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鴟尾 楔子 初夏的時節(jié),帶著些微涼意的風(fēng)吹動了湘妃竹簾,帶進(jìn)一點(diǎn)點(diǎn)夏花的香氣,在充滿龍涎香的室內(nèi)迅速被掩蓋。烈帝一邊翻閱著奏折,一邊抬頭看向了殿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了。 愣了一會兒,烈帝帶著悵然的語氣道:“張馳啊……” 負(fù)責(zé)守衛(wèi)在烈帝身邊的侍衛(wèi)張馳立刻低頭行禮:“是,陛下?!?/br> “朕昨夜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夢見朕還是很小的時候?!北菹伦谧腊负竺?,低頭看著站在三級臺階下的侍衛(wèi)。 張馳仍然低頭不語。 烈帝突然拍掌笑起來,“哈哈……怪不得朕一直覺得你比其他的侍衛(wèi)都要來得親切!” 張馳道:“臣不勝榮幸?!?/br> 1 司馬乂小時候是一個孤獨(dú)的孩子。 讀書習(xí)武他都做得很好。 嚴(yán)肅、刻板、不茍言笑、不近人情。即使是從小侍奉他長大的宮人對明顯太過少年老成的他也是這樣一個評價。 他是嫡長子,是帝國太子,未來的帝國主人,不能軟弱不能退縮不能有絲毫的松懈……都不可以。 那一日,他正在前往演武場,走過皇宮滿是斗拱雕梁的游廊,突然間覺得前面閃過一道黑影,如同一陣風(fēng)迎面而來,像是夢魘一樣。司馬乂驚恐地站定,眨眨眼再看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他以為不過是自己眼花了,接著便又朝著演武場走去了,身后跟從的小宦官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的異樣。所以肯定是我眼花了。他想,自己走路的時候竟然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果然是自己心性不夠堅定的結(jié)果嗎? 少師說,為人君者,當(dāng)心志堅定,不為外物所惑,不露自身所好。 從小他就被當(dāng)成儲君來教育,從來沒有在父皇與母后的膝下承歡,出生幾個月以后就在太子殿養(yǎng)著,身邊伺候的人都是宦官與宮女,雖說沒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到底不是自己的親人。后來他也漸漸明白了皇家,其實(shí)是沒有什么親情可言的。早熟也是貴族的特權(quán),這話并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令人心酸的事實(shí)。 教導(dǎo)司馬乂的老師是近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李墨延,看見司馬乂過來了,魁梧的漢子笑起來,看上去顯得很親切。 司馬乂忘記方才奇怪的感覺,認(rèn)真地隨著老師練武。 他其實(shí)覺得宮里有人中,李統(tǒng)領(lǐng)才是最親切的人。 一天就在讀書練武中又過去了。 然而晚上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寢宮里的暖墻不足以抵抗冬夜里從外面滲進(jìn)來的寒氣,無論被子如何厚實(shí)都還是覺得冷。 司馬乂睡不著。 他很少這樣,失眠令他惶恐。 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就算他白天的時候都是很認(rèn)真很嚴(yán)肅的樣子,看上去像個小大人,他仍然是會恐懼,會因?yàn)榇巴怆鼥V的樹影而想到從宮女們閑聊的時候不小心聽見的嚇得小兒啼哭的故事。 睡在輕薄簾幕外的宮女沒有任何異常的呼吸著,司馬乂可以聽見她呼吸的頻率。 這安靜的詭異的冬夜。 他告訴自己,我是帝國的未來的主人,我應(yīng)該擁有面對一切的勇氣。 ——來了。 他總覺得自己這樣的不安,其實(shí)是在等待著什么的到來。 他似乎能在黑暗中看見,一點(diǎn)一點(diǎn)白色的霧氣慢慢地從外室雕花木門與門檻之間的細(xì)小的縫隙里面滲進(jìn)來,一絲一絲的,仿佛沒有形狀。 ——是何方妖魔?