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备底髁x皺了皺眉，沉聲命令，“魯參謀長你認(rèn)識，董師長、孫師長和李師長他們幾個，也都不是外人，咱們北路軍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必要向他們隱瞞?！?/br>
    “那，那”王海澄可憐巴巴地看著傅作義，希望得到一個單獨匯報的機(jī)會，見后者始終沒有起身，只好把心一橫，大聲說道，“那，那我可就直說了，我們師長說，前天綏西偽軍的總司令王英兵敗，是乘著皮筏子從他眼前溜走的，當(dāng)時他一時心軟，就沒下令開槍將皮筏子擊沉，如今追悔莫及，甘心接受傅長官任何懲處?！?/br>
    “啪?！备底髁x氣得狠狠一拍桌案，長身而起，隨即，卻又大聲苦笑，連連搖頭，“處分，我怎么處分他，，我憑什么處分他，，王英當(dāng)年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讓王英死無葬身之地，不是人之常情么，，算了，你回去告訴他，這件事到此為止，我不希望看到下一次，他也千萬別跟我再來下一次?！?/br>
    “宜生，，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不可妄下結(jié)論?！眳⒅\長魯英麟聞聽此言，趕緊大聲阻攔，私縱敵酋是大罪，特別是王英這種鐵桿漢jian，無論是誰，出于什么原因放走了他，都必須被追究到底，傅作義今天如果不處置安華亭，日后萬一此事被翻出來，他就將替安華亭當(dāng)靶子，成為全國媒體口誅筆伐的目標(biāo)，整個北路軍的抗戰(zhàn)王牌形象，也將因此而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算了?！备底髁x繼續(xù)搖頭苦笑，心灰意冷，“王英就是個廢物，俘虜了他，反倒浪費了糧食，不如放他回去繼續(xù)禍害小鬼子，反正咱們已經(jīng)兩次打得他只身而逃了，不在乎下回再打一次?！?/br>
    “這”魯英麟猶豫了一下，心中很是不甘，然而看到傅作義臉上憔悴的表情，又將勸阻的話強(qiáng)行咽回了肚子里。

    “還有那個陶克陶，讓你們師長也先放了吧。”傅作義強(qiáng)迫自己不看麾下眾將失望的眼睛，繼續(xù)沖著王海澄吩咐，“你回去后對他說，小鬼子贖回工程師的提議，我需要仔細(xì)想一想再做決定?！?/br>
    “是，屬下一定把話帶到，一定帶到?！蓖鹾３蜗渤鐾?，敬了個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屁顛屁顛地跑下去向他的親舅舅安華亭復(fù)命了，傅作義親自將他送出會議室外，轉(zhuǎn)過身，重重將門關(guān)緊，“呯?！?/br>
    “呯?！背林氐年P(guān)門聲在眾人頭頂反復(fù)回蕩，魯英麟、董其武、李銘鼎、孫蘭峰等北路軍高級將領(lǐng)們一個個抬起迷茫的眼睛，看著自家老大哥，臉上分悲憤根本無法掩飾。

    “僅憑著陶克陶一個人的指證，我無法確定這份情報到底是不是真的?！狈路鹨阉懈蓴_都關(guān)在門外一般，傅作義背靠著會議室的門，閉著眼睛，用沒有任何說服力的語言解釋，“光憑著一份難辨真?zhèn)蔚那閳?，就將閻司令長官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地，傅某不敢，也不忍為之?！?/br>
    “那，那你傅宜生就甘心受安華亭的要挾，。”新編整三十一師師長孫蘭峰性如烈火，站起來，叫著傅作義的表字質(zhì)問，在他眼里，安華亭這種反正過來的偽軍頭目，早就該是繳械清退的對象，傅作義不計前嫌的提拔他，重用他，對他簡直恩同再造，而安華亭卻偷偷放走了大漢jian王英，并且以閻錫山跟日本人暗中接洽合作的情報來交換傅作義放棄對此事的追究，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如果忍了此人這一次，早晚還得忍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被此人反客為主，直接欺負(fù)到頭頂上來。

