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階段是新鮮事和糟心事并行，她在吐槽之余總有人類觀察的樂趣，周止安又是一個極好的聽眾和理論愛好者，兩人像找到新玩具。她搞點人類觀察的素材回來，過濾掉屬于保密協(xié)議的部分，有空就拉上周止安，一起饒有興致去盤這些人和事。

    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一直是這樣的關(guān)系，親密的戀人，好玩伴，好朋友。

    工作最令聞又微痛苦的部分是她開始意識到很多事并不完全在掌控中。

    小時候她會做一件非?！坝懭藚挕钡氖隆倨谔崆皩W(xué)完下一學(xué)期的內(nèi)容。這樣再開學(xué)時，老師說什么她都會，她就會覺得很爽。

    后來再沒有機(jī)會讓她預(yù)先準(zhǔn)備好所有事。工作并不是形成方案、做好分工、按照項目管理進(jìn)度往前平順推進(jìn)就好，還有無法窮盡的新情況，這樣那樣的小意外。

    她討厭不在掌控之中的事，那些都意味著她可能無法拿到百分百的好結(jié)果，因此痛苦。但沒見過到的新情況，想不到的神奇展開，往往又意味著認(rèn)知邊界的拓展，讓她覺得快樂。她樂觀地想，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笨蛋的時候，說明你游到新的海域了。

    聞又微在又痛又快中一點點融入職場。與此同時，那單日來回三小時的通勤終于叫聞家父母心疼得受不了，她電話回家的時候提了一嘴考慮去校外租房方便工作，徐明章在聞小小旁邊聽到了，說家里四只手贊成，聞又微說只聽過四腳朝天，哪來的四手贊成，他說我跟你媽每人都雙手贊成?！懊刻煸绯鐾須w不是個事兒，哪有半夜還在路上的，別管怎么樣趕緊找個舒服點的地方，下了班很快能回家。”

    聞又微說好，她打算看看附近的合租。

    徐明章急了，直接從聞小小那里接過電話來：“合租能保證你都跟女孩兒住嗎？”

    “這有點不好說?！甭動治⒃诖酥熬涂戳艘恍┙?jīng)驗帖，中介帶人看房以成交為目的，哪怕先前答應(yīng)了全給你找女室友，等合同一簽，依然是有人想租就帶來看。不能寫進(jìn)合同的口頭條款，都只能一律按順口溜聽。

    “你自己租個整的，錢爸爸給，不要跟不認(rèn)識的人合租，知道不？”

    聞又微：“誒……”這是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關(guān)于錢的問題。眼下實習(xí)而已，到手沒有那么豐厚，單間她還能自己 cover 掉，整租嘛，嗨呀。她主要還不是很想要家里接濟(jì)，有了一份幾乎算全職的實習(xí)，心理上大踏步向成年人邁進(jìn)，正在感受那種“成???熟轉(zhuǎn)化期”的心理爽感，還向家里伸手就爽得不太徹底。

    徐明章沒聽到她答應(yīng)，開始苦口婆心：“找個安全的小區(qū)。你要是沒時間找，我和你媽周末過來?！?/br>
    “誒誒誒，我自己我自己，”她說，“我自己先看，您別著急?！?/br>
    第29章 17歲的聞又微，你愿意跟我戀愛嗎

    找房租房這種現(xiàn)實劇場屬實痛苦，朝南朝北差著五百一個月，想找個陽臺大點兒的，又得加六百。單看數(shù)字痛苦程度還不夠具象，如果以實習(xí)工資去換算，聞又微頭一回有了“成年人的生活所需花的都是血汗錢”的領(lǐng)悟。

    她的青少年時期對錢不算很有概念，滿城的娛樂項目跑圓乎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父母帶著該玩的玩過，有新開的店就去吃，未曾嘗過窘迫滋味，心理上一直覺得家里還挺有余裕。來了太和，對比一下同事的消費(fèi)水平，她給自己劃分到的階級屬于“貧下中農(nóng)”。

