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車后就跟自己的老媽通過一次電話，通完這個電話后她就一直緊張兮兮得像是神經(jīng)一直繃在那。她雙手攥了手機(jī)一會，才又把白色的直板揣回兜里，去拉扯那個也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的金發(fā)青年。

    “奧蘭多，你睡著了嗎？”她的英語熟練流暢，口音好得像是曾經(jīng)在國外生活過一樣：“奧蘭多，我有話要跟你說?！?/br>
    金發(fā)男人這才稍微給點面子，慢悠悠半睜開眼，剔透的藍(lán)光從眼皮下方縫隙里透出：“怎么了？”

    女孩絞了絞雙手，“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去買點禮物，”她垂低眼去看自己糾結(jié)在一塊的手：“我們這邊，去拜見家長，都要帶些禮品過去的，不能兩手空空。這是風(fēng)俗，也是基本禮數(shù)。”

    ——奧蘭多本來就在她爸媽心目中沒啥好印象，再不帶點東西過去討好討好長輩緩沖一下敵視情緒的話，奧蘭多恐怕連她家門都進(jìn)不了吧。

    但金發(fā)男人顯然沒把這個提議放在眼里，他雙眼完全亮起，難以置信地問：“我這個人還不夠？”

    秦珊：“……”

    奧蘭多十指交叉擱在修長的大腿上：“我是來北京旅游的，能不分主次重點將去你家的日程給提上來，已經(jīng)足夠他們感恩戴德了。”

    秦珊重重拍了他大腿一下：“你能不能有點禮貌啊，這里不是你的國外，沒那么隨心所欲。中國是禮儀之國，你就配合一下啦，假裝謙讓懂禮一點，好不好？！”

    說罷，女孩還用兩條手臂勾住男人的胳膊，晃了又晃，搖了又搖，撒嬌。

    畢竟大多數(shù)男人都很吃女人這一套。

    但奧蘭多明顯不是大多數(shù)男人之一，他斜掃秦珊一眼：“禮儀之國？中國在世界上是出了名地缺乏社會公德和公民意識。提前別的國家一千年的文化卻幾乎沒起到什么作用，大多數(shù)人還是隨心所欲。日本人素質(zhì)都比中國人要高得多。”

    秦珊有點憋屈：“我承認(rèn)，日本人素質(zhì)確實不錯，但日本學(xué)到的禮儀都是機(jī)械性的，他永遠(yuǎn)不會發(fā)自內(nèi)心。中國人里，再壞的人都有忠恕觀不會肆意妄為，這種純粹的倫理制度培養(yǎng)了許多代人。比起你們西方的躁動不安引發(fā)邪念，中國的文化卻是在用一種靜態(tài)的方式獲取快樂。中國人不會追求無限的擴(kuò)張，只要能活著，就能活得很好，比起那些固守機(jī)械禮儀程度的國家更具人性，”秦珊想了想，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自己的論斷：“沒有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發(fā)自中國?！?/br>
    奧蘭多：“所以英國紳士差點統(tǒng)治世界，而中國整天只在語言上高喊以和為貴，行動上從不相讓，”他昂了昂下巴：“我們坐的這輛計程車，簡直是完全不要命的馬路殺手?！?/br>
    秦珊語塞，不打算跟他繼續(xù)這個話題，嘟嘴囔囔：“不買就不買，反正也不稀罕你那點禮物。”

    奧蘭多勾起一邊唇笑了笑，繼續(xù)假寐。

    在駕駛座上開車的司機(jī)很明顯能感受到小姑娘爭辯語氣里的不悅和憤懣，她一向?qū)Τ丝秃軣崆?，很快用北京話問道：“姑娘你怎么了啊？?/br>
    秦珊抬起耷著的眼皮，去看司機(jī)小姐扎著馬尾的后腦勺：“沒什么兒事，就我男朋友跟我回去見家長，讓他買點東西也不肯?！?/br>
    “這你男朋友??？嗨，我還以為是你什么一對一的外教，你看著也不大啊，都帶男朋友見家長啦？”

    秦珊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呃，我已經(jīng)二十啦?！?/br>
    司機(jī)：“哎呀，真看不出來，你看著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可能長得年輕顯得嫩吧?！?/br>
    “呵。”耳畔傳來一絲短促輕蔑的冷笑。

    秦珊瞬間臉漲的通紅，本來奧蘭多不買禮物這事就讓她來氣，結(jié)果這丫的還時不時譏笑她一下，秦珊咬了咬牙，剛打算換成英文回噴一頓，但她立馬又遲疑了……等等，奧蘭多剛才突然嘲笑她難道是聽懂了她說的話？要不然男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個冷呵煞風(fēng)景啊。

    秦珊露出探尋地眼光，湊近閉著眼的金發(fā)男人，盯著他兩片刷子似的長睫毛，用中文慢吞吞問他話：“奧蘭多……你是不是聽得懂中文啊……”

    男人沒搭理她。

    秦珊語氣放輕緩，繼續(xù)意味深長：“你是不是為了我，為了來我家，特地偷偷學(xué)習(xí)中文了？”

    還是不理睬。

    少女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難道聽不懂？那換句簡單點的，”她點了點下巴，有些不確定問：“奧蘭多……我喜歡你？”

    細(xì)心的秦珊馬上捕捉到男人的眉梢略微挑了下，這讓她更加確定地加重口氣：“奧蘭多，我喜歡你?！?/br>
    雕像一般精美和沉默的金發(fā)男人終于有了點反應(yīng)，他懶洋洋地從喉嚨里滾出一個低沉有力的短句：“ditto.”

