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少說?！?/br>
    封白持劍在手，金光幾乎將其焚出極大的虛影來，仿若天神下凡。

    “來戰(zhàn)。”

    這簡短的二字瞬間使得青陽熱血沸騰，仿佛這一幕是他期待已久的，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與折磨，被對方欺凌又利用，但是，他終于和這個(gè)所謂的天生驕子站在同一高度。

    不，他比對方更高，他是化神期，對方只是大乘圓滿。

    這么一想，他簡直要佩服對方那種不可一世的自負(fù)，他激動(dòng)的道：“來戰(zhàn)！”

    封白的湛盧劍環(huán)身金光暴漲，聲如滾雷，青陽只覺渾身一震，幾乎體內(nèi)靈力失控。他立時(shí)不敢掉以輕心，此人的圣獸之體，素來不以道階來衡量實(shí)力。他全力運(yùn)作起一道白骨幡突襲而去，然而對方去踩虛而上，竟是將他引至萬丈高空。

    青陽先是不解，后來俯首覷了一眼地下的萬家燈火，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偽善。

    從為救一人性命就不擇手段令數(shù)百人上千修者就死，到如今，連斗法都不肯叫螻蟻如凡人無辜受死……江山易改，本性也易移嘛。

    他忽然同情起這只白虎來，為了個(gè)死人一心向善八百年，若是一朝得知真相，又將是怎樣的可笑？他實(shí)在想看一看畜生是怎么個(gè)發(fā)瘋的。

    九州大地上，許多年許多年都不曾有這樣一戰(zhàn)。

    圣獸之體的大乘圓滿與化神期的魔僧，注定這是一場驚世之戰(zhàn)。

    的確是驚世的，九州的無冕之王明凈宗主與毀滅了一半九州的化神魔頭交戰(zhàn)，使得無數(shù)修者日夜祈禱。這一戰(zhàn)不僅關(guān)系兩人生死，亦關(guān)系著九州存亡。

    若連明凈尊主都敗于魔頭手下，那九州之上，魔頭再無對手。無需殺魔傀儡軍繼續(xù)入侵，九州剩下的所以修者凡人都只剩引頸就屠。

    但誰也無緣親見這場驚世之戰(zhàn)的真面目，它距離陸地足有千萬丈，或許與仙門上界都只有一云之隔。

    不過，這一戰(zhàn)的結(jié)局每個(gè)人都見到了——從云端跌下的僧人，落地面目全非。

    緊接而下的是白衣劍修，他立在那灘血rou的旁邊，聽到那灘血rou發(fā)出怪笑的疑問：“宗主八百年不殺生，如今要為本尊破例么？”

    封白一動(dòng)不動(dòng)，雙眼微微瞇起，整個(gè)人的氣息內(nèi)斂，有如石雕。他聲音亦冰冷：“舍惡者，得善。還善與人，還道于天，是以今非我舍你，乃天道舍你?！?/br>
    “天道天道啊……狗屁天道！便真有天道，它舍的也不止是我，還有你，更有你那好叔叔?！蹦悄：拿婺吭桨l(fā)猙獰了，在對方的劍光波及之前，他大笑道：“幽冥地府，宿仇等我已久，我并不寂寞呵……”

    封白的劍驟然停住，問：“你是何意？”

    那支離破碎的色身中黑氣一升，竟有一物閃爍而出，觸目而去，乃是一枚指環(huán)。

    “鏗”的一聲，飛劍落地。

    封白看向自己手間，又看向那一只，一般無二，感應(yīng)強(qiáng)烈——正是八百年前，在芬陀利華境外，他親手為叔叔戴上的那一只。

    “畜生就是好騙呀，你叔叔與我?guī)熥鹨辉缇蜕塘砍鲞@法子瞞天過海，這指環(huán)便是百年前我從師尊的尸首中取來的。當(dāng)年嬰云大作，連雷劫都不曾降下，只怕當(dāng)時(shí)你叔叔還沒來得及被天劫劈死，就已毒發(fā)身亡了，你還傻乎乎的去造善業(yè)養(yǎng)蓮子，呵呵呵哈哈哈……好笑好笑，你活得比我還好笑……”

    封白握住指環(huán)的手在發(fā)抖，聲音雖冷硬如初卻無法顯露從容：“不……你休要騙我，昆侖的長生燈還亮著。對，對，叔叔說要我好好的等著他。他不會(huì)騙我。不會(huì)！”

    “是嗎，那你怎么不回去看看那長生燈是真是假？嘖，長生燈的明滅對于我?guī)熥鹉菢拥亩U修而言不過是個(gè)小佛術(shù)罷了……”