    “畹九，冷，，靜?！弊趯O蘭峰對面的董其武也站起身，叫著孫蘭峰的表字反駁，“宜生將軍做得對，閻司令長官縱然有千般不是，畢竟曾經(jīng)于我等有知遇之恩，他安華亭一個土匪，尚知道放原來的老上司王英一馬，我們這些人，總不能連個土匪都不如?！?/br>
    “你這是為了私恩，置民族大義于不顧?！睂O蘭峰毫不猶豫地將矛頭轉(zhuǎn)向了董其武，大聲反駁，“要是日本人對你有恩，你是不是也要掉過頭來去當(dāng)偽軍，，要是閻司令長官命令你投降日本人，你是不是也立刻對我們反戈一擊，，我孫某人今天一句話撂到這兒，無論是誰跟小鬼子合作，孫某人就跟他不共戴天，至于當(dāng)年的私恩，容孫某人趕走了小鬼子，再到他墳前自殺謝罪。”

    這幾句話說得有些太重了，董其武立刻被刺激得兩眼通紅，“孫畹九，你這話什么意思，，誰要想投降日本人了，誰說會無條件服從閻司令長官的任何命令了，，你想跟誰不共戴天去，論起殺小鬼子，在座當(dāng)中，哪個沒比你孫畹九殺得少?！?/br>
    “誰置民族大義于不顧，老子跟誰不共戴天，你董其武心中要是沒鬼的話，對號入個什座，。”

    “你孫畹九血口噴人?！?/br>
    “你董其武是非不分。”

    “你”

    “你”

    眼看著兩人吵著吵著就要上演全武行，參謀長魯英麟趕緊出面勸阻，“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別扯些沒邊際的事情，咱們這些人，誰手上沒有十個八個小鬼子的命，有可能再向日本人屈膝么，?！?/br>
    “是啊，閻司令長官是閻司令長官，咱們北路軍是北路軍，就算曾經(jīng)是一家人，也早就分開單過了，誰也甭牽扯誰?！钡谌煄熼L李鼎銘也站起來，低聲勸解。

    他的話雖然不多，卻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北路軍雖然出身于晉綏系，卻屬于整個晉綏系里最不受閻錫山待見的一支，后者非但肆意克扣發(fā)給北路軍的糧餉，并且多次在公開場合，宣稱北路軍早已“赤化”，傅作義有通共嫌疑，甚至連“七路半”這個綽號，最早也出于“閻錫山”之口，給整個北路軍乃至綏遠(yuǎn)地區(qū)，都帶來了極大的負(fù)面影響。

    之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北路軍依舊跟閻錫山?jīng)]有恩斷義絕，完全是以傅作義為首的一批將領(lǐng)，心中還念著閻錫山曾經(jīng)的舊情而已，但是若說閻錫山能憑著他的個人影響，將整個北路軍都帶到日本人那邊，則簡直是癡人說夢，首先，傅作義本人就不會準(zhǔn)許這種事情發(fā)生，其次，北路軍與小鬼子連年惡戰(zhàn)，不知道多少弟兄以身殉國了，敵我雙方之間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若是有人敢號召大伙向倭寇屈膝，不用問，結(jié)果肯定是他被亂槍打成馬蜂窩。

    “就是，孫長官，董長官，閻司令那邊怎么干，都跟咱們這些人沒關(guān)系，咱們沒必要閻司令的事情自己先吵起來?！逼渌麕酌呒墝㈩I(lǐng)也紛紛插嘴，順著李銘鼎的意思，替爭執(zhí)中的雙方順氣。

    “就是，咱們這里自亂陣腳，恐怕最高興的就是小鬼子?！?/br>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總算將孫蘭峰和董其武兩個給安撫了下來，再看此處的最高長官傅作義，只見后者依舊背靠著門，臉色青得如同鐵鑄一般。

    “宜生，此事尚有挽回余地?！敝篱愬a山私下勾結(jié)日軍之舉對傅作義的打擊頗重，參謀長魯英麟少不得又出言給老朋友寬心，“你想想老長官的性子，若日本人不給他足夠的實際好處，光憑著空口白牙，他肯像汪精衛(wèi)那樣，立刻迫不及待投靠過去么，，要我看，他們雙方少不得還要談上幾回，而在這期間，局勢還說不定會有什么新變化?！?/br>
    “是啊，總得談上三回五回的才行。”傅作義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般，懶懶地重復(fù)，剛才孫蘭峰和董其武兩個在會議室里唇槍舌劍，他自己心中何嘗又不是在激烈地掙扎，有一個聲音堅決的告訴他，大義與私恩不能兼顧，眼下就該立刻將陶克陶的密報，用急電轉(zhuǎn)發(fā)給重慶政府，然后聯(lián)合重慶方面、商震的第二十集團(tuán)軍，以及剛剛割袍斷義的八路軍，迅速逼閻錫山退居二線，以免這個目光狹窄的老上司真的走向邪路，給國家和民族帶來巨大的災(zāi)難、然而，同時還有一個聲音不住地反駁，告訴他君子的為人之道，閻錫山當(dāng)年的知遇提攜之恩，以及“出賣”老長官后，世人眼里的鄙夷，畢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閻錫山做得再差，也是他傅作義的長輩，無論如何，都不該毀在他傅作義之手，（注3）