他在心里問自己。 然而他害怕,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甚至不敢叫醒旁邊睡著的宮女。就睡在離他不到五步的距離,他不敢叫,因?yàn)樗掳l(fā)現(xiàn)自己連叫都叫不出來,他更怕自己叫了但是宮人沒有反應(yīng)。他不叫,會覺得宮人是和他在一起的,如果他叫喊了,但是宮人不知道,那么他就如同是被拋棄了。 因?yàn)橹挥兴粋€人知道這屋子里的異樣。 太子殿的寢宮外面是有著侍衛(wèi)值夜的,他也可以隱約看見外面一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但是那完全沒有用,外面的侍衛(wèi)們也沒有一個知道里面的太子殿下正在惶恐不已。 司馬乂等著,等著那個東西飄到自己的面前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好像是一副多么嚇人的樣子。哼,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害怕了嗎?司馬乂在心里給自己打氣,我有龍氣護(hù)體,才不會畏懼任何妖魔鬼怪。 仿佛是青煙的形狀,帶著微弱的幽白的光。 慢慢地匯聚在司馬乂的面前,一縷一縷的光芒宛若從四面八方趕來,裹到一起,包成一個由光芒織成的繭。 司馬乂仍然是看著。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是動不了了。 但是自己似乎是有了夜視的能力,房間里的一切都能夠看的清清楚楚,然后那幽白的光芒緩緩暗淡下去,露出一個與他一般大的孩童的輪廓來。 ——是一個看上去稍顯清秀的小孩子。 司馬乂瞪大了眼睛看他。 小孩子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好不好?” 2 看上去是一個沒有任何威脅性的小孩子,他問:“我?guī)闳ヒ粋€地方好不好?” 司馬乂眨眨眼,好像沒有辦法說出拒絕的話。 小孩子笑起來,笑得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口腔。小孩子軟軟糯糯的聲音說:“嗯……你不答應(yīng)不行哦~~~~你不說出讓我高興的話的話,我就不讓你說話哦~~~” 如果可以的話,司馬乂的額頭現(xiàn)在一定會爆出一根青筋,司馬乂只好試著說出同意的話。 “好。” 竟然真的可以說出來了。 看上去比他還要小一點(diǎn)的孩子高興地蹭蹭他的臉頰:“你答應(yīng)了哦~”然后在他的左邊臉蛋上很響的親了一口?!拔?/br> 司馬乂看著他親昵的樣子,竟然忘記了之前的恐懼,對的他作為一個陌生人的吻臉竟然也沒有任何的厭惡。 是了,誰能對一個這樣可愛的天真無邪的臉產(chǎn)生恐懼呢? 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之后所作出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捏了捏他軟軟的小臉。 小孩子似乎是很為他這個動作高興,然后他拉著他做起來,“你說跟我走的哦!” 司馬乂心想,臉真軟啊~早知道就捏重一點(diǎn)了。 烈帝番外 鴟尾35 3 目光所及,皆是瘡痍。 大概這就是人間煉獄。司馬乂想。 他們走在一條兩邊都是懸崖的孤路上,頭頂是布滿烏云的天空仿佛隨時都會壓下來覆蓋一切淹沒一切,隨便往下一看就能看見崖下紅色的液體,咕咕的冒著氣體,但是卻沒有聞到什么味道,大概是離得太遠(yuǎn)了所以已經(jīng)淡化了。 司馬乂強(qiáng)忍著惡心,跟在小孩子的身后行走著這奇怪的路途。 心中不斷地猜測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或者其實(shí)這些都只是自己在做夢吧? 對吧,肯定是在做夢的吧? 不過是一個惡心的噩夢而已,對吧? 他在心中不斷地問自己,問到最后那些問句都變成了陳述句。 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噩夢。 小心翼翼的路途,踩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fù)粉身碎骨。 他在想,這是不是其實(shí)就是他心里面的想法。