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等待了三個小時。

    蘇實真把下頜擱在座椅扶手，就這么打了個盹。等她睡醒，竟然還沒有任何進(jìn)度。秦伶忠倒是一反常態(tài)，沒有在這種時候讀書或者翻郵件，反而在欣賞墻壁上的幾幅畫，似乎在試著判斷是真品還是仿品。

    有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他在她家留宿。蘇實真家是單間房，倒不完全是為了省錢，主要因為面積大也沒用。吃飯和睡覺都在同一處進(jìn)行，為了不被偷，衣服也晾在室內(nèi)。之前的租客是美大學(xué)生，在墻上畫了一幅畫，蘇實真還想過要借此向房東壓房租，雖然最后沒成功。

    那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就是這樣。認(rèn)真看什么的時候，秦伶忠總是很嚴(yán)肅?？墒?，當(dāng)與她對上目光，他又微笑起來，嚴(yán)絲合縫，把任何無情都封死：“這是在模仿卡巴內(nèi)爾的《墮落天使》？”

    當(dāng)時，蘇實真隱隱覺得，他一定是很能傷害別人的那類人。所以還是離遠(yuǎn)些好。

    一名之前沒見過的秘書這時候才進(jìn)來，畢恭畢敬地勞駕他們起身。兩個人跟著他穿過走廊，乘坐電梯下樓，到了門口，這一次能乘車了。然而，車卻駛出了園外，甚至開回更繁忙的市區(qū)。

    車停在建筑門外。

    他們被要求在車內(nèi)等待。

    蘇實真降下車窗，像金魚冒出水面吐泡泡，她問：“我們能去喝一杯嗎？google上說附近有間不錯的酒吧。”

    那位秘書禮貌地微笑，盡管乍一眼看和之前沒什么不同，可只要稍微敏銳一星半點(diǎn)，多少也能覺察出他的不滿：“您想喝了酒之后去見秦先生嗎？”

    這里的秦先生指的自然不是秦伶忠，然而，這句形似提醒的警告卻同樣是給他的。

    蘇實真略微挑眉，貫徹自己頭腦空空、任性妄為的設(shè)定，索性一了百了，打開車門。

    “他不喝不就不行了。但是，”說到這里，她狡黠地笑了一下，“我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

    她背上包，確認(rèn)證件和錢，自顧自就往前走。

    秦伶忠坐在車?yán)铮允贾两K一動不動，似乎全然在意料之中。

    唯一感到局促的反而是先前那位秘書。

    他皺眉，剛要打電話，手腕就被按住了。

    雇主這位不怎么愛闖禍的兒子忽然微笑，一時間便天朗氣清。秦伶忠說：“我去把她追回來?！?/br>
    蘇實真沒有刻意加快腳步，只是吊兒郎當(dāng)?shù)毓粗h(huán)，無聊地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找到還在營業(yè)的酒吧就走進(jìn)去。

    坐下時，她沒急著點(diǎn)單。

    原本在擦杯子的酒保與她面對面。

    蘇實真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自助服務(wù)，或者在寥寥無幾的客人中挑出一個用蹩腳的英文問能不能請她一杯。

    門響了一聲，緊接著是腳步聲，秦伶忠站到她身后，停頓了幾秒鐘，最后還是坐到旁邊，跟酒保點(diǎn)了和她一樣的酒。

    蘇實真忍不住笑，用冰涼的手背去貼秦伶忠臉頰。她說：“大白天的就開始喝酒，真是廢物啊。”

    “有錢的人想干嘛干嘛，”他躲開她反駁，“你這才是沒出息。”

    “那你還不是會幫我買單？”蘇實真像貓一樣，用頭發(fā)蹭著他，臉上是得逞后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最終還是聲明：“喝一杯就回去。”

    她不回答，熟練地把長發(fā)盤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隨即，她端起酒杯，嘴唇接觸杯沿，逐漸仰頭，直到一口氣喝完一整杯。

    放下時，她朝他擺出無辜的表情：“假如你爸爸給我們的時間只夠喝一杯的話。”