    “所以，眼下咱們應(yīng)該做的，不是蓄意幫閻司令長官隱瞞此事，也不是立刻將此事捅給外面?！濒斢Ⅶ肟吹眯睦镏保贿吚^續(xù)給傅作義給寬心丸，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解決之道，還甭說，辦法還真給他找到了，“要我看，咱們不妨先將這份情報壓一壓，然后立刻想方設(shè)法，讓閻司令跟小鬼子達(dá)不成協(xié)議就是了，這樣，既對得起民族和國家，又讓閻司令長官避免了今后身敗名裂的下場，豈不是兩全其美?！?/br>
    “說得輕巧，閻司令長官算盤向來打得精，哪那么容易受咱們的影響，?！睂O蘭峰依舊對傅作義包庇安華亭的舉動無法釋懷，撇撇嘴，不屑地數(shù)落。

    “那可未必，咱們閻司令長官，信奉的可是生存哲學(xué)?！濒斢Ⅶ虢z毫不以為忤，笑了笑，繼續(xù)說道，“如果我猜的不差，他派趙承綬將軍跟小鬼子接洽的事情，應(yīng)該發(fā)生在五原戰(zhàn)役之前，咱們剛剛兜頭給了小鬼子一記悶棍，老人家這會兒應(yīng)該能看出，小鬼子已經(jīng)疲態(tài)盡現(xiàn)了，如果咱們再接著打兩場勝仗，或者最近八路軍、中央軍也打出兩場像樣子的反擊，我敢保證，閻司令那邊立刻會重新考慮跟小鬼子的合作事宜，至少，他開的價碼，會節(jié)節(jié)攀高，甚至高到小鬼子給不起的地步?！?/br>
    注1：叛國艷電，大漢jian汪精衛(wèi)于1938年底叛逃至日戰(zhàn)區(qū)，并以國民黨副總裁身份公開發(fā)表結(jié)尾為艷的電文，宣布與日本侵略者合作，和平救國。

    注2：第二十集團(tuán)軍屬于商震的嫡系，而商震原本為閻錫山的愛將，后因為不滿閻錫山的性格狹隘多變而投靠了蔣介石。

    注3：閻錫山對傅作義的崛起，心存不滿，甚至動過殺心，但傅作義對閻錫山卻一直念有舊情，多次主動替對方收拾爛攤子，甚至在閻面臨絕境時，仗義施以援手，傅作義能從閻部一個師長，迅速攀升為北方第一實力派，深得蔣的信任和屬下?lián)泶?，與他這種頗為厚道的性格是分不開的。

    第三章 風(fēng)云 （十 上）

    眾人嘆了口氣，陪著他搖頭苦笑，閻錫山多疑善變，光占便宜不吃虧的性格，算是被魯英麟摸了個透，按照他所說的辦法，也的確有很大可能將閻錫山與日本人之間的交易徹底攪黃，然而大伙如果明知道閻錫山在與日本鬼子悄悄勾結(jié)，卻不能公開阻止，反而要想方設(shè)法替此人遮擋隱瞞，無疑有些對不起北路軍抗日鐵拳的美譽(yù)，更對不起那些剛剛戰(zhàn)死在沙場上的弟兄。

    “這件事，其實重慶方面未必一點動靜都沒聽到?！敝雷约旱奶嶙h，未必能讓在座所有人都心服，參謀長魯英麟想了想，繼續(xù)語重心長地說道，“可聽到之后又能怎么樣呢，甭說閻司令長官眼下還沒跟日本人達(dá)成協(xié)議，即便協(xié)議已經(jīng)達(dá)成了，只要他一天沒有公然接受日本人的官職，重慶那邊就只能繼續(xù)裝糊涂，否則，用軍事解決，肯定會將閻司令長官和他麾下的兩個嫡系集團(tuán)軍，立刻逼到小鬼子那邊，用政治手段解決，有韓復(fù)渠這個前車之鑒在，咱們閻司令長官，怎么可能輕易離開他自己的隊伍，?！保ㄗ?）

