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雖說是清流一脈，可江與辰的母舅沈家，卻是京都排得上號的商戶。

    與江家結(jié)親后，沈氏子弟也開始苦讀仕進(jìn)，不是步入朝局，就是嫁進(jìn)清流門戶。沈家被文臣熏陶了幾十年，也樂得做那低調(diào)內(nèi)斂、悶聲發(fā)財?shù)娜思?，極少露出富戶模樣，與何家的招搖全然不同。

    江與辰送來的那些貴重之物，就是從沈家的庫房里搬來的。

    見方如逸的車馬尋常，江與辰干脆把自己駕來的車也留下了，離開后又去了武館，指了個身形健壯的武師，命他明日去給方如逸做個車夫兼護(hù)衛(wèi)。

    等事情全都落停，他才悠悠哉哉地回到江府，拿了本制義經(jīng)書，閑閑地翻。

    魏臨從門外進(jìn)來，見他坐在房中，吃驚道：“公子，你今日去哪了？我回來后一直沒瞧見你?！?/br>
    “如逸找我借頭面衣裳，我去了趟舅舅家的鋪子，幫她置辦了一下?！苯c辰道。

    魏臨點了點頭，很快卻面露疑惑：“方姑娘為何突然需要這些？”

    “明日她要去阿苑家的花宴，沒個像樣的金銀釵環(huán)哪能行?！?/br>
    見自家公子如此淡定，魏臨暗忖難道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猜測，竟全是錯的？

    “公子，方姑娘要去相看郎君，你……”你不生氣？

    江與辰猛地抬頭：“相看郎君？！”

    魏臨道了句“是啊”，一副“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

    江與辰“啪”地扔掉手中書冊：“明日是阿苑今歲辦的第一場花宴，往年這第一場不都是只看花，不看郎君的么！”

    “那就是今年變了唄。”

    魏臨好整以暇地掃他一眼，如此著急的公子，還真是少見。

    江與辰氣道：“如逸她！她怎么能去相看什么郎君！”

    他一下跳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說好了一起扳倒何家的，如今何家還猖狂著，我都沒顧得上別的，她倒好，居然擅自考慮起自己的婚事來了！她怎這般分不清輕重緩急！”

    魏臨只覺得心中好笑：“方姑娘今歲也十八了，和梁王議親的風(fēng)波也散得差不多，她也是時候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一番，總不能為了對付何家，什么都不管了吧?！?/br>
    “她！”江與辰氣結(jié)，可心里明白魏臨的話不無道理，再開口時，便有些耍賴?！昂渭椅吹梗褪遣荒芸紤]別的！”

    他在房中轉(zhuǎn)了幾圈，突然想起什么，奔到桌案前刷刷幾筆，寫了張字條扔給魏臨：“快把這個送去王家給阿苑?！?/br>
    ……

    夜色已濃，顧苑正在房中卸著釵環(huán)，和貼身侍女寶兒說兩句明日花宴上的安排。

    就在這時，門外的小侍女快步入內(nèi)，福了福道：“大娘子，國舅爺派人送信來了?！?/br>
    顧苑以為自己聽錯了：“國舅爺？”

    “是呢?！?/br>
    寶兒忙走過去，把那字條接在手中，拿回來給顧苑瞧。

    那字條寫得實在簡短，只五個龍飛鳳舞的“我要來花宴”，不曾具名，也沒有問安的客套語。

    “還真是我那表叔送來的，如此直截了當(dāng)?shù)臑⒚摌樱怂?，再沒別人?！?/br>
    顧苑擺了擺手，讓寶兒繼續(xù)幫自己卸釵環(huán)。

    “大娘子，國舅爺怎的突然要來花宴？”

    顧苑皺了眉：“別說是你了，我也想不通。我這表叔你是知道的，什么花宴詩社，他是一向看不上的。這次我辦花宴，是存了替如逸meimei相看的心思，這個太歲居然也要來，唉……”

    寶兒把一支流蘇金釵擺在首飾盒里，笑道：“既然方姑娘和國舅爺都沒同旁人定親，不如大娘子給他們兩個牽條線？”

    顧苑一驚，忙側(cè)頭對她道：“快別說這話，我那表叔瞧著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可滿京都誰不知他是個奉了旨的浪蕩子？怎可叫我如逸meimei去跳他這個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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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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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兒道：“國舅爺行事雖說出格了些，放肆了些，可在風(fēng)月一道上，他從未惹出過什么禍端，奴婢也沒聽說教坊司里有哪位女校書，同他糾纏不清……”