    “上次我爸讓我等了四天。最后我也沒見到他?！鼻亓嬷艺f。

    她已經(jīng)開始喝第二杯了，慢慢地想了一會兒：“你爸爸好討厭?！?/br>
    “已經(jīng)夠好的了。就算聽說我要跟你訂婚，也沒有說什么?！?/br>
    “和我訂婚就要被說什么嗎？”

    秦伶忠笑了一下。

    而她撐著側(cè)臉，凝視著他喝酒。

    等客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才走出酒吧。蘇實真在門口拆口香糖的包裝，咀嚼起來后才遞給秦伶忠：“你吃嗎？”

    他也拆開一支，邊吃邊往前走。

    走了很久，回到剛才的位置，車仍然停在原地。秦伶忠望著不遠(yuǎn)處的住宅，倏然說了一句臟話：“媽的?！?/br>
    不知道什么時候，蘇實真已經(jīng)蹲下身。她回頭靜靜地看向他。

    “其實，”他好像想抽煙，所以措辭也猶豫，“確實沒什么好見的?！?/br>
    她思索了一會兒。蘇實真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爸爸的照片，說實在話，和秦伶忠有點(diǎn)像。雖然英俊，但都是薄情的長相，加上過分精明，令人很難寄予信賴。

    “媽的?！彼蝗徽f。

    她突然重復(fù)他說過的那句咒罵。

    秦伶忠嚼著口香糖，蘇實真也在嚼口香糖，滿身酒氣，卻毫不動搖，仿佛跌跌撞撞的不是他們，而是這個世界。

    她忽然站起身來，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握住他的手往前走。秦伶忠沒反應(yīng)過來，也抵抗不了。蘇實真直直地朝眼前的建筑走去。

    “蘇實真？”他說，強(qiáng)烈地希望喚醒自己的理智，“等一下，蘇實真。你想干嘛？”

    無法抑制住的腳步使人頭暈?zāi)垦！?/br>
    他感覺世界的顏色和形狀都開始變得非比尋常，然而，然而的然而，眼前的人還是蘇實真。太過出眾的頭發(fā)與側(cè)臉，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

    她已經(jīng)拽著他開始踏上階梯。秦伶忠在轉(zhuǎn)角處停下了腳步，但她還是笑著，繼續(xù)往上走，直到來到那扇門前。

    “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他蹙眉問。

    蘇實真嚼著口香糖，伸出手去按門鈴。她的按法毫無禮節(jié)可言，就像鄰居家孩子的惡作劇，一連串用力地按下。

    嘈雜的門鈴聲中，秦伶忠只覺得什么都沒聽見。

    他看著她。

    有點(diǎn)驚恐，有點(diǎn)惱怒，有點(diǎn)悲哀，那樣子一定滑稽到可怕。

    下一刻，蘇實真已經(jīng)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來，毫不猶豫地粘到門上，隨即逃之夭夭。

    她放聲大笑著，沖進(jìn)秦伶忠的懷里。他只覺得她猛地撞上來，笑容美麗而殘酷。好像有什么東西一并被撞進(jìn)他胸口。

    她對他說：“秦伶忠，快跑啊。你還在這傻笑什么呢？”

    他覺察到自己在笑。

    那一天，他們從圣地亞哥國際機(jī)場乘坐回國的航班。醉意和興奮感已經(jīng)散去，疲憊取而代之涌上來。蘇實真睡得很沉。秦伶忠忽然想起來了，他之所以選擇她訂婚，是因為他對鎮(zhèn)壓不確定性的偏好?；钪褪遣粩嘟鉀Q問題，他的問題卻都不怎么難，毫無成就感，于是只能提高難度、另找樂子。

    毋庸置疑，蘇實真就是難題，是喜怒無常的莎樂美，是肥皂劇里被所有異性寵愛、同性仇視、主角光環(huán)強(qiáng)到令人厭煩的瑪麗蘇。

    她就是動蕩不安、變幻莫測本身。

    他現(xiàn)在需要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soso的投雷！

    謝謝蘋果酒的火箭炮！好久不見啦！

    小秦先生喜歡自由的女人，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瑪麗蘇·實真會自由到甩了他去鄉(xiāng)下養(yǎng)豬（不是