    所有的怒氣在這一刻煙消云散，秦珊美滋滋地抱緊身前的小背包，像是抱著一大塊甜絲絲的、世界上最香甜濃郁的巧克力。

    在電影《人鬼情未了》里，男主角曾對女主說過：情形大多如此，凡我生命中有什么美好的事情發(fā)生，我都會害怕會失去它。

    為了掃除他的擔(dān)憂，女主非?？隙ǖ刂貜?fù)兩遍，告訴他：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而之后男主人公很快給她的回答就是“ditto”，我也一樣，我也正有此意，我也愛你，我也真的愛你。

    語言真是最有人情味的東西，文化差異讓這個世界被區(qū)分成一塊一塊，而語言又能輕易把有心人聯(lián)絡(luò)在一起。

    94

    秦瑞言開車到霞公府門口的時候,剛好瞧見了一輛黃綠色計程車停在門衛(wèi)邊。

    因為是高檔小區(qū)的關(guān)系,計程車或者外來車輛進(jìn)小區(qū)的話，都要在保安那進(jìn)行車牌號和房屋棟數(shù)登記。

    玩攝影的人都有一副細(xì)致沉穩(wěn)有耐心的好性子。秦瑞言放緩車速,拉手剎,好整以暇地在那輛出租車后頭等著。

    他側(cè)頭去理了理副駕駛座上的饸饹面,順帶掀開塑料袋看了幾眼，還好,面條不至于糊得那么快，口感不會有太大影響。

    他可不希望在食物方面有完美主義的小女兒一回家就批判他買的什么面渣渣回來了。

    這么開心地腦補(bǔ)著,秦瑞言攏好一次性食盒,抬眼去看那計程車進(jìn)去沒有。

    結(jié)果前頭那輛計程車根本沒有直接駛?cè)胄^(qū),而是在原地把人放下來了。后座車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一條大長腿從里面邁出,長腿的主人很快一整個人暴露在天光下。

    他頂著一頭不比太陽光澤弱幾度的鮮亮金發(fā)，側(cè)臉英俊而挺拔。他正在往黑襯衣外面套大衣，像是一位正在給奢侈品牌拍廣告的歐美男模。

    熟悉的面孔，秦瑞言恐怕一輩子都沒法忘記這張臉了，等同于殺父之仇的存在啊。

    他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家伙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我想你可能是賣萌，我特別找你們說這些，并不是為了讓你們反對，更不是為了討論和商量，而是在宣布結(jié)果，你們的小女兒即將留在船上?！?/br>
    從此他就和自己的寶貝姑娘天各一方，長達(dá)兩年再未見過一面。因為女兒在他手上可能被當(dāng)做人質(zhì)的關(guān)系，他和李筠也不敢報警，完全是忍氣吞聲地等著秦珊偶爾一次兩次地去主動聯(lián)系他們，結(jié)果這偶爾一次兩次帶來的消息更讓人不爽，小珊竟然已經(jīng)跟這丫的結(jié)婚了！

    ——接下來的發(fā)生很快證實了秦父的憤懣想法，計程車旁俊如雕刻的“歐美男模”理好衣領(lǐng)后，微微蹙眉，顯然對空氣很不適應(yīng)的樣子，厭棄地抽了抽鼻子，方才屈身從車后牽出一個女孩。

    女孩兒的扮相很清爽，黑發(fā)揪成高高的丸子頭。她穿著一身白色大衣，細(xì)心人一下子就能看出這件衣服跟男人的是情侶款。

    她從低矮的車門框下方鉆出來，剛一出來，就忙不迭扒著金發(fā)男人拉扯她的那條手臂湊上前去，停在他面前，笑瞇瞇地將臉頰貼在他胸膛口連蹭兩下，吃豆腐。豆腐吃完不忘仰起頭來，用亮晶晶的眼神去看他，像是某種求寵愛的毛絨絨小動物。

    而男人也似乎也被少女這一系列舉動給取悅了，一手?jǐn)堖^她肩膀把她上身掐在懷里，一手體貼地帶上車門，跟那司機(jī)用英語道了聲再見。

    秦瑞言沒來由的一陣光火，這種鋪天蓋地的怒火赤焰也很快被中年男人發(fā)泄出來，他連按了五下方向盤上的喇叭。

    嘀——嘀——嘀——嘀——嘀——

    急躁又刺耳。

    前方五米處的那對“野生小鴛鴦”中“小母雛”果然被驚了一下，隨即側(cè)目朝著鳴笛聲的方向看來，而秦瑞言同志，也剛好在這一刻，和自家的小女兒的視線隔空撞上了。

    電光石火。

    秦珊立刻像根被無形手cao縱著的，彈簧非常靈活的圓珠筆那樣，從男人的懷抱中彈到一米開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爸怎么剛好在后面啊啊啊啊sb作者你到底是什么惡趣味啊安排這樣一幕場景還剛好被我爸當(dāng)場捉見啊啊啊啊啊啊啊??！