    話音未落，已有一道劍光將其斬首，青陽的遺音戛然而止。

    封白幾乎縮地成寸，眨眼就消失不見，而留在此地已死絕的化神魔僧卻化為一灘魔氣，黑色濃郁，經(jīng)久不散。漸漸向某個(gè)方向凝聚飄去。

    在昆侖等待驚世大戰(zhàn)勝負(fù)的元昊、何鸞等眾，終于迎來了他們想見到的人。然而他們還來不及得知詳情何如，便見封白如疾風(fēng)過境，直往虛無峰的長生殿去。

    不過須臾，他們便見到了封白摔出的一盞明燈，伴隨一聲怒嘯。

    再回望時(shí)，已無封白蹤跡。

    164

    八百年前,這座小島并無名字,島中不僅沒有修者，更沒有凡人,只有一處佛門圣地——芬陀利華境。

    而現(xiàn)在,這座小島生機(jī)勃勃，炊煙裊裊,許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島民在此安居樂業(yè)。若有游人詢問此是何地,他們便會(huì)回答：“這是望夫島。”

    游人問,為甚么叫作望夫島哩？

    島民就會(huì)問：“你知道九嬰仙君么？”

    游人道：“當(dāng)然知道,九嬰觀比那土地佬兒的茅屋子的少不了多少哩?！?/br>
    島民接著問：“那九嬰仙君與他道侶的傳說，你也知道罷？”

    游人道：“這還有不知道的？”

    島民就講起古來,道：“說的就是這個(gè)傳說呢，你不知道罷，九嬰仙君便在我們島上呢！看見那座九嬰觀沒有？那可不是一般的九嬰觀，但凡你去求一求，沒有不心想事成的。咱們島上的人俱是供奉九嬰仙君，不僅因他救了咱們的祖先，還因他格外靈驗(yàn)，咱們島上百年來斗不曾有大風(fēng)浪，風(fēng)調(diào)雨順，全靠仙君庇佑哩！這位客人，你要不要也去拜一拜，香油錢才兩貫哩！”

    游人道：“這么貴？其他的九嬰觀可只取一貫錢！”

    島民道：“貴得有道理呀，你當(dāng)這為甚么叫望夫島？當(dāng)然是仙君的道侶常來島上望仙君，盼著早日重逢團(tuán)聚啦！仙君慈悲為懷，仙君的道侶還能差了去？看到仙君觀里大家的心愿和供奉，自然要幫助一把的！”

    游人猶豫的取出錢來，然而糾結(jié)著，這時(shí)空中忽然飄過五彩祥云，島民立時(shí)呼引眾人相看，又向游人道：“看見了么，那便是仙君的道侶來了，你快些去拜一拜，說不準(zhǔn)這一趟商跑回去，便要賺得富貴安老哩！”

    游人愣神望云的功夫，島民們已取了他的錢，殷勤的領(lǐng)著客人望道觀去了。

    數(shù)百年于凡人而言，遙遠(yuǎn)的很，平日里島民們拿九嬰的傳說胡謅慣了，幸而或許碰巧，道觀確比他處的要靈驗(yàn)許多，倒不至令人砸觀。今日里原本也是信嘴胡說，卻不想真叫說中了一回，祥云之中，來的確實(shí)是九嬰仙君的道侶。

    且說當(dāng)日封白發(fā)現(xiàn)了長生燈的真?zhèn)?，驚怒憂懼，幾欲嘔血。他怒砸出那柄假燈后，便沖出昆侖，一路南下，直奔芬陀利華境。

    千萬里之遙，無數(shù)淪陷的州土，對于大乘圓滿的劍修而言全然不在話下，他滿心里想的只有一個(gè)人、一件事——八百年！叔叔，你怎么可以！這么忍心！

    去到芬陀利華境的方向，乃至芬陀利華境周圍的一花一木，封白都如此熟悉，但凡不在閉關(guān)之中，他每一年都要來此駐望。他的叔叔，他的道侶，他的愛人孤獨(dú)的沉睡在冰寒的湖底，他不能時(shí)時(shí)陪伴，卻又知曉叔叔慣愛熱鬧，于是引來許多凡人在此集居。