    第7章 放松（7）

    飛機(jī)遇到氣流顛簸，窗外的云層如同大陸板塊漂移，蘇實真用頭等艙的wifi看水母的視頻。

    秦伶忠忽然摘掉眼罩，拿起手機(jī)，按了幾下后，又放下，重新戴上眼罩。

    蘇實真收到一筆轉(zhuǎn)賬。

    她看向他，沒得到任何解釋。直到下飛機(jī)，乘車回到學(xué)校，他都絕口不提，之后又是幾天的沒有聯(lián)系。

    蘇實真給他發(fā)了幾次消息，秦伶忠都沒回復(fù)。這倒是以前常有的情況，所以并沒什么值得在意的。

    她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只有在需要一起玩的時候，他們才會恰到好處地聯(lián)系，見面然后分開。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所以蘇實真并沒有發(fā)覺，秦伶忠是有意避開她的。

    他開始有點(diǎn)不想見到她那張臉。

    蘇實真到哪里都是風(fēng)暴。不得不承認(rèn)，秦伶忠從沒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擔(dān)心自己的領(lǐng)地被龍卷風(fēng)刮得一片狼藉。

    托在美國那通“trick or treat”的福，父親雖然并不在意，但還是主動派遣在國內(nèi)的律師代為見面，以便了解訂婚的相關(guān)事宜。

    在秦伶忠還由母親撫養(yǎng)時，那位律師就幫忙辦理過多項業(yè)務(wù)，中秋節(jié)也送過禮盒?？鋸埿┱f，幾乎與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輩無異。

    秦伶忠臨時打電話給蘇實真，讓她去做頭發(fā)加換衣服。蘇實真正在上課，不怎么高興地反問：“不能就穿現(xiàn)在的衣服去嗎？”她不想卸妝再上妝，而且每次去美容店都會有人在身上摸來摸去。

    “你穿的什么？”秦伶忠漫不經(jīng)心地問。

    蘇實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全身的豹紋，豹紋貝雷帽、豹紋連衣裙加上豹紋高跟襪靴，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回答：“知道了。”

    他卻非要多嘴賤一句：“你心里有數(shù)就好。”

    蘇實真毫不留情地掛斷。

    到了晚上，秦伶忠在車邊等了一會兒。

    蘇實真盛裝出席。然而，仿佛為了報復(fù)他之前的挖苦似的，今天的她比平時還要美。毛絨絨的披肩、按要求臨時噴回黑色的發(fā)型，以及過于濃烈的香水味，以至于秦伶忠都止不住地皺眉。

    “你想我變成什么樣我就變成什么樣?！彼芴翎叺匚⑿Γp盈地轉(zhuǎn)了一圈，充分展示自己美但不怎么合適的這一身。

    他沒說話，疲于爭辯，嘴角上揚(yáng)，為她打開車門。

    上車后，她從手提包里翻出戒指還給他。

    蘇實真不喜歡法國餐廳，但自從和秦伶忠在一起，也沒少去過。反正他也不會去吃她平時吃的那些快餐店，頂多在她絕食減肥的時候說說風(fēng)涼話：“你在辟谷？要么我也一起好了?！?/br>
    從事私人律師多年的是位消瘦的老人。

    從一開始，他就沒說話，前菜上完以后，才不冷不熱整理著腿上的餐布說：“怎么找了一個這樣的小姑娘？”

    秦伶忠中斷原本的走神。蘇實真更是不以為然，繼續(xù)搗碎盤子里的分子料理。

    “為什么偏偏找了一個這樣的小姑娘？”衣著光鮮的老人說著，用盤問而關(guān)切的目光掃過秦伶忠，一點(diǎn)也不顧及蘇實真就在左手邊喝著自然酒，“我都調(diào)查過了，居無定所、沒個正經(jīng)工作的，家里條件也不好，進(jìn)入社交圈只會被笑話。你最好再考慮一下，不要被蒙蔽了雙眼，胡亂做決定。”

    秦伶忠變臉比翻書快，簡直可以去競爭新一屆的奧斯卡影帝，明明內(nèi)心毫無波動，還能擺出感動加無奈的臉色來，鄭重其事地按章程演講：“很感謝您能為我考慮?！?/br>
    直到這頓晚餐結(jié)束，蘇實真都沒有開口說一次話。

    他送她回去，兩個人都沒什么精神。等待交通燈時，秦伶忠瞥了眼后視鏡開口：“怎么這么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