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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句客氣話,朱斯年聽了倒是很受用,點頭道:總之,我這照會還是拿著,招牌也還是掛著,至于其他,就隨緣吧。 又聊了一陣,唐競告辭離開。夜色中,他獨自駕車行在路上,又想起方才的一句話來是朱斯年在書房里對他說,這兩年市面實在太差,銀根奇緊。 后來,又有許多次,他每每遇到一些事,便會想起這一夜的對話。 從東北事變再到滬戰(zhàn),市場本來已經極其蕭條。更因為英美兩國先后放棄金本位,美國又公布購銀法案,宣布白銀為國有,國際銀價一路上揚,導致中國銀幣對英、美、日的匯價也直線往上。于是中國境內金融高度緊張,銀行信用緊縮,利息高企,對工商業(yè)的影響極大,無論哪個行業(yè)的生意都不好做,而這又使得銀行更加謹慎,規(guī)模小一些的錢莊票號,起初還像從前一樣憑著熟人面孔借貸,結果大多是倒閉收場,全然就是一個惡性循環(huán),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出路。 唯一的例外似乎只有穆驍陽的匯華銀行,始終資金充裕,運作良好,就像在保險庫中藏了一眼神奇的地下泉,能源源不斷地噴出金子來,而且永不枯竭。這其中的緣由,唐競并非沒有過猜想,背后或許是官家的勢力,又或者還有其他。但穆先生說話算話,五年期滿,再未讓他染指過任何非法生意,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也只能不聞不問了。 孤島余生 18.3 陳之遙_GIB 0823 09:41 投訴 閱讀數(shù):21977那幾年中,唐競看著穆先生繼續(xù)往上走著,四處涉獵,攤子越鋪越大,且處處都是領頭的身份,比如一家家并入?yún)R華旗下的大小銀行,比如一趟一趟的剪彩,收獲一個又一個董事長的頭銜。除去實業(yè)與金融,又入股兩家大報,蓋起一座戲院來,平添了幾分文人氣質。 那戲院在霞飛路上,前后花了上百萬出去,位列首輪,上映好萊塢西片與華語電影。 原本上海的電影公司與電影院有許多集中在閘北與虹口華界,滬戰(zhàn)時幾乎盡數(shù)被毀。與銀行工廠一樣,被戰(zhàn)火重創(chuàng),又受景氣影響,大多資金窘迫未能重建。但上海人是不能不看電影的,不管是盛世,還是亂世。于是,這新戲院便又一間間地在蘇州河南岸的租界開起來,你花費八十萬,我便砸一百萬下去,比著賽著似的。直等到穆先生出手,一切才算有了定論,本城最新、最大、最豪華的戲院便是此地了。 也是因為這戲院開業(yè),本地幾家電影公司都想搶首日首場的排片,明星公司的經理求到唐競這里來,又跟他提起錦玲。 認真算起來,他與錦玲已許久未見,只是隔一陣通一次電話,互相道個平安。錦玲還是跟從前一樣,說來說去那幾句話比如正在拍什么戲,角色她很喜歡,又說身體很好,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缺。 可這經理卻跟他報信,說馬上要與另一家電影公司合并,那邊會帶過來一個女明星,也是正當紅的四旦之一,恐怕錦玲不快,事先說好了的,將來一人一部戲,齊頭并進,誰都不搶誰的風頭。而后,經理話鋒一轉,又說賣唐競的面子,合并之后第一部大戲女主角一定是錦玲的。 唐競當然明白,這是投桃報李的意思,送客之后便打電話去福開森路。 錦玲一聽卻是笑了,道:你可別為這事難做,我不缺這一部戲。 語氣一如既往,唐競卻覺得兩人生疏了些,頓了頓才道:你要有什么難處,只管跟我講。 是,錦玲又笑,跟自家哥哥沒有什么客氣的。 話說到此處,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么,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去找她,她是絕不會來打擾的。 于是,不管錦玲如何,他還是應下了幫這個忙。但隔了幾日,明星公司的經理又來電話,說下部片子的主演還得是另外那個四旦之一,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蘇錦玲稱病辭演。 唐競無法,忽然記起滬戰(zhàn)那年的除夕,她對他說自己脾氣不好,犟得要死,那時他不信,現(xiàn)在才知道是真的。 再后來,首日首輪定了一部好萊塢西片,幾家本地電影公司空忙一場,這件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也是在那一年初春,吳予培與沈應秋回到上海。 兩人乘坐的郵輪靠進公和祥碼頭,唐競還是像從前一樣開著車去接。此時的上海春寒料峭,江邊開闊,格外濕冷,只有一點點陽光穿云破霧地灑下來。但當他看到舷梯上出現(xiàn)熟悉的身影,心里卻還是泛起一些暖意。 沈應秋已經有孕,整個人卻依舊挺拔爽利,除去腹部隆起,看不出一點拖沓臃腫。吳予培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戴一副圓眼鏡,帽子圍巾大衣裹得嚴實。唐競朝他們招手,沈醫(yī)生先看見他,大大方方走過來。吳予培卻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慚愧,自覺又是一次鎩羽而歸。這一次他出任公使,起初三年的任期,后來又延到五年,去的時候是那樣壯志雄心,回來得卻是這樣黯然,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也不可能一點失望都沒有。 唐競自然明白吳予培的心思,什么都沒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許是下手重了,拍得吳律師一個趔趄。 沈應秋在一旁看得要笑,隨即說到重點,替自家老吳解圍:我們在馬賽上船的時候,子兮來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