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拿回來，聞又微會上聽廖承講完項目背景，再聽到執(zhí)行時，她皺起眉：“我有問題。”

    她說：“我們做的這些宣傳，看起來聲勢浩大，實際當(dāng)?shù)啬苁芤娴牟糠趾苄?。直播只做了一場，投入也不多，更多在公關(guān)層面?！?/br>
    她知道她和廖承如今相對關(guān)系尷尬，直接指出這一點顯得咄咄逼人，可眼下不說，難道等陳述拍板了再提嗎，于是接著說下去：“項目背景里要解決的問題，和給出的具體舉措沒有對應(yīng)上?！?/br>
    廖承目光落在她身上，輕輕又收回，極有風(fēng)度地解釋：“所以我說，這就是當(dāng)?shù)刈约阂鉀Q的事了，攻堅戰(zhàn)，就是要慢慢打的。我們能把資源給它，聲勢做出來已經(jīng)很好。能不能抓住機(jī)會，還要看他們自己?！?/br>
    聞又微：“可是，現(xiàn)在就有賣不出去的水果。這不是我 yy 的，是寫在你項目背景里的?！?/br>
    廖承做了一個明顯在克制的表情：“微微啊，其實……你要這么說就嚴(yán)格了。這個項目只是個……你能明白嗎？魯老師讓我們給個交待，做出來就行了。當(dāng)?shù)啬?，可以說在專業(yè)化、規(guī)模化這塊是一抹黑，前面介紹你也聽了，他們根本就沒發(fā)展起來，怎么承接這個資源？賣東西是一句話的事嗎？總得有人來組織采摘、打包，物流吧。他們?nèi)绻@些都整明白了，也不會有今天這茬了對不對？”

    廖承笑了一下：“哎你說，到時候你去農(nóng)民家里從打包開始幫忙還是我去呀？”

    聞又微沒接他的玩笑，就事論事：“這部分我理解?！?/br>
    廖承：“不是完全沒幫忙賣貨，這不是有一場直播嗎？銷量數(shù)據(jù)我肯定會做得好看。”

    聞又微平靜地?fù)u頭：“我查過，這家公司的老板什么都做，干的是買東賣西的活兒。都不一定是從當(dāng)?shù)厥諄淼乃挂皇诌@樣賣出去，說是助農(nóng)，合適嗎？”

    這就確實是廖承偷懶找的供應(yīng)商了，圖一個專業(yè)、服務(wù)好、省心。廖承沒管她了，轉(zhuǎn)向陳述，脾氣很好地解釋：“述哥，情況是這樣，近期確實呢，也沒有精力那么周到地跟好這些個細(xì)枝末節(jié)?！?/br>
    聞又微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說：“項目給我吧。”

    室內(nèi)氣氛陡然尷尬。

    她看廖承神色也不自在，自己神情先緩下來，又說一句：“分給我玩兒啊，我最近很閑，再閑一點就要被老板開了。”這句話正常是不該說的，哪怕是玩笑。

    但她想告訴他，這不是因為“你做不到的我打算來試試”，而是她確實想做，所以這是一個示弱和賣好。

    廖承沒怎么猶豫，表示沒意見，當(dāng)著陳述的面就跟她交接了，雖然這種事讓人多少心里有點不舒服，但這種純面子任務(wù)不可惜。更何況，要按聞又微的說法去做，那可真是不太容易，他也很想知道她到底準(zhǔn)備怎么接好這口鍋。

    會后他叫住聞又微，兩人一起走到樓梯間：“你知道咱倆定位不沖突嗎？”他眉毛擰起來，因為情緒到位，人都顯得不裝了。

    聞又微笑：“團(tuán)隊里所有人的定位都不沖突，都不可或缺?！?/br>
    廖承“嗐”了一聲：“哎我說你?！?/br>
    聞又微斂了笑意，正經(jīng)看著他說：“我知道?！?/br>
    廖承卡了一下，轉(zhuǎn)而道：“給你個建議。這事說的時候你沒在現(xiàn)場，就是個人情和面子活兒，魯老師也是接的大老板順手丟下來的東西。你看著資源給的多，其實沒人指望它真能出什么結(jié)果，它就是個，就是個表態(tài)你明白嗎？我支持你們工作，我努力了，你看我投了多少資源。你面上漂漂亮亮地做了就行了。如果真那么好做，為什么這么多年也還是停在老樣子呢？你要較真搞出其他問題我們反而容易吃掛落?！?/br>
    “知道，”聞又微說，“謝謝你啊。去喝個茶么？我請你。”