    顧苑沒好氣地摘著南珠耳環(huán)：“他不過是還未在情愛上開竅罷了，若是嘗過滋味，誰知道他會如何惹事生非？”

    寶兒有些無奈：“都說自家人該向著自家人，大娘子怎么也不向著點國舅爺？說不定方姑娘能規(guī)勸他一二呢？”

    “你是頭一天認(rèn)識他？”顧苑瞪了寶兒一眼，擱下耳環(huán)?！八缃穸级牧耍€是幾年前那副不管不顧的樣。我如逸meimei長得美，人又端方，若是叫他禍害了去，我可不依。”

    寶兒將那對耳環(huán)擺好：“大娘子說得在理，方才是奴婢失言了。”

    顧苑嘆了口氣：“你的好意，我何嘗不知？你和我一塊兒長大，打小就認(rèn)得我這表叔，我們兩家又走得近，你也當(dāng)他是自家公子一般相待、規(guī)勸，盼他將來能得個好娘子?？伤缃襁€是四處浪蕩，只怕得再有幾年才能收心呢。如逸meimei這般好姑娘，他是沒福了?！?/br>
    寶兒點頭稱是，主仆兩個又說了一回明日花宴上的事，翌日早起cao持，直忙到午后，才開了中門迎客。

    不到一刻鐘，前院便熱鬧起來，“jiejiemeimei”的笑語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貴眷們渾叫一氣，只有陳織吟始終不開口，盯住一名眉眼英氣的女子，暗自惱怒。

    “姑娘，可別再看那左姑娘了，貴眷們都在呢！”陳織吟的侍女低聲道。

    陳織吟的目光卻半點也不愿離開，刀子似的戳在左思音臉上：“她和方如逸一樣，都是一股小家子氣，到底有什么好，怎會被王爺看上！”

    “左姑娘的祖父是定國將軍左光路，如今正在京中養(yǎng)老，家世可顯赫得緊。姑娘快別說她的嘴了，奴婢聽著心驚?！?/br>
    陳織吟冷笑：“你怕什么！養(yǎng)老的將軍沒個實權(quán)，哪能同我陳家相比？左思音的父親左仲，不過是個四品的副參將，虛領(lǐng)廣威將軍的名頭罷了，人又守在山南以東的玄海濱，如何比得上我爹爹三品參將，定遠(yuǎn)將軍的威名？”

    “可圣上看中左家，姑娘也是知道的……”

    “你瞧瞧左思音那支金釵上的南珠，都沒我素日里戴的大，可見她父親在玄海濱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左家一窩子的武將，根本不懂商賈之道，頭上戴的，身上穿的，真是寒酸?！?/br>
    侍女額間冒汗，正要再進(jìn)言幾句，院中說笑的女眷們突然安靜下來。

    “那是……方如逸？”一名世家女捂嘴驚呼。

    陳織吟扭頭看去，心底猛地一抽。

    眼前的這位方如逸，全然瞧不出去歲小心謹(jǐn)慎的模樣。

    她的嘴角淡淡地?fù)P著，眼神堅定又柔和，在院中微微一掃，竟生出不少榮貴的氣度。

    陳織吟僵著臉，目光落在她的發(fā)間，身形差點穩(wěn)不住，雙手死死揪住腰帶。

    方如逸只簪了一支云紋落金流蘇釵，可上頭鑲嵌的那顆南珠，居然是她今日戴著的雙倍大！

    剛進(jìn)王家時，她便暗中觀察了一回，就屬自己發(fā)間的南珠最潤最圓，叫她得意了許久。

    如今這方如逸一來，竟輕輕巧巧地把自己比了下去，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可這還沒完，方如逸自己穿金戴銀就罷了，居然把她身邊的小侍女也打扮起來，雙耳間墜著的那對南珠，瞧著也不是什么俗物。

    方如逸緩步入院，眾人只聽見一陣細(xì)細(xì)碎碎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甚是好聽。

    她的衣衫被暖春的風(fēng)一拂，帶起若有若無的梅花香，凜凜傲骨似的，襯得其他女眷們的佩香都俗了。

    “一年未見，jiejiemeimei們越發(fā)明媚生姿了?！?/br>
    她禮數(shù)周全地福了福，言語間也是得體，叫人挑不出一絲的錯。

    原先那些聽聞方家女寒酸又俗氣的貴眷們，心中一個勁兒地疑惑，暗道這人果然得親眼見了才知如何，傳聞是斷斷不可輕信的。

    一派驚詫中，唯有陳織吟的臉色甚是難看。

    眼看方如逸與那等子沒見識的姑娘、娘子們聊得都快熟絡(luò)起來了，她目光陰沉，松開腰帶，走過去道：“一年沒見著方家meimei，居然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莫不是去哪家做了侍女，明里暗里偷了師，這才學(xué)會如何像個世家女一般穿衣打扮？”

