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柳蔭下的長堤,微風習習,柳枝輕擺。阮流柯正非常閑適地在堤上釣魚。 阮流今這時已經從金城郡回來,他靠在柳樹下,懶得恨不得癱下去地說:“大哥,我們這真的是在打仗嗎?鮮卑的那群人其實根本就不堪一擊……而且你身為主將竟然在這里釣魚,我謹代表京城所有為西涼局勢擔心的士大夫們會集體譴責你?!?/br> 阮流柯頭都不抬地說:“無聊你就回府找個陰涼的地方趴著去?!?/br> 阮流今聽聞此言,果然轉身在侍女撐好的紙傘下面回府去了。 阮流柯抬手輕微地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夏天的長安果然也是和洛陽一樣的炎熱。 阮流今在金城郡聽風酒莊的那些日子里慢慢知道了當初在京城的紅葉齋很少收到西涼的信息的原因,自從陛下知道了涼州的鮮卑起義以后,就命令聽風酒莊的人將這里的消息直接傳達到了暗衛(wèi)手中,連原本也是由暗衛(wèi)們組成的紅葉齋都不再經手,畢竟紅葉齋到后來,也逐漸加入了很多年輕一代的世家子弟,他們即使心懷忠君愛國的思想,終究也仍然要為家族利益而考慮。當初以為的西涼形勢嚴峻,也不過是陛下故意做給世人看的假象,同樣也是通過紅葉齋,做給世家的假象。 阮流今知道這些以后發(fā)現自己來涼州果然就根本沒有什么作用,大哥和凌輒才是真正陛下希望過來的人,京城的世家的權力太大,陛下終究是不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繼續(xù)存在。 無論有沒有他,凌輒終究都是要過來涼州的,這便是陛下的決定。 就算陛下日漸被朝臣們慣成了任性的君王,他也仍然是少年時候那個嚴肅的有著大想法的人。 他有些懨懨地回到了長安的府邸,家丁們已經將硝石溶入水中,于是在夏天的時候也能有大量的冰塊來制冷,阮流今輕輕嘆一口氣,他果然不應該和兄長一起出去釣魚的,那種需要出門的事情不適合他。 他突然覺得有些想念凌輒了。 阮流今前日收到了凌輒通過紅葉齋傳遞過來的信箋,他已經向陛下請命,很快便動身來雍州,先到長安與阮流柯會合,然后便一同領兵前往涼州府。 他在想,凌輒現在應該已經在洛陽城外的官道上了吧。 他與凌輒終究是要靠著這樣迂回的方式才能在一起。 如果大司馬知道凌輒在自毀前程以后又要讓自己的子孫后代都沒有機會入世……該是什么樣的表情呢? 他總是會覺得,他與凌輒兩個人在一起以后,總是有頗多地方對不住凌輒,比如,他阮流今就是一個標準的紈绔子弟,就連入朝為官都不曾有過,多年來除了蘭箏閣的老板這一稱呼以外,也不曾有過什么光榮的外號(“京城第一美”這種東西請忽略吧)。然而凌輒卻是一路從驍騎衛(wèi)升到百夫長再升到了副將直到現在的驍騎營將軍,是萬人羨嫉的存在。如今他們在一起,于阮流今而言,其實也沒有什么遺憾的東西,然而凌輒卻不一樣,他背棄了一直以來家人對他的期望,背棄了多年來為之奮斗的前程……甚至百年之后仍要被人詬病,逃不過“了爾一生花燭事”的蓋棺定論。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和凌輒在一起。 將無比高貴的神祗拉入地獄一般的深淵——這種罪惡其實也是一種快感,那是一種人的隱秘的不為人知的一面當中所存在的感受。 愛意,從來都是與罪惡并存的。 第六十二章 龍朔七年,七月,平虜將軍凌輒領兵至雍州。 阮流柯事先派人在路上便已經和凌輒說明了秦涼地區(qū)的戰(zhàn)況,于是凌輒來長安的時候心情便已經很是輕松,先在軍營安頓了他帶來的將士,然后便進了雍州刺史韓田玉為阮流柯等人備好的府邸。 阮流今早早便在正對著大門的廊下等待著。 就算是炎熱的天氣他也仍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等待著凌輒的到來。 凌輒一進府便看見阮流今站在雕欄邊,站直得像一柄出鞘的劍。 在看見他的那一刻便抑制不住地想要笑出來。 “終于見面了”“終于能在一起了”這樣的心情。 哪怕是被一帶而過的,也仍然是兩年的時間。 每一天,他看見紅葉齋的人們偶爾閑適下來,便會想起凌輒。想知道他在京城到底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在時間里慢慢地改變了,會不會他就此決定放棄自己留在京城了——這樣兩地分隔的不安每一天都在他的欣賞徘徊。 如今見到他,也終于是懸在心中的那把刀入了鞘。 阮流今朝他奔過去,凌輒張開雙臂,等待著接住他,看著他像一只鶴一樣優(yōu)雅地跑過來,衣擺飛揚起來的樣子仿佛真的馬上就要飛起來。 被抱了滿懷。