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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本是老頭子當權時就建起來的,從外面看只是尋常民居模樣,內里卻是彎彎繞繞,易守難攻。后來老頭子不管事了,便是張林海坐鎮(zhèn)在此。幾年中加蓋修補,更加有如迷宮。 唐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到了最深處重重隱蔽的宅邸。傭人帶他去書房,張林海正在那里寫字。 雖已看得多了,但唐競總還覺得有些怪異。自他出洋數年回來,這些個幫中大亨便似是轉了性,原本好勇斗狠,在租界里開著煙館、賭場與妓院,在蘇州河上運著鴉片,如今卻一個個交游文人,練起書法來了。與老頭子和穆驍陽相比,張林海本來讀書最多,現在已算是不進則退了。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么有空來?張林海抬頭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我來向張帥坦白一件事。唐競過去研墨,開宗明義。 闖什么禍了?張林海問。 唐競實話實說:我自作主張,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華棧碼頭水巡捕房用了張帥的名頭。 講下去。張林海只吐了這三個字,臉上似乎神色未動。 但唐競還是能看出那支毛筆停了一停,他繼續(xù)研墨,不管是手還是聲音都穩(wěn)得很:我想如今老頭子不管事,錦楓里既是張帥坐鎮(zhèn),這件事又是震驚滬上,如果我們幫中要管,總還得是張帥出面更妥當些。 張林海哪會聽不出其中的玄機,當即擱下筆,問: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還有誰要管? 唐競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機緣巧合,此地上下都曉得我在追求那《大陸報》的女記者,也是聽她講才知道這件事。他們洋人不懂我們的規(guī)矩,帶著那經辦律師胡亂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脫 張林海卻是皺眉,許久未語。 唐競自然知道這事沒那么容易過門,便也不再多嘴,只靜靜在旁站著。 他為什么要管?張帥忽然問,這件事雖然報界聲音很響,但看檢察廳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驍陽為什么要管? 這一問與其說是對唐競,還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唐競仍舊不語,只作猜不出。此時的張林海已無有寫大字的興致,打發(fā)唐競出去等,自己關在書房里打電話。 唐競在院中轉了轉,恰好遇到張頌婷抱著夜哭的孩子出來哄。 兩人也算是一同大起來的,張頌堯自小跋扈,叫少年時的唐競吃了許多明虧,而這張頌婷表面和氣些,卻也叫他吃了許多暗虧。雖然現在早已經沒有這種事,但兩人見面,心里總還有些芥蒂。 從張頌婷那邊來說,這芥蒂就不光是因為小時候那些事,更因為張帥夫婦曾經動過招贅的心思。 雖說張林海發(fā)跡已有許多年,但畢竟出身擺在那里。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過流氓,但兒女婚嫁卻不一樣。張頌婷十八九歲的時候,家里很是為這件事cao心。 那時,唐競在外留學,受司徒先生舉薦入了耶魯法學院。張?zhí)偹愀呖戳怂谎?,鼓動女兒與他通信。唐競收到張頌婷的來信,讀著半通不通沒滋沒味,卻是即刻會意??伤母乙@祖宗,也是存心做壞,約莫記得錦楓里有個門徒名喚邵良生,讀過幾天書,能說會道,油頭粉面,便寫信把張頌婷的一應喜好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小姐,兩人很快暗通款曲。唐競在美國書才讀了一半,這邊廂張頌婷已經擺酒結了婚,招他做女婿的事自然也就作罷了。 婚事辦得匆忙,孩子又生得太快,自然就有各種傳言出來。是真是假,唐競并不關心。只知道一年前他畢業(yè)歸來,受了張帥的器重,張頌婷看見他,也比從前客氣些。其實客不客氣,他根本無所謂,寧愿互相不理會。 不想今日頌婷卻主動與他講話,無有寒暄,直白地問:新來的那個謝力聽說是你在美國時候的舊識? 是,唐競回答,又玩笑一句,他哪里得罪你,只管與我說。 張頌婷竟也捧場笑了:我們那天打牌缺個人,找他湊數,沒想到叫他一家獨贏。我就想著要問你一句,他是不是賭場千手出身?蒙了我們一桌子的人送錢給他。 什么千手?尋常門徒罷了,送周公館那位回來的。唐競似是隨口一答,心里卻是記下了,謝力這條路或許以后有用。 聊完這幾句,張頌婷就抱著孩子走了。回到隔壁院子,她把孩子交給奶媽,進屋就看見姑爺邵良生正歪在煙榻上逍遙,周身云山霧罩,宛若升仙。 你今天怎么想到哄孩子了?邵良生揶揄她一句。 張頌婷陰陰一笑,并不理他。在這兩人之間,一向就是邵良生做低伏小。老婆叫他去哄著丈人,他就盡力哄著,叫他捧著大舅爺,他就去捧著,轉臉又叫他去使個絆子,他也就去使個絆子,絕無二話。此時見張頌婷這樣,便不敢再說什么。 唐競又在原地等了片刻,書房門開,他看見里面張林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果然,張帥招手叫他進去,又關上門道:穆驍陽這個人胃口倒是不小,我剛剛晉了一個少將參議的虛職,他就看上商會會長的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