    不僅經(jīng)濟(jì)上如此，其他方面也很快淹沒于人群。

    論學(xué)歷，本科在這里不算突出，在得知每天匯總?cè)請蟮哪莻€悶頭老兄是位博士而她的帶教老師沒比她大幾歲還是個雙學(xué)位的海歸之后，聞又微不由感嘆此處真是學(xué)歷通脹，她開始見了誰都挺虛心；論見識，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底兒也確實不厚，偶爾在團(tuán)隊的小飯桌上聽人講起過往經(jīng)歷，感覺別人比自己多活了兩輩子；論家底，這就不用論了。

    哪怕論天賦，也能見到一些人，他們會叫你知道自己從前自得的那點小聰明完全不夠看，甚至連努力程度都算有限。有些人類看起來如同滿級賬號，是專供普通人仰頭觀看好治愈頸椎病的。

    聞又微在此深刻體會到了一種“被淹沒感”，她是個普通的新人，還處在可替代性很強(qiáng)的階段。

    但她并不十分惆悵，進(jìn)來的時候更多沖著太和的名聲，此刻倒真的有點喜歡這種自己什么也不算的地方。像從原來的一個很小的容器被放進(jìn)了一個更大的容器里，理論上她不喜歡自己沒有存在感，可這種“空”和“普通”使她很有斗志。

    聞又微rou眼可見變成了一個更收斂、沉穩(wěn)的人，原先那種時不時要露出來的二五八萬氣質(zhì)被磨得圓融。

    從前周止安見過她最安靜的時刻是沉進(jìn)文獻(xiàn)里，那時她雖然盯著屏幕什么也不說，但有一種藏不住的匪氣，對著文獻(xiàn)都像有臺詞，“小東西，你娘來收拾你了！”

    如今偶爾流露出的“靜”就是真的沉下去的靜。是植物向下扎根，是靜水流深。

    他在一旁默默打量她，然后心想，原來是這樣的，原來看著她一點點蛻變，跟她一起長大是這樣的感覺。

    聞又微今天不去公司，在圖書館的開放小圓桌跟周止安湊一處各干各的活兒。

    她分享了同事熱心開車送她去地鐵站，而她不會開車門的故事。

    “我沒見過那個把手造型，跟同事也不是特熟，想搜索怎么打開他的車門，然后我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他的車是什么車。還得是發(fā)達(dá)的網(wǎng)絡(luò)，靠搜圖找出了攻略?！?/br>
    周止安撐著下巴看她，她說：“他們說到酒我不認(rèn)識，茶我也是一知半解。有時候覺得應(yīng)該參與一下話題融入更快，又很怕暴露我的無知。但其實比想象中有意思，像解鎖了一個空白圖鑒，展開了一個從前沒進(jìn)去的世界。好壞不論，至少挺新。”

    “開始有很多需要夠一夠才能拿到的東西了，對不對？”周止安問。

    “是醬“是這樣”，非錯字，互聯(lián)網(wǎng)潮流用語，”聞又微道，“當(dāng)你感覺自己只是一滴水的時候，意味著這個地方很寬闊，它是海洋?！?/br>
    周止安眉毛一揚(yáng)。

    “不是我說的，帶教老師說的，”聞又微道，“我們工友管這叫 pua。”

    周止安拳頭抵著唇，無聲笑起來。

    “我啊，我覺得——宏觀敘事上，是沒有哪個地方應(yīng)該這樣加班，搞這種勞動強(qiáng)度。這不對。它會使得整個社會都……哎，說遠(yuǎn)了。具體到個人，這是我能夠到的最好的可能性之一。我需要它。太和已經(jīng)是一個很成熟的自有規(guī)則的體系，只有我去適應(yīng)它的份兒，哼哼，至少在我剛進(jìn)去的時候是這樣。”

    她在周止安認(rèn)真的注視里忽有些心虛：“嗐，遠(yuǎn)呢。先得留下再說?！?/br>
    周止安伸手去握她的手，對聞又微的新際遇他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他喜歡她驕傲張揚(yáng)的樣子，有時不愿看她被世界磋磨，可她還有一種逆流而上的生命力，最后往往會成長得超出任何人意料，那也很好。