    方如逸卻也不惱，只含笑道：“去歲也是在顧娘子的花宴上，我有幸得了陳jiejie幾句教導(dǎo)，心里一直都記著。想著今日又要見到j(luò)iejie，自然得照著jiejie你的囑咐，好好規(guī)整一番?？晌覅s瞧著，jiejie像是被我?guī)崃?，竟?dāng)眾失儀?！?/br>
    “胡說八道，我何曾當(dāng)眾失儀！”

    可陳織吟才剛說完，圍在一旁的女眷們卻全捂了嘴，低頭笑起來。

    方如逸伸出手來，指了指她的腰帶：“陳jiejie快去更衣罷，遲了只怕……”

    陳織吟低頭一看，玉帶竟被自己揪得松了！

    若再走幾步，她的外衣就會滑落，露出內(nèi)襯小衣。

    此事如果傳揚出去，且不說滿京都的人都得笑她，只怕連議親的門戶也不敢來了。

    誰會娶一個在大庭廣眾下，衣衫不整的女子進(jìn)門！

    陳織吟臉色煞白，連告辭的禮都顧不得了，慌忙帶了侍女往更衣的耳房去。

    “席要開了，姐妹們怎么都在此處站著？”

    顧苑笑吟吟地走過來，望見方如逸，雙眼一亮：“如逸meimei今日甚美！”

    方如逸行禮道：“顧jiejie謬贊，meimei姿容平平，都是沾了jiejie府中的清貴之氣的緣故?！?/br>
    “數(shù)月未見，meimei都在忙什么呢？”

    顧苑挽住她的手，領(lǐng)著眾人往前廳的席面上去。

    “我招了幾個工匠，做著農(nóng)具的小生意，雖比不上各位jiejiemeimei家中的產(chǎn)業(yè)，可也算有些奇巧。”

    去歲，顧苑就知道方如逸要去山南找木匠，回京后，她又一連幾月?lián)湓谀竟し焕?，這一回大張旗鼓地參加花宴，定是農(nóng)具生意有所功成。

    顧苑有心幫她，便順著這個話頭繼續(xù)問下去：“農(nóng)具生意倒是個新鮮的，京都世家名下都有水田旱田，說起來每歲都要耗費不少鋤頭鐮刀的，卻不知meimei的木工坊里，做的可是這些？”

    “我本也想做些鋤頭鐮刀的，可我請的那位木匠師傅有些怪脾氣，專要往那其他工匠做不出的農(nóng)具上用心。我便不管了，放手讓他去做，沒想到他真是個有點本事的，居然制出一個只需要牛驢拉著轉(zhuǎn)動的大水車，還能低水高送?！?/br>
    此話一出，正要落座的女眷們皆是一驚。

    “方姑娘，這田里的水車向來不是人力就是風(fēng)力，你說的什么牛轉(zhuǎn)水車，可是真的？”

    “水車只有高處往低處送水的道理，從未聽說過什么低水高送啊！”

    眾人議論紛紛，她們中的好幾個都是家里的大娘子，管著莊子里的事，對農(nóng)事一道也略知一二。

    方如逸含笑道：“若不是我前幾日親眼得見，自然也和jiejiemeimei們一樣，是半點都不信的?！?/br>
    “如此說來，你這水車已經(jīng)造出來了？”

    方如逸點頭：“此刻正在我方家的莊子里轉(zhuǎn)著呢?！?/br>
    在場的女眷都知道她被方家除名，是個沒法子的法子，方將軍遠(yuǎn)在漠北，顧不得女兒吃喝住行，把京都郊外的莊子留給她打點收租，也是常理。

    眼看眾人臉上好奇大盛，顧苑忙道：“如逸meimei，此等大水車，我從未見過，聽你一說倒有些心癢。不如，后日你帶我去你家莊子上瞧瞧，就當(dāng)是踏青。若真有實效，我定要買上幾架，安在我王家的莊子里?！?/br>
    方如逸微微頷首，可臉上卻閃過一絲憂慮：“jiejie想看，我自然是無有不應(yīng)的。只是這大水車造起來頗費功夫，除了我請的那位楊師傅，再無旁人能制。若jiejie要得多了，只怕得等上一等。”

    廳上的女眷們，從這番話里覺出了一個甚是要緊的消息——此等大水車，滿京只有那位楊師傅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