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競只得說不敢不敢，心想自己也不還在這圈子里呆著么？不過，穆驍陽的兒女卻又大大不同，他們也許真的可以。

    兩人走到門口，唐競又鄭重謝過穆先生，這才算出了穆公館。

    離開此地，他便駕車去哈同大樓找吳予培。一路回想方才的對話，慢慢品出更多細節(jié)來，不禁愈加佩服穆驍陽的手段。

    他們兩人之間本來并無干系，這么一來他卻好像是有一個把柄捏在穆驍陽手上，又似是欠了一份情，但這把柄和人情都是柔軟的，與其說是要挾，不如說是籠絡。再加上那番關(guān)于民族大義的慷慨陳詞，與十萬元捐贈的承諾，一時間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將這個人歸類?，F(xiàn)實總比不得戲里，紅臉白臉黑臉看得分明，絕無錯漏。

    這一天，吳予培的事務所果然門庭若市，《申報》上公告一登，又有不少江難死者的家屬來此辦理委任手續(xù)。

    唐競好不容易瞅了個空當，才將吳予培叫進隔間，把方才穆驍陽的意思轉(zhuǎn)述。吳律師自是長舒了一口氣，相信這官司確是有得可打，不至于叫外面那些苦主失望。

    穆先生那里敲定，就代表著春名號目擊證人的證詞沒了問題。余下另一件要緊的事，便是足以影響公斷會進行的國際輿論。這雖然愈加脫離了他們所能控制的范圍，但能做的卻也更加明晰只須去《大陸報》社打聽一下女記者寶莉華萊士此刻正在哪里即可。

    離開事務所之前，唐競忽又想到一件事，轉(zhuǎn)回去問吳予培：那回你在丹桂軒戲園里與穆先生聊了些什么？

    吳予培一愣，不知他為什么問起這么久之前的瑣事，想了想才答：還能聊什么？聊的昆曲。

    你還懂這個？唐競笑。

    吳予培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家里有個嬸母玩票，從小聽了些皮毛，所幸穆先生也不在行，他說他其實還是京戲聽得多些。

    唐競沒再多問，轉(zhuǎn)身離開，心想大約也就是因為邢芳容，穆驍陽才剛開始聽幾句昆曲，可又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不過，那一點不對終于還是滑過去了，他所想的是另一處細節(jié)那日在丹桂軒戲園里的對話似乎并不足以讓穆驍陽看穿他當時的所作所為。

    其實，他一直知道，張林海在穆驍陽身邊留了人。而反過來，很可能也是一樣的。

    孤島余生 8.3

    那個時候，寶莉華萊士尚在北方采訪。唐競按照她留下的地址，一封電報打到青島，又隔了兩日方才收到回信。

    在電報中，寶莉告訴他，自己的歸期尚未確定，不過也已聽聞新興輪的事故，《大陸報》的評論文章不日就會有，他們?nèi)粢脛荻鴦?，一定要盡快了。

    唐競看著這回復，再聯(lián)系到那一陣北方的戰(zhàn)事，便知時局不定，大約又要有大事發(fā)生，只是不確定對于這場官司會有怎樣的影響。

    而《大陸報》對于新興輪慘案的反應倒是正中他的下懷，以往遇到此類華洋沖突，滬上幾家外國報紙的相關(guān)報導一向簡潔，只要事不關(guān)己，便一筆帶過，但這一次卻有一篇深入時評出現(xiàn)在經(jīng)濟版上。

    那位作文的記者果然算得一手好賬，將歷年外國公司在華營運船只的數(shù)量與噸位列得清清楚楚，令讀者一望便知，眼下美國的船舶噸位僅為英國的九分之一，日本的六分之一，而德法更少。再看近幾年的增減趨勢，便知其中的此消彼長與官方外交和民間運動都密切關(guān)系。

    這果然又是十年前萬國禁煙大會的套路，那時呼吁租界禁煙，也是美國最起勁。作為搶地盤的后來者，反正看熱鬧不嫌事大，鬧大了才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洗完了再發(fā)牌，保不定就能多分一點。這種思路公共租界的美國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與此同時，相關(guān)外媒輿論果然越來越多，幾乎都是敦促日方遵守國際慣例，盡快召開公斷會。

    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日方終于同意取用五人制、結(jié)果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仲裁形式。但縱使南京政府的外交部長如何與日本人交涉，船難家屬會還是被排除在了公斷會之外。而且，在那五名公斷員中，有兩名日本領(lǐng)事，一名英國領(lǐng)事，一名時任工部局總董的美國人，最后一個才是中國人，幾乎就是一個外國公堂。

    公斷的過程也是不公開的，若不是春明號船長被召為人證，會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約也會變成一個不解之謎。

    與之前唐競他們預料的一樣，日方在會上敘述：當時江上有霧，又值夜晚，新興輪在吉田丸船頭橫過，吉田丸完全不及反應這才發(fā)生了撞擊事故。

    而新興號竟也附和了這種說法，稱當夜江面霧重，目力所及不過十數(shù)米，無法準確判斷對方船只的方向與速度，兩船相撞實在是天氣原因所致，并非人為責任。

    唐競事后想象，公斷會進行到此處，現(xiàn)場定是一團和氣，本應劍拔弩張的仲裁雙方就這么一唱一和的，直到春明號船長被傳喚作證為止。

    那位船長坐到證人席上，公斷員還是依例問下去：當夜天氣怎么樣啊？

    船長顯然有備而來，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呈上行船日志，翻到事發(fā)那一夜，上面記載得清清楚楚是夜晴朗，既沒有下雨，也沒起霧，因是陰歷十六，月色還挺好。

    若有可能，唐競實在很想看看何家人當時的面色，大約正在心里罵著穆驍陽，流氓果然就是流氓，發(fā)了財，換了身行頭，品性也還是一樣，鄭重相托當面說好的事情竟然都會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