    “會順利的，不要緊張?！?/br>
    “嘿，我不緊張，”她帶點笑意，半個身子湊過去，小聲，“噯，說在太和工作，一年經(jīng)驗抵三年，你這比我大的一歲不抵用。我很快就是你的小聞jiejie了?！?/br>
    周止安眼里帶些揶揄打量，很快變成純?nèi)恍σ猓骸昂冒。÷刯iejie。”

    聞又微感到臉都微麻，試圖抽回自己的手：“誒誒，可以了?！?/br>
    周止安沒叫她得逞，一把將她手腕扣緊了：“那怎么行，小聞jiejie讓我喊的?！?/br>
    聞又微腳趾都在用力，緊張環(huán)顧周圍，壓低聲音：“我們正在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別逼我揍你?！?/br>
    “我錯了，”他垂眸，又抬眼凝視聞又微，吐出幾個字來繾綣得惱人，“小聞jiejie?！?/br>
    聞又微另一只手一抖，險些把一杯咖啡呼在鍵盤上，周止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聞又微以口型說了一句“莎了泥”殺了你。非錯字，一種潮流前線的互聯(lián)網(wǎng)用語。。

    她的屏幕還停留在租房信息搜索，聞又微想起自己來此確有正事——今天該把要看的房找好，可見有時戀愛和干活兒不可兼得，周止安實乃禍水。

    父母推動她一把，聞又微也變了想法。打算實習(xí)工資全拿來租房，公司有飯補(bǔ)車補(bǔ)，額外花錢的地方很少，加上從前存下來的生活費(fèi)，整租一間倒也可行。

    放寬預(yù)算房子就好找了，看起來都更像樣。

    看房當(dāng)天周止安陪著一起。

    兩人先被中介帶著看了幾間，過程中持續(xù)感受震撼。

    說“安靜不怕被打擾”的那個，荒得像聊齋外景地，聞又微推開窗，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松鼠從窗外的密林掠過；說“精裝修、家電齊全”的那個，白日里不開燈就是個小黑屋，聞又微問采光怎么解決，中介說這是藏風(fēng)聚氣的好格局，講究的就是個不透。還有一間聲稱是一室一廳整租，進(jìn)去了才知道，這是隔出來的，這間整租了沒錯，但隔壁那間不整，還得來共用衛(wèi)生間，如果她介意，每月房租可以減兩百。

    聞又微跟周止安對視一眼，相顧無言，走出去之后她虛弱地把住周止安的胳膊：“我有必要解釋一下，我不是傻逼，只是缺乏社會經(jīng)驗?！?/br>
    周止安拍拍她：“沒事，我不會嘲笑你?！?/br>
    聞又微要流淚了，周止安繼續(xù)道：“但我會記很久。”

    聞又微：“莎了泥。”

    周止安低低笑，看向聞又微時有些擔(dān)憂：“走得動嗎還？”

    “還成。”她扭頭向周止安，有意調(diào)戲，“你要背我呀？”

    周止安似笑非笑：“抱著走都行，你可別只是說說而已?！?/br>
    聞又微臊得慌，兩步朝前快走：“多大人了，怎么不干點正經(jīng)事說點正經(jīng)話呢?！?/br>
    倆正經(jīng)人奔著最后那間房東直租去了，這是聞又微在公司內(nèi)網(wǎng)扒拉到的房源。

    從房東到房子都正常得像假的，聞又微感動得差點淚灑當(dāng)場。

    房東是太和的老同事，據(jù)說裝修時準(zhǔn)備當(dāng)婚房用，結(jié)果趕上項目順利，當(dāng)年內(nèi)就拿了一筆巨額年終，買了更大的。這間沒舍得賣，索性打包一起裝修了對外租。

    聞又微看他朋友圈，關(guān)注內(nèi)容已經(jīng)從行業(yè)動態(tài)轉(zhuǎn)向周易和煉金術(shù)，精神狀態(tài)云山霧罩，透露出一種吃飽了之后的獨特縹緲。