    數(shù)十年上百年過去，此地終于從一座孤島變作海上灣口，棲居凡人修者無數(shù)，熱鬧的陪伴著他寂寞的叔叔。

    而此時(shí)，封白站在芬陀利華境外，卻無法入內(nèi)。

    他許多年不曾因?yàn)樾闹猩茞憾痪苤T外，但今次他的確進(jìn)不去。他的心中滿滿的都是憤怒與絕望，乃至毀滅與發(fā)泄，他想要劈開這道狗屁圣地。

    此時(shí)，他甚至無比憎恨那些嚷嚷不絕的聲響，討厭那些嬉鬧歡笑。他的叔叔不在了，那些人怎么可以歡笑？這八百年來，他只能靠希望來笑，如今他的希望沒有了，這些人卻笑得如此刺耳。

    憑什么？沒有叔叔，又哪里有他們？

    嫉恨與憤怒在心如止水了八百年的神識(shí)中燃燒著，他祭出湛盧劍，帶出了久違的煞氣，直奔最近、最紛鬧的所在。

    “道長，你也是慕名來拜九嬰仙君的么？你可沒來錯(cuò)哩，咱們島上的九嬰觀最是靈驗(yàn)，你可別不信，不錯(cuò)，哪兒沒有九嬰觀哩？但哪個(gè)都不如咱們望夫島的好？你說為甚么？自然是九嬰仙君就在咱們島上啦！別這么看我，我不怕你哩，我也是個(gè)俗家居士哩，可絕不說假話！你看著罷，遲早九嬰仙君要與道侶在這座島上重逢相聚的！要不咱們島上的九嬰觀能這樣靈驗(yàn)……”

    封白斜眸看他，道：“你又知道他們能重逢相聚？”

    “怎不能？常言道，有情人終成眷屬，難道九嬰夫婦不是有情人？九嬰仙君待凡人尚且有情，何況待他的道侶哩？你說是也不是？”

    封白冷冷道：“奈何人有情，天無情?！闭f話時(shí)，手中劍氣大震，嗡鳴不止。

    這等殺氣將一眾島民驚嚇得渾身發(fā)顫，驚駭莫名，爭相勸道：“道長，你且把劍收一收，看著怪瘆人哩！”

    “咱們這兒全是凡夫俗子，若叫你這劍嚇沒了三魂七魄，咱們九嬰仙君定要不高興哩！他老人家素來慈悲為懷，濟(jì)世救人，若叫在他的地方惹出事，仙君必要不高興的呀！”

    “說的正是哩，道長，打打殺殺的有個(gè)甚好？天下太平好得道呀！”

    封白陰沉的面孔終于微微動(dòng)容，不知是哪一句將他觸動(dòng)，竟真的將劍收入眉心。

    眾位拉人入觀的島民見了這一手，不由目瞪口呆，然而還沒忘記初衷：“道長好生厲害！既然這樣厲害，想必也不得缺那香油錢罷？承惠入觀要十貫錢哩！”

    “不是兩貫么？”適才那游人扭過頭來。

    那居士呸了一口，道：“凡人有凡人的價(jià)，道長這樣的修仙人還能與凡人等價(jià)么？豈不是折辱了道長！”

    封白丟出一袋金銀與他，道：“今日觀內(nèi)只與我一人?！?/br>
    眾島民喜不自勝，連連稱是，慌忙就將閑雜人趕了出去。

    觀內(nèi)簡陋的很，唯中一具泥塑彩像，等人高，著紅衣，手持長劍，黑發(fā)白面，眉心一粒朱砂，平添三分仙氣，神色溫和含笑，使這粗糙的泥像也增了許多生動(dòng)氣息。

    封白走上前，輕輕婆娑著泥像的面容，冷峻的面容便如冰雪初化，顯露出一絲孩子氣的溫暖天真來。

    曾幾何時(shí)，這個(gè)人就是帶著這樣的笑容對他說，以后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最后，這個(gè)人也是帶著這樣的笑容對他說，好好等我回來。

    他好好的等了八百年，叔叔卻再不會(huì)回來了。

    思及此，他的手莫名一沉，竟將泥像的肩胛處摳碎一塊，他低頭輕輕吹了一吹，溫柔的道：“叔叔不疼?！笔种羞\(yùn)法一復(fù)，泥像和好如初。

    他又笑了，手指順著泥像的身軀四周游走，語氣低沉又游離：“叔叔是不是覺得我很好騙呢。叔叔忘了么，我說過的，若叔叔有分毫閃失，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如今我是救死扶傷，來日我便要遇神殺神，見人殺人?！?/br>
    殺氣隨著話語彌漫而出，銳利的劍意更從指尖流瀉，泥像在劍氣的侵蝕中碎裂成蛛網(wǎng)狀，卻再度被他溫柔的運(yùn)法愈合，反反復(fù)復(fù)。正如他反反復(fù)復(fù)得幾欲發(fā)狂的本心。

