎軍隊是折威軍,想不到戰(zhàn)爭竟然是從他那先打響!想不到東堂軍隊竟然從黑水峪那邊來……”太史闌計算了一下日程,“蘇亞,你立即傳令提督烏凱,帶兵去援!蕭大強熊小佳前往上府大營,請上府軍封鎖住藍灣一帶海域,從現(xiàn)在開始禁海,除持有援海軍標記的軍船外,所有漁民、商船、地方船只不得下海,所有海歸漁船一律在船舶司登記接受檢查,并不得入港!完事后回歸蒼闌軍聽候命令。蒼闌軍全員前往海灣待命,靜海大營前三營直接前往黑水峪!另外,記住,封鎖消息!” “是!”眾人目光發(fā)亮,熱血沸騰。 等待已久的大戰(zhàn),終于打響! ------題外話------ 打仗啦,殺人啦,生崽啦,快翻兜找月票賭星座啊,包子是處女還是射手?。?/br> ☆、第五十四章 生產(chǎn)前夕 太史闌卻依舊平靜,閉目算了一下日期,道:“給天紀軍下帖子,明日宴請?zhí)旒o少帥紀連城,談?wù)劸鵂I駐地不妥的事情。” 蘇亞怔了怔,這時候請客? “大人,紀連城不會赴您的宴……” “要的就是他不赴?!碧逢@瞥她一眼,“我現(xiàn)在職級在他之上,我的邀請,他不赴,也得派個代表,你猜他會派誰?” “邰將軍!” “是極。”太史闌道,“我擔(dān)心大戰(zhàn)一開始,紀連城會給世濤下些讓他為難的命令,我不能讓世濤孤注一擲。明日我宴請他,然后故作翻臉,先扣留了他。戰(zhàn)事過半大局底定再安排他逃出。一來他可以避免某些難辦的命令,二來他能從我手中逃出,將來自會得天紀軍敬重佩服。三來他這算是又為紀連城擋災(zāi),紀連城只有更感激他。四來,東堂軍隊已經(jīng)逼到黑水峪,離此地不過一日半的水路,如果此時城中得知消息,必然恐慌。城中應(yīng)該有人已經(jīng)得到消息,只是未必能確定,我在這時候還在開宴,可以讓人心先定下來,以免生出事端?!?/br> 蘇亞神情佩服,“大人,您越來越像國公了!” 太史闌一笑,“近墨者黑?!?/br> 眾人原本有幾分激動,更有幾分緊張,此刻看她冷靜如常,心也慢慢定了下來。 蘇亞領(lǐng)命出去。 “尋歡,你和沈梅花速回援海大營,跨海營準備出戰(zhàn),攔海營布置從黑水峪到藍灣這一線的海防。定海營隨時增援?!?/br> “是。” “楊成,你和薛暮辛前往蒼闌營。”太史闌道,“負責(zé)兩營訊息傳遞,以及緊急狀態(tài)下的人員調(diào)撥,必要的時候征收當?shù)厥考澝翊聞?wù)?!?/br> 楊成卻在猶豫,“總督,我們都走了,蘇亞近兩日也要奔走各軍傳遞命令,你身邊誰來照顧?” “不是還有你老婆嘛,再說我們也有準備,早已萬無一失。”太史闌無所謂地揮揮手,“軍令如山,再拖延一刻,就打板子?!?/br> 楊成等人只得離開,太史闌眼看他們離去,眉頭微微一皺,慢慢扶著腰坐下來。 看樣子真的要生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仗,果然在最要命的時候打響了。 又或者這仗本來就選好了時機?莫非有人將她懷孕的事泄露了出去?太史闌皺起眉。知道她懷孕的人,不多,卻也不少。二五營這一批同生共死的親信,火虎,于定,雷元,都是知道的。 都是一路相隨的親信,陪她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同伴。她就任總督之后,家大業(yè)大,需要眾多幫手,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成為她的小團體核心,她必須給予信任和接近。她身子日重不能隨意出門,事情都是交托給他們,她不見別人,卻不能不見他們,有些事不能瞞也瞞不了。 這些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她懷疑誰都不愿意懷疑他們。也許是自己懷孕征象明顯,被人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吧。 雖然她這樣解釋,但心中終究有些不安,所以剛才聽見所以剛才聽見東堂開戰(zhàn)的消息,有句到了嘴邊的話便沒有說出來——本來她是準備帶眾人去看她準備待產(chǎn)的密室的。 為了防備生產(chǎn)正臨著戰(zhàn)爭,她聽從史小翠的建議,趁總督府擴建的時候,不動聲色挖了地下密室,昨日已經(jīng)完工,今日還有些收尾平整的工作。 “總督?!笔沸〈涞哪X袋正探了進來,“那屋子完工了,明日擴建工程也將完工,您要不要去看看?” 太史闌最近不出二門,自然不是去看擴建的大院子,而是指這個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