阮流今在他的臂彎中抬起頭,仰臉看到凌輒的下巴,忍不住張口咬上去,然后又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了一下:“我很想你?!碑敵跎燥@別扭地少年,如今也可以說出這樣的情話。 凌輒收緊手臂,與阮流今鼻尖相抵,帶著無限的纏綿與眷戀地說:“我也很想念你,”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每一天都很想?!?/br> 凌輒與阮流柯商量著如何能以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利益,若是能不戰(zhàn)而勝必然是最好的,但是如今大黎一方故意示弱了這么多年,鮮卑人恐怕真的以為黎國無人可用,想要他們投降只怕是不可能的了。 阮流柯并不言語,似乎在思考著顧銘的想法。 凌輒之前在京洛的時候發(fā)現暮塔與當年那個在他身邊的刀疤男人郝散仍有聯絡。但是據他得到的線報,郝散如今被鮮卑人相當于是軟禁在了姑臧城中。他們之間必定是有什么他人發(fā)現不了的通信的手法。 于是顧銘卑鄙地通過暮塔用同樣的手法威脅了郝散,已經對鮮卑人的兵力都大致有了了解。 鮮卑人在人數上是絕對抵不過黎軍的,唯一令他們有所顧忌的便是鮮卑人的驍勇,那時他也以為憑著鮮卑人的勇敢與善戰(zhàn)都能讓江風舟戰(zhàn)敗了,更何況是能力遠不及帝國雙璧的他。但是如今卻發(fā)現江風舟與陳寒谷的陣亡其實都不過是一場演給世人看的戲,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認為,鮮卑人其實也不過爾爾。 阮流柯露出輕蔑的笑:“其實也確實不過爾爾?!?/br> 這兩年中,阮流柯偶爾為了讓京中的人們稍有安心也發(fā)動過幾次簡單的攻擊,鮮卑人不過據守城池,完全沒有要再出來爭奪土地的跡象,以為有一座城池便可以安居樂業(yè)……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阮流柯與凌輒商定,等到秋收完成以后便開始攻城,從秦州上邽一直到涼州姑臧,都要一分不差地奪回來。 現在是他們修養(yǎng)生息的時間。 入夜。 凌輒問他:“你這兩年,可有受什么苦楚么?” 阮流今笑著答他:“我在這里怎么會受什么苦!每天吃好喝好的等你過來,”說著,又狡黠地瞇了瞇眼睛,“你不會有jian|尸的機會的?!?/br> 凌輒扶額,想不到當初離別的時候自己的一句話,他竟然到現在都還記得。 ——但是看著他這樣頑皮的樣子,心里面真的覺得很懷念。 ——是兩年都沒有真正見過的臉,兩年都沒有切實地聽過的聲音。 阮流今伸手扶上對面的人的臉,并不是十分光滑的膚質,卻也因為有著獨特的質感,指尖仿佛燃起火焰,從遠端的手指,一直燒到了心里。 凌輒握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眸色深沉,仿佛有欲望的焰舌在跳動。 情|欲突如其來,幾乎無法抑制。 他們簡直急不可耐。 磕磕撞撞地親吻,凌輒衣袖揮出的氣流吹滅了燭火,黑暗中只剩下兩個人抱在一起的剪影,滾倒在床榻上,簾帳放下來,再不為外人所見。 自然是一宿貪歡。 長安的夏天依舊炎熱。 凌輒每日早起,和阮流柯二人一同去校場與將士們一同cao練。 等到凌輒早練歸來了的時候阮流今才慢悠悠地起床——這大概也是成器的人與不成器的人的區(qū)別之一吧。阮流今一邊迷迷糊糊地讓凌輒幫忙穿衣一邊想。 凌輒幫他系好衣帶的時候偷香一口,阮流今軟趴趴給了他一巴掌,到他臉上的時候簡直就和撫摸差不多,手指掃過凌輒嘴角的時候力度已經基本上沒有了,凌輒勾起一抹笑,看向阮流今,然后就張嘴抿住了阮流今的手指。 阮流今瞬間清醒過來,然后臉“噌~”地就紅了?!@家伙,什么時候學會這么情色地看人了?簡直不輸那禍國殃民的妲己褒姒之流。 凌輒好心情地一把摟住臉紅了的某人,然后捧著他的臉胡亂地親吻,仿佛克制不住自己似的要親近這個人。 終于又能有這樣平靜的生活,終于又能夠在一起。 “篤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想要白日宣|yin的二人,凌輒一臉不愉快地去開門,送信過來的家丁被他黑著的臉色嚇了一跳,說話都有些不清楚:“這……個,……是涼州那邊說要送給阮小公子的,信……” 凌輒維持著生氣地表情從家丁手中搶過信件:“你可以走了?!?/br> 家丁如獲大赦:“……是!”然后逃命一樣地離開了。 ——誰敢面對臉色不好的大將軍?。?/br> 阮流今打開信封,是柳熙年讓紅葉齋的人送過來的。 