    終于忍無可忍，殺氣與劍意聯(lián)合一氣將泥像完全震碎后，封白淚眼模糊，金眸已紅，一股恐怖的威勢，如同颶風(fēng)般，從道觀橫掃過整個(gè)海島。

    這份威勢甚至扶搖直上，波動(dòng)到九天仙界。

    一小童倒騎青牛，走到身著八卦圖的鶴發(fā)道人身側(cè)，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通天鏡。

    鏡中景象與觸手可及的殺威令他眉頭直皺，道：“師弟，這白虎兇性畢露，我看要不好。你快別試他了，不然只怕又是白忙一回，你還想再等個(gè)幾千年重新來過么！”

    鶴發(fā)道人搖頭，道：“非試不可。這八百年來，他雖然不曾做錯(cuò)一件事，九州凡人修者各有所歸，升平安定，盡是他之功。但若心愿落空，他仍存善念，才可堪當(dāng)大任。不然，也只是偽善罷了，談何上善若水?！?/br>
    與此同時(shí)，下界望夫島的九嬰觀中，封白出觀前，余光卻覷到泥像座底的那排小字——天道有常，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存善心、造善業(yè)，得善果。

    封白的步子一停，冷笑道：“叔叔，沒用的。我的善果唯有你，如今你不在，我要善心、善業(yè)何用，不如都叫毀了罷，一同與我去幽冥地府陪你作伴！”

    說完，他提劍而出，正欲大開殺戒，卻看到一群人提著香燭紙錢與守觀的島民發(fā)生爭執(zhí)。

    “我們李家每年八月初三都要來九嬰觀拜祭恩人的，怎今日竟不然我們進(jìn)去！九嬰仙君是咱們大家的，又不是你一個(gè)人的，你不讓我們進(jìn)去，讓我們怎么跟先人交代！”

    守觀的人合圍攔住，反駁道：“九嬰仙君也不是你們李家的，憑什么你們這時(shí)候說要拜便拜！”

    李家眾人怒目相視：“我李家祖上蒙仙君相救，方才撿回一脈，如此恩德，本是無以為報(bào)。如今竟連祭拜的地方也不與我們了？若真是如此，我李家也無顏面做人了，辜負(fù)恩德，不如豬狗！李家的兒郎女眷們，咱們與其做豬狗，不如將這群貪利小人打殺趕走，守護(hù)恩人不遭玷污！”

    此言一出，李家響應(yīng)者眾，守觀的畢竟只有三四五個(gè)人，較對方二十余個(gè)族人傾囊而出，強(qiáng)弱立見。對方振臂一呼，李家人蜂擁入觀，這便開打！

    拳腳無眼，眼見這兩撥人將九嬰觀折騰得面目全非，封白面露厭惡，手中湛盧劍金光大作，正要給這群人一個(gè)共同的了斷，卻有一老者前來勸阻。

    因這老者生得面善，封白一時(shí)停下攻勢，倒想看看這個(gè)老弱之人如何相勸兩幫惡徒。若勸不住，他便給這群人一個(gè)安靜的好去處。

    “你們都是為著九嬰觀，如今在道觀里打斗，傷了這處毀了那處，是高興了誰人，誰人又真正贏了呢？李族老，毀傷了九嬰觀，你就對得起祖上先人，對得起恩人了？張居士，毀傷了九嬰觀，你又靠甚么來招攬香客呢？”

    老者見兩方皆停，又道：“這九嬰觀香火鼎盛了幾百年，如今若是毀于一旦，難道就不覺可惜么？便是不可惜，你又對得起本心？九嬰仙君一世與人為善，你們這么做，豈不令他傷心？”

    最后這一句，封白莫名心中大震，竟覺得那老者是對自己說的。他凜然望去，與那老者一雙濁目相撞，對方視他于無物，只轉(zhuǎn)過頭與那兩方人好言相勸。

    九嬰觀香火鼎盛了幾百年，如今若是毀于一旦，難道就不覺可惜么？

    便是不可惜，你又對得起本心？

    九嬰仙君一世與人為善，你們這么做，豈不令他傷心？

    這幾句話竟始終縈繞在封白識(shí)海之中，經(jīng)久不散，終于生出其他喻意——你全心全意的使九州盛世太平了八百年，如今若是毀于一旦，難道就不覺可惜么？便是不可惜，你又對得起本心？叔叔素來心軟心善，你這么做，豈不令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