    她喜歡這里，寬敞明亮，布局合理。對于新生活的具體想象忽然撲面而來。

    聞又微很快跟房東敲定，轉(zhuǎn)了定金。房東說他有事先走，晚上合同發(fā)來給她先看，改好了明兒打印帶去公司簽掉。臨走還爽快地留了鑰匙，說你們倆可以慢慢再看看，缺什么硬件要添置的打招呼就行。

    兩人在沙發(fā)上并排坐了片刻，聞又微扭頭看向周止安，再自然不過戳了戳他的腰側(cè)，在他純良的注視下開口：“噯，要不要跟我同居？”

    周止安的神情有些傻氣。

    聞又微恍惚了一會兒，其實她問的時候沒過腦子，純屬情緒驅(qū)動，理應(yīng)讓“本我”出來為這提議背個鍋。她正要開口再說點什么，周止安說話了，篤定而愉悅：“好?！?/br>
    聞又微跟他拉著手回去，心里有一種復(fù)雜的甜蜜。

    她能冷靜分析出自己的心理動因，這階段變動太多，人總想在變化的生活里抓住些什么???，她下意識希望有個人能在她身邊，周止安當(dāng)然是最好的那個選擇。等他應(yīng)下這件事之后，聞又微細(xì)想又覺得他未必方便——

    周止安本科畢業(yè)在即，該修的課都修完了，進(jìn)入論文階段，但要回學(xué)校的時候也不算少。她冷靜了一番，再確認(rèn)的時候還有些躊躇，坐在他對面開口：“我說，你真的想跟我一起住嗎？實驗也得在學(xué)校，再有導(dǎo)師溝通什么的，總得回去。你是不是單純不好意思說不？”

    周止安看著她：“你想還是不想？”

    “我當(dāng)然是想，可是，這不是你來將就我的事兒，從我通勤變成你通勤，還是一樣折騰?！?/br>
    周止安笑道：“不勉強(qiáng)，沒有課了，自己看和寫的時間多。宿舍的東西我不完全搬走，真有事要總待學(xué)校就回去住幾天?！?/br>
    聞又微在琢磨，沒說話。

    周止安用目光追著她：“你是不是有別的考慮？”

    聞又微咬著唇：“周止安?！?/br>
    “嗯？”

    聞又微道：“我有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

    “你說?！?/br>
    聞又微有點緊張，手不自覺糾纏在一起，手指搓手指：“有很多時候我不確定你是為了配合我，還是真的也覺得很好?！?/br>
    周止安愣了一下。

    聞又微小小吸一口氣，她覺得這種話純屬誅心，不適合往深了說，甚至最好不要開口。

    但也是工作之后才有感悟，聽懂人說話可能是這世界上最難的課題之一，人們的言辭與本心往往并不匹配，他們的真實想法總要被這樣那樣的原因裝飾一遍，再曲折表達(dá)出來。旁人的心思猜不猜得準(zhǔn)另說，但周止安……她不希望他勉強(qiáng)。

    “為什么會這樣想？”他眼神沉靜，盯著聞又微。

    “我……”

    或許近期際遇使然，聞又微從前覺得自己得到一切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近來這種驕傲頻頻被打破。她在生活變動中忙里偷閑回顧了自己和周止安的戀愛史，意識到從最開頭這戀愛就是她“要求的”。她只給了周止安“好與不好”的選項，而周止安明明就是個不會說“不”的人。

    當(dāng)她盡力委婉表達(dá)完這個意思，周止安起身，走了過來。

    聞又微有點慌：“干嘛？”

    他在聞又微面前蹲下來，平視她：“我就知道，有些事我該先開口?！?/br>
    “什么？”

    周止安：“我想問 17 歲的聞又微，你愿意跟我戀愛嗎？”

    第30章 小周是我和你爸給你定制的未來智能伴侶

    要么怎么說色令智昏，這一頁就這么揭過去了。聞又微自己也說不清她算不算得到答案。她當(dāng)然很喜歡周止安，也感覺到周止安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