    秦珊心頭呼嘯過一萬只草泥馬，目光艱澀的同自己老爸對視兩眼后，就趕緊垂下烏壓壓的睫毛，虛心地不敢看她。

    儼然是個做錯事的小朋友嘛。

    從下車后就眉頭微鎖，神情一直不大舒愉的奧蘭多也緊跟著秦珊看了過去，在認(rèn)出前車窗后那張還算熟悉的面孔的時候，奧蘭多也不由地微微一愣。

    秦瑞言不再看自己的女兒，而是跟奧蘭多對望了兩眼后，隨即熄火，開前門，從駕駛座走了出去。

    閱歷豐富的老男人很快壓下那些展現(xiàn)在臉上的火氣，擺出和藹親切的笑容，朝著自己的女兒走過去……

    對，朝著秦珊走過去……

    目不斜視，步伐穩(wěn)重，只看著她……

    放佛眼睛里就只看得到秦珊一個人，旁邊那個英俊不凡的高大個只是個純透明冰雕，毫無存在感的空氣人像……

    他叫秦珊的小名，中文，實打?qū)嵉闹形模骸靶∩?，你回來了也不跟老爸說一聲，老爸好去接你啊?！?/br>
    “你”，不是“你們”。

    秦珊清了下嗓子，露出一絲女兒對父親特有的嬌慣甜笑：“這不是怕老爸工作忙嘛！”

    跟親人說話總是能很快找到那種熟稔的感覺，哪怕隔得位置再遠(yuǎn)，時間再長，再次見面總能很快接得上話，很少會有冷場的情況發(fā)生。

    “天塌下來也比不上接閨女要緊，來，”秦瑞言幫秦珊取下背在肩上的包，笑了笑：“老爸幫你拿包，一路坐船就夠辛苦的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還苦著你你媽肯定得怪我?！?/br>
    “哈哈，”秦珊連連擺手：“沒事兒?！?/br>
    那么，讓我們走進(jìn)科學(xué)，探索一下船長大人此時此刻所目睹的一切，以及他的心理活動又是怎樣呢？

    船長視角on：

    秦父：“小珊，你%**（）￥#@爸說一%（@#，爸%￥*@你ah?！?/br>
    秦珊：“￥%不是怕#￥爸￥%工作#￥@！”

    秦父：“天￥%*）@女￥%*），爸￥#%幫%*@%￥你#￥*包，路船￥%*辛苦%（，￥#%不容易回家一%#@， *￥#你你媽肯定%*￥我?！?/br>
    秦珊：haha，*（）￥%*?！?/br>
    船長內(nèi)心on：

    真是讓人格外煩躁的中文啊，但絕壁難不倒本大爺就是了。將依稀知道的幾個中文名詞、動詞，副詞、形容詞排列組合一下，再聯(lián)系秦珊和她爸爸之前的動作神情，大概可以猜出剛才的對話內(nèi)容應(yīng)該是——

    秦珊的父親覺得她在自己船上工作一定很忙很辛苦，趕緊幫自己女兒提包，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你媽肯定……我？

    為什么要出現(xiàn)兩次“你”？！

    難怪……是把他也算進(jìn)去了？

    那他要不要和秦珊的父親打個招呼？

    這么想著，奧蘭多握拳到唇邊，在心里默念出一個詞，“秦叔叔”，不是uncle qin，而是qin shushu噢～

    ——這是他昨晚等秦珊睡著后，偷偷用手機(jī)上網(wǎng)開著翻譯軟件搜索，【面見中國家長的注意事項】當(dāng)中就有一個著重點是稱呼，問題下方給出的回答是：

    “1阿姨，叔叔，（比自己爸媽?。?/br>
    2伯父，伯母，（比自己爸媽大）”

    秦叔叔！什么狗屎稱呼，都沒有親屬血緣稱呼，就要叔叔阿姨地叫？毫無倫理道德可言地亂認(rèn)親戚，真是可怕的中國人。

    奧蘭多腹誹著，又在心里高速念了兩邊秦叔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叫不出口這種詭異的稱呼。

    于是，我們船長大人的思緒又轉(zhuǎn)向昨晚搜到的第三條回答：

    “3如果你跟女朋友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達(dá)一定程度，并且認(rèn)為自己足夠優(yōu)秀，對自己充滿信心、而且對方家長也很看好接納你的話，你可以直接叫爸、媽，二老應(yīng)該會更高興?！?/br>
    對，就是這個答案了，和他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吻合。

    于是，三秒后，還想要幫女兒拎包，邊微笑著跟她寒暄幾句的秦父，清晰地聽見腦仁上方傳來一聲低沉且富有磁性的，

    爸。

    不是dad，是bà，字正腔圓，第四聲的發(fā)音都沒有一絲一毫地偏差。

    秦瑞言：…………………………

    秦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