    廖承鼻子里出了一口氣，還是搖頭：“你們學(xué)院派……”

    他好像非說這一句不可似的：“你說得有理，話又正又亮。但我跟你說，不要為情懷做事，一不留神你就會把自己做惡心的?！?/br>
    第43章 公主

    “情懷”這個詞太大了，聞又微壓根沒去想。只是這樣量級的資源，如果不能真的產(chǎn)出點什么，那很可惜，對吧？

    s 市地理環(huán)境特殊，農(nóng)產(chǎn)品品質(zhì)有優(yōu)勢，但很多事就是這樣，人吃水果之前不會把全世界所有水果按口味和性價比拉個排行，多是看到哪個吃哪個，想起來哪個吃哪個，而“看到”和“想起”是有前提的。沒有路子，好東西也會爛在地頭。這是殘酷的資源不平衡。

    聞又微把事情接過去之后，如廖承所愿，她開始痛苦。

    她幾乎要理解為什么廖承只想做個表面好看的數(shù)據(jù)結(jié)案，真要下手做事，放眼一看，哪兒哪兒都是缺。再好的資源這樣給過去，也很難發(fā)揮作用，就像病人不會用手術(shù)刀在自己身上拉口子。

    廖承給大家買了下午茶，給聞又微那杯送到她手邊：“怎么樣，好玩嗎還？”

    聞又微幽幽看他一眼，沒說話。

    廖承樂了一下，身姿挺拔地離開。

    正在她舉棋不定時，陳述給她推過來一個人：“朋友介紹的，是當(dāng)?shù)卮蠊r(nóng)?！?/br>
    聞又微看向他，帶著一種奇異的表情：“哎喲述哥?！?/br>
    陳述扭臉，沒接住她的打量，人類習(xí)慣于扮演壞人的時候，偶爾“好”一下，自己臉先麻：“朋友給推薦的，你自己再判斷一下。人給你找了，干活兒去?！?/br>
    她想學(xué)廖承的表情陰陽他兩句沒想到陳老板也有情懷，但想想只說了“謝謝”。

    岑商，s 市當(dāng)?shù)卮蠊r(nóng)，開了一個店鋪，運(yùn)營得不上不下。但好在頭腦靈活會找路子，為人熱情，對當(dāng)?shù)厍闆r相當(dāng)了解，聞又微跟他電話溝通幾次，感覺到說的都很實在，也想把事情做好。

    岑商啪啪啪甩了一堆小視頻過來，有人指導(dǎo)摘果子，有人負(fù)責(zé)分揀和包裝，看上去井然有序?！澳銊e看我們規(guī)模不大，這是銷路沒起來，一旦路子打開了，組織這些人可快得很。不過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們在這個時代，有很多東西趕不上了?！?/br>
    岑商把他們種的水果往聞又微公司寄了不少，說讓他們試試。打開之后顆顆飽滿色潤，滿室果香。松松深吸一口氣感嘆：“哎喲，難怪皇后娘娘喜歡瓜果香，這也太好聞了?！标愂鰪耐饷婊貋?，拿起一個在手里拋接：“喲，那個什么老岑送來的？東西是不錯啊?！?/br>
    聞又微忽然想到什么：“嗨呀，別給我吃完了。我去打個秋風(fēng)?！?/br>
    九岸早就離職，小薰自己帶起一個部門，不久前刷到她們在做的一個項目，里面有位大主播合作，聞又微帶著水果找她想辦法加了個塞，人情坑位。兩千份水果???放上去，三秒鐘賣空。

    陳述對這結(jié)果還算滿意，說沒有投入能做成這樣，看來這塊如果好好搞，保不準(zhǔn)真能做個大的。他說：“老夏，就是給我介紹岑商的那個人，他也給我電話了，說沒想到效果這么好。早知道應(yīng)該多上一點?！?/br>
    聞又微皺眉：“我對他們的承接能力還是有擔(dān)心，第一步不想邁太大。”

    陳述笑：“這個事你找老岑再盤一盤，他一家肯定庫存有限。當(dāng)?shù)氐膶尤藦聂斃蠋熌抢锸钦也坏搅?，老岑如果靠譜你就問問他。事情做得有里有面，對大家都好?！?/br>
    “行?！?/br>
    ……