忽略那些優(yōu)美華麗的辭藻,大概可以看出他要表達的意思。 暮塔要過來。 郝散畢竟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便跟在他身邊的人,這么多年一直保護著他,他要過來營救郝散也是情有可原。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暮塔到達長安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黃昏時溫柔的緋色光芒灑在策馬而來的少年的身上,仿佛英雄身載滿天霞光。 凌輒在城樓上恰好看見那絕塵的單騎,便下城迎他入府。 暮塔堅持要在夏天的時候先將郝散從姑臧城接出來,以免戰(zhàn)爭的時候殃及郝散。 然而凌輒和阮流柯都不愿意在開戰(zhàn)之前就打草驚蛇,拓跋匹孤若是先有所警戒,對于他們攻占姑臧城會增加一些困難。 暮塔認為既然在他們看來拓跋匹孤根本不足為懼,那么他事先有所察覺或者沒有察覺根本就不能對戰(zhàn)爭造成什么影響。 阮流柯根本不拿睜眼看暮塔,端著茶盞吹了吹:“你是匈奴的王子,我們并不想要限制你的自由,所以你要在長安在洛陽我等皆不予管制,”阮流柯喝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在幾案上,“但是若是為了一個人而影響戰(zhàn)局,這是絕對不可能的?!?/br> 暮塔無話可說,他不能讓黎國的軍隊就只為了營救一個匈奴人而導致更多的犧牲。 然而如此并不能阻擋暮塔營救郝散的心。 阮流柯只說他不能動用黎國的軍隊去營救郝散,并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也就是說,他以個人的身份去做的話,并不會受到來自黎軍的阻礙。 暮塔告別阮流今,單槍匹馬前往涼州。 阮流今無法勸阻他,也是不想勸阻。匈奴人小王子決定的事情無人可以改變,更何況,在阮流今看來,這樣勇敢的行為簡直應該痛飲一大白并擊節(jié)贊嘆。 暮塔執(zhí)意前往姑臧城并沒有對凌輒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他仍舊每日循規(guī)蹈矩地cao練士兵同時與阮流今廝混。 但是暮塔小王子的行蹤卻是在紅葉齋的掌握之中的。 聽風酒莊的眼線遍布秦涼,他哪一日到了秦州,哪一日到了涼州,何時到了金城郡,何時到了姑臧城外,都一清二楚。 這樣也好。阮流今想,如此,也可確認他是安全的。 其實柳熙年的想法他也不清楚,如果他是柳熙年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愿意暮塔單身赴險。然而,這大概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 彼夜,阮流今勾著凌輒的脖子,說著寫沒營養(yǎng)的廢話的時候順便就說起了暮塔,凌輒不作它言,只是一句“柳熙年肩上的的東西怕是比你我更加沉重”便又繞到了先前的無聊話題上,當然手上的動作自然是少不了的,阮流今后來就沒有心情再說話了。 凌輒當然是一開始就沒有什么心情說話的。 “唔。” ——暮塔那游俠一般的匪氣終究不是他們這樣的每日努力練出世族風度的人可以擁有的。 日升月沉,草木榮枯。長安城繁華如昔,不曾因為西方的戰(zhàn)事而顯出一點點地蕭條景象,沒有封城也沒有戒嚴,東西兩市中的行人依舊摩肩接踵,叫賣聲依舊綿延不絕。 相同的時間里,不同的人們正在經歷著不同的事情。 阮流今相信在這東市里做著各種營生的人們當然知道西北方仍然有人處在緊張戰(zhàn)爭的狀態(tài)中,但是,這對他們的生活又有什么影響呢?除了在“帝國雙璧”犧牲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部分人擔心了一陣子以外,他們的生活,仍舊是要有驚無險地過下去。 他在一個賣面具的攤位停下來,將一個什么都沒畫的純白的面具拿在手中打量,旁邊的商販小聲對阮流今道:“匈奴小王子暮塔已經成功進入了姑臧城?!?/br> 阮流今仍然在端詳著那個面具,挑眉道:“這么快?你們在其中沒少出力吧?” 商販笑了笑:“反正……大家閑著也是閑著嘛?!边@樣說自然是承認了他們在當中對暮塔的助益,商販又補充道,“小王子對于鮮卑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威脅,而且他們說不定還以為能靠王子殿下說服匈奴人一同起兵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