自己所在的位置,其實(shí)就類似于走在這樣的路上,每一步都要瞻前顧后,考慮到這樣的后果。他今年十一歲,在他的下面,還有十歲的三皇子,八歲的四皇子,以及更多的更小的還不懂事的弟弟們。舅父入宮的時候常常會叮囑自己小心的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因?yàn)闆]有人知道他們會在什么的時候捅他一刀。 ——這是他從小被灌輸?shù)乃枷搿?/br> 是這么小的孩子,明明還應(yīng)在高興地在綠色的草地上放著紙鳶,無憂無慮地跑過荒原,為一切自己看不慣的東西而憤怒,然后用肢體語言表達(dá)自己的感受。明明應(yīng)該是沖動得不計后果的年紀(jì),卻早早地染上隱忍的標(biāo)記,陰沉地看著別人一言不合而動手,然后作為裁定正義的那一方站出來,評定是非。 那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擺高高在上的架子。 就像現(xiàn)在他站在這么高的地方,兩股戰(zhàn)戰(zhàn),也仍然要一成不變地走下去。 這是他的戰(zhàn)場。 4 司馬乂盡量不去看仿佛就沸騰在腳下的紅色漿液,看著前面小孩子的背影,他想,他怎么就能那么鎮(zhèn)定呢?輕車熟路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走了幾千幾萬遍,閉上眼睛也能走過去。 “喂,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司馬乂終于開口問道,其實(shí)那詢問的語氣也是極其淡漠的,仿佛只是在說一個事實(shí),他還沒有告訴他他的名字。 之前在寢殿里面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么親昵的樣子,到了這里突然間就不理人了,司馬乂心想,小孩子們的臉變的速度永遠(yuǎn)如同夏天的天氣,所以他也從來都不喜歡自己的那些弟弟meimei們,因?yàn)闊o法容忍也無法理解。 那個有著圓圓的臉蛋的小孩子回過頭來,大眼睛眨一眨,說:“你終于肯跟我說話啦!我叫鴟尾哦~~就是鴟梟的尾巴的意思哦~~” 鴟尾? 司馬乂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記憶力并不是一個人的名字的樣子,但是肯定是在什么時候聽見過的詞語。 然后名叫鴟尾的孩子伸出手來拉住司馬乂的手,牽著他,走過仿佛是永遠(yuǎn)都走不完的懸崖峭壁上的狹窄路途。 從牽上手的那一刻起,那原本看著一直向前延伸的窄道似乎就突然有了終點(diǎn),與前方的大陸有了連結(jié)。 雙腳終于踏上充滿安全感的大陸的時候司馬乂差一點(diǎn)就腿軟跌倒在地,捏著鴟尾的手指緊了一緊。 鴟尾回過頭,咧嘴笑起來,露出缺了一個的門牙。 司馬乂突然間覺得小孩子又好笑又可愛,于是也忍不住笑了。 看見司馬乂笑,鴟尾似乎更加高興。他湊過來親了親司馬乂的下巴:“唔,哥哥,其實(shí)我一直在等你叫我哦~” 嗯?司馬乂摸摸臉,被親的地方那溫軟的觸感似乎還留在臉上,他看他,心想,這小孩子是不是太自來熟了,才認(rèn)識這么短的時間,就湊過來親了我兩下,我看上去有那么親切那么討小孩子喜歡嗎? 司馬乂懷疑自己的魅力。 其實(shí)宮中的小皇子小公主們,對這樣一位嚴(yán)肅優(yōu)秀的兄長自然是有崇拜之情的,但是司馬乂一天到晚都很嚴(yán)肅刻板,對人都禮貌疏離,對著弟弟meimei們完全沒有溫情可言,甚至可以說是冷冰冰的,所以小孩子們對于司馬乂其實(shí)是想親近卻是不敢的,看見他的時候都怯生生的目光躲閃,身子也要藏在大人們的后面不要被哥哥看見了才好,只敢自己在一旁偷偷地看著司馬乂。 鴟尾仍然是笑著的,他說:“哥哥,走這樣的路的時候,我會陪在你的身邊,所以你并不是一個人孤獨(dú)地走著的?!?/br> 司馬乂看著鴟尾。 這樣的笑容絕對絕對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個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小童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