    岑商給聞又微電話來，幾乎要把感謝的話說盡。陡然在電話里聽了套頒獎詞，聞又微不大自在，只說不必如此。岑商好像打了雞血，說得舍不得停，他強(qiáng)調(diào)說自己開這公司就是為了回饋鄉(xiāng)里，不為自己賺錢，這里工作的都是當(dāng)?shù)厝耍惶烊?，打包的按底薪加計件提成。就差直說扶持他等于扶持 s 市，聞又微不得不笑著打斷，問他還有多少貨，岑商毫不猶豫，說要多少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可不是好兆頭，聞又微提醒他：“岑總，品控很重要。不能賺這一波的錢把口碑做壞了。”

    “當(dāng)然當(dāng)然，”他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不分檔位，接下來只賣一種，就是特級果。賣相不行的做果醋，做酒，做罐頭，我就是自己虧本我都認(rèn)了，不會給客戶的，要把咱們這里特色水果的口碑做起來！庫存我都加好了，借著你們這陣風(fēng)，我們 s 市??！也打開銷路?！?/br>
    他追問聞又微后續(xù)怎么上，聞又微此刻內(nèi)心的不安沖破了預(yù)警水位線。先前那一波直播結(jié)束，岑商店里東西賣空到下架狀態(tài)好幾天，現(xiàn)在……哪來突然那么多庫存？只賣一種特級果……不，這也不對，別說數(shù)量問題了，更可能是分揀的人手都沒有了？這個苗頭很不好。

    她只說后續(xù)舉措還在規(guī)劃中，客氣幾句掛斷電話。

    而后聞又微拉了個群，把天南海北的同學(xué)拉在一起，說請吃水果，每人三份，拍完她報銷，務(wù)必寄到不同地方，收到記得拍張圖給她。

    幾天后，返圖陸續(xù)到達(dá)。不出所料——不同地區(qū)的人收到水果的發(fā)貨地不同，她猜是倒了一手，找了好幾家合作。水果成色的區(qū)分就更惡心了，一線城市收到的普遍更好，三四線城市收到的干瘦可憐。也許考慮了一線城市用戶更懂得維權(quán)。

    聞又微分批次拉了三十多個人去買，這可不能用巧合解釋。

    她扮演了難纏的客戶去找客服，指出他們產(chǎn)品直徑都不達(dá)標(biāo)，跟詳情嚴(yán)重不符。

    在她咄咄逼人之下，客服說可以退款。聞又微說不行，她要補(bǔ)發(fā)，要跟詳情一樣的貨，不然會去投訴給消協(xié)。

    客服說：沒有貨了親親，要補(bǔ)發(fā)只能等到明年哈。

    她對著屏幕生氣。廖承那一句“你不要為情懷做事，一不留神你就會把自己做惡心的?！焙喼倍铝怂男摹?/br>
    岑商送來的特級果還沒吃完，在辦公室里飄著宜人的果香，她從高大輝煌的寫字樓里看出去，忽然在想，在這棟樓里，我們看到的一切都不會太差?？墒?，那是真的嗎？

    當(dāng)?shù)氐乃诰W(wǎng)上沒多少提及量，聞又微在短視頻平臺用關(guān)鍵詞去搜，找到一個在做直播的果農(nóng)，這位大姐昵稱叫大柚柚。

    直播間冷清，聞又微掛著耳機(jī)，聽她跟人嘮嗑，說東西種出來也愁，賣不出去，采下來會看著它壞，寧愿不摘就爛在地里。她描述之前果子熟透之后掉下來的樣子，說最開始有鳥來吃，后來鳥也吃不完，熟透的果子掉下來摞一起，腳踩上去一踩一冒一腳的水。

    她通過自己直播能賣一點，量不大。為了備損會給買家多發(fā)一些。

    聞又微代入她的處境發(fā)愁，心想這個解決方式也不是很經(jīng)濟(jì)，重量一超，物流成本又上去了。但如果迭代在包材上，成本是另一種高。事情沒做起來的時候，哪兒哪兒都難。

    但到底該怎么去做這個事呢？這里的問題都不是她能通過一次兩次小宣傳解決的。或許廖承才是對的嗎？沒有人提更高的要求，魯敬的意思早就傳達(dá)過了，找個省心的供應(yīng)商轉(zhuǎn)包出去，數(shù)據(jù)做漂亮，大家都高興?；蛘吣阍谝饬擞杏脝?？你看這個世界，它跟你不是一條心嘛。

    可是，如果就這么隨便做做，如果那個大姐看到了他們鋪天蓋地的助農(nóng)報道呢？

    她會怎么想？她也許會想，他們到底助到哪個農(nóng)了呢？為什么我沒有收到幫助？我不是當(dāng)?shù)厝藛?？為什么我還是一個人帶著個孩子，拿著一臺二手破手機(jī)自己做著觀看量不過百的直播，每天擔(dān)心路上會不會有損耗，賺的錢有沒有賠的多？

