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其實,孩子出生的時候,鄭瑜已成功為康榮寶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當時的徐舜華或許已經(jīng)后悔了。 腦中的此番演繹,讓周子兮幾乎沒了睡意,甚至重新考慮過自己對何世航的打算??赊D(zhuǎn)念又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也許是被關得久,竟像是窯子里的女人,開始懷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無論如何,她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半夢半醒之間,似又是那個人將手指按在她唇上。 噓他對她道。 她被蠱惑,連腦中紛雜的聲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夢里。 與此同時,秋夜起了風。風吹著云走,但看起來倒像是那一輪明月在密密的云層間穿行。 唐競回到華懋飯店,才剛走進玻璃門,茶房便迎上來告訴他,有人在三樓酒吧等他。 他搭電梯上去,在窗邊一張桌旁看見寶莉。 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頭在筆記簿上寫字,手邊擱著一只馬天尼杯子,里面盛的卻是純琴酒。 聽到腳步聲,寶莉抬頭,目光對上,露出笑靨。 唐競在她身邊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寶莉?qū)λf起北方的事,她才剛從那里采訪回來。唐競只是聽著,不做評價。這是兩人之間早有的默契,但這一陣卻又好像有些升華。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此地?寶莉終于問他。 唐競知她是指可預見的時局動蕩,卻還是笑著搖頭:我能到哪里去? 寶莉看著他,緩緩也笑。唐競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門熟路自然而然,心里卻忽然想,寶莉與他,差不多就是他與周子兮之間的距離。寶莉看待他,也許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時是不當真,有時又是真的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這些,在最不應該想起的時刻,腦中卻還是出現(xiàn)戲院黑暗里的畫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噓他對她說,她便靜靜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望著他。 次日一早, 唐競還是像以往一般從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駕車去哈同大樓。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做出一個決定,替蘇錦玲贖身。 這念頭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從何時而起,又是因為誰而起。寶莉,周子兮,蘇錦玲,每一個似乎都占著那么一點干系,甚至還包括他自己,以及記憶中漸漸淡去的母親。 因為身份牽扯太多,他并不想親自出面去做這件事,只在腦中將身邊可以相托的人過了一遍。 幫派里的人先篩了去,還有吳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過。再往后數(shù),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選擇,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適的人選朱斯年。 理由很是簡單。 首先,朱斯年有錢。身為商會法律顧問,朱律師與人談話,兩個鐘頭就是一根金條的價錢,辦兩件小案的報酬足夠買一輛汽車,沒有人會懷疑他替錦玲贖身的財力和誠意。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說上去談價錢,雪芳的姆媽不會太不給面子,貪心報出個天價。 最后,也是最要緊的,這位耶魯師兄雖是留洋回來,卻從不以狎妓為恥。一年前兩人才剛認識,朱律師便坦白說過,自己十六七歲時就被家中長輩帶去書寓學做人,男女那回事的開蒙便是與堂子里一位色藝出眾的清倌人。 不知道為什么,唐競總有一種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書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瑣的地步,倒有種舊時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與母親,書寓里的卻是知己。也只有這樣的人會理解他做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圓錦玲的一個夢吧。 于是,那天中午,唐競便去麥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務所拜訪。 朱律師在那里開業(yè)已有十多年,事務所的門面與排場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連門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紅色頭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實惠的,誰為租界貢獻了更多的稅金,誰便可以享受更高級的保衛(wèi)服務。推門進去,事務所里面的裝飾卻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補帖,網(wǎng)球跑馬,藏書弄玉,擊劍彈琴,本就沒有他不會玩的。 早在耶魯讀書的時候,唐競就常聽人提起這位學長。留學時的朱斯年因為穿戴玩樂實在出挑,以至于被后輩的中國留學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傳說中,與他同窗的美國學子都當他是清宮里哪位王爺家的兒子。 此時在事務所,朱律師總算沒有穿長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裝,掛著金表鏈。人雖已是中年,身姿仍舊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悉心保養(yǎng)的結果。 你今天怎么來了?他看見唐競便是笑問。 唐競并不直說,只邀他出去吃飯,在飯桌上敬了酒,才把來意表明。 朱斯年一聽,果然好一通揶揄,夸獎唐競到底是開竅了,且眼光老道,蘇錦玲確是個難得的。 唐競并不解釋,隨他取笑,心知自己沒有錯看,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朱律師本就是極其健談的人,再加上喝過些酒,更加多話。兩人那一頓飯吃了許久,席散時已將近下午三點了。 唐競再三致謝,送走了朱律師,又回到哈同大樓。他走進鮑德溫事務所,才剛在自己的隔間內(nèi)坐定,秘書便遞來一張字條,紙上抄著一個名字與一串號碼是他不在的時候接到的一通電話,來電的人是魏鄭事務所的鄭瑜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