    陳述還不知道這情況，興沖沖來問她后續(xù)打算怎么把事情搞大，聞又微躊躇片刻：“述哥，會議室?！?/br>
    人是陳述輾轉(zhuǎn)介紹來的，聞又微也沒法管陳述尷不尷尬了，這是個風(fēng)險點，知會上級沒毛病。也許岑商最初有熱情和意愿，但在嘗到甜頭之后，他的想法改變了，想借著這個風(fēng)，給自己賺一筆。

    聞又微跟陳述匯報的過程中也逐漸把事情想得更清楚，這不僅是賺個黑心錢的事兒，如果他們真的把聲量推上去，到時候再集中爆發(fā)出售后問題，參與的所有人都得喝一壺。最差的情況是當(dāng)?shù)毓r(nóng)名聲徹底壞掉……聞又微說不出話了，真有他的。岑商，他這么做之前自己想過后果嗎？

    陳述看完她給的證據(jù)，面色越來越沉，最終啐了一聲：“狗東西?！?/br>
    聞又微順理成章把后續(xù)宣傳暫擱，說自己要再想想該怎么做，陳述說行。

    她走出公司大樓，回看這棟建筑，被割裂感占據(jù)心頭。數(shù)字看太多，有時會讓人失去對生活的真實感知。她有恨，岑商先前的每一句話都很動人，他知道當(dāng)?shù)厝笔裁?，知道聞又微他們能帶來什么，但他最后選擇了自己先賺一筆。

    “狗東西?！彼策艘痪?。

    車?yán)软憽?/br>
    廖承開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哎，送你一段?。俊?/br>
    聞又微：“謝謝，我想自己走走?！?/br>
    廖承笑了，把車停靠邊：“這么晚，又這么生氣，別井蓋都看不見。”

    聞又微拉開了車門。

    她坐上去沒說話。廖承再開口，像正常人多了：“你用什么心態(tài)去做的這件事？”

    聞又微看他一眼，依然無話。

    廖承懶洋洋開口：“別把自己當(dāng)施粥的。你就是個普通干活的，拿工資的全職員工，意思說公司買下了你的工作時間，用公司的資源去給公司做事而已，心態(tài)擺正?！?/br>
    聞又微轉(zhuǎn)過來一點，她在聽。

    廖承：“有成就感，有人感激你，那是捎帶賺的。沒成就感，也沒有誰欠你的。遇到惡心人和事，是這份付費(fèi)工作中的一環(huán)。”

    聞又微聽著像在寬慰，又覺得這話實在是……她禁不住好奇：“你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

    廖承哼笑一聲：“你畢業(yè)就進(jìn)了太和，在你們這種人眼里，有真實的世界嗎？”

    “你想說什么？”

    廖承：“沒什么，就是表個態(tài)，你要是現(xiàn)在后悔了，決定用哥們兒的辦法把這項目做完，哥們兒也不會笑你的。”

    聞又微覺得在這語境下說一句“我不會妥協(xié)”才比較有氣勢，但她看向遠(yuǎn)處沉默了。廖承狐疑轉(zhuǎn)過頭來：“不是吧，打擊這么重呢？”

    聞又微硬生生壓住心頭的恨，平靜得像在勸自己：“沒有。黑眼珠子見不得白銀子，有什么難理解的。你說他是不是想為當(dāng)?shù)刈鳇c事？未必沒這個心。能吸收一部分果農(nóng)干活兒是真，到處找路子也是真。你說他想不想賺點黑心錢，更想。內(nèi)心陰暗一面誰都有，但有些人能戰(zhàn)勝它，有些人不能?！?/br>
    “所以下一步什么打算？公主。”

    “公主？”

    廖承似乎對脫口而出這個稱呼也不尷尬，解釋道：“我來之前就聽說了聞又微不好惹，陳述都不敢跟你說重話。找的男朋友也是二十四孝好男友類型，就差天天把你捧手里了。”

    聞又微淡淡問：“兩廂情愿的事，有誰不滿么？”

    廖承半真半假地笑：“那倒沒有。就是想這職場也是同人不同命啊，為什么有些人得去給陳老板擋酒，有些人說不想做的事，陳老板都不指派?！?/br>
    眼看著要到聞又微的小區(qū)了，她扭頭：“真想知道？”

    “那肯定?！?/br>
    聞又微：“你要是連續(xù)三年在他的團(tuán)隊業(yè)績貢獻(xiàn)度里占比最高，讓陳述給你擋槍他都愿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