    聞聽此言，眾人嘆息聲愈發(fā)沉重，從前一段時間偽德王和軍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展上來看，重慶方面的確應(yīng)該早就察覺到了閻錫山跟日本鬼子之間在眉來眼去，畢竟陶克陶只是偽蒙疆自治政府的參議員，而德王卻是整個偽蒙疆政府名義上的最高行政長官，然而重慶方面卻遲遲沒采取任何針對閻行動，只可能是真的像魯英麟分析的那樣，是由于害怕徹底逼反了閻錫山，不得不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甚至重慶方面也有很多人認(rèn)為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徹底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所以巴不得通過閻錫山的試探，找出以條可以茍安一隅的道路來。

    “既然你這么說，就按你的方法辦吧，反正我只是個軍人，就懂得打仗?！庇质且宦曢L嘆之后，新編整三十一師師長孫蘭峰瞪著通紅的眼睛說道。

    他是今天晚上反對包庇閻錫山態(tài)度最堅決的，也代表了北路軍中大部分少壯派將領(lǐng)的意見，這些人或者曾經(jīng)在閻錫山麾下沒受到過任何重視，或者是傅作義自立門戶之后才加入的北路軍，心中對閻某人沒任何感情，只唯傅作義馬首是瞻。

    既然少壯派們在孫蘭峰的帶領(lǐng)下做出了妥協(xié)，接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很快，大伙就達(dá)成了一致意見，將這份可導(dǎo)致國民政府再度分裂的文件徹底封存，以其他相對緩和的方式，促使閻司令長官放棄左右逢源的幻想，重新走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既然大伙念著舊日恩義無法去揭發(fā)閻錫山，當(dāng)然也就像傅作義先前所感慨的那樣，沒有什么臉面再去追究安華亭私縱大漢jian王英的罪責(zé)，后者跟大漢jian王英之間的關(guān)系，與大伙跟閻錫山的關(guān)系一模一樣，都受過對方知遇之恩，都是后來因為政治理念不同而分道揚鑣，然而，這么多宿將、名將，卻被一個土匪出身的暫編師少將師長牽著鼻子走，眾人心里頭甭提有多堵了，達(dá)成決議之后，很長時間都提不起繼續(xù)說話的興趣，一個個叼著煙卷，大口大口地猛吸。

    天氣乍暖還寒，指揮部的門窗都是緊閉著的，十五六支老煙槍同時在里頭噴云吐霧，很快就令屋子里嗆得無法再坐人，北路軍總指揮傅作義憋得難受，轉(zhuǎn)過身，一把扯開屋門，同時背對著大伙厲聲呵斥，“行了，想過煙癮請去外邊，看看你們，一個個都成了什么樣子，，這里是指揮部，不是戲棚子，也不是電影院?！?/br>
    “嗯，，嗯?！贝蠡锉挥?xùn)得一陣氣結(jié)，趕緊將只剩下一個屁股的煙卷兒按進(jìn)各自面前的煙灰缸里，用力掐滅。

    “勤務(wù)兵，把窗戶全都給我打開，放點兒新鮮空氣進(jìn)來?！备底髁x懶得看大伙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樣，怒氣沖沖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大聲命令，“再給大伙打點兒熱茶來提提神，然后繼續(xù)開會，別人怎么著，那是別人的事情，咱們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收拾小鬼子?！?/br>
    “對，咱們北路軍是北路軍，跟別人不一樣?！倍湮涞热送χ毖鼦U，大聲附和。

    “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何必死乞白賴往一塊湊合?！睂O蘭峰等少壯派也冷笑著強(qiáng)調(diào)。

    這些話如果是前一段時間有人敢在公開場合說，少不得還會被傅作義大聲教訓(xùn)，在他心目中，一直把閻錫山當(dāng)作自己的長輩和老師，但是今天，傅作義卻只是愣了愣，沒有說任何澄清的話，閻錫山想保住的是山西，是晉綏軍這個軍事政治集團(tuán)，而他傅作義，想保住的卻是整個中華民族，與整個中華民族的存亡相比，閻錫山以往對他再多恩情，也顯得太單薄了，他可以替閻司令長官遮掩過這一次，卻不可能再替對方遮掩第二次，第三次，也不可能跟著對方的腳步往遺臭萬年的絕路上走，這是他最后一次違背自己的本意去維護(hù)老長官，算作是對往昔恩情的一個交代，從此之后，晉是晉，綏是綏，天底下再也沒有“晉綏軍”。

    知道傅作義此刻心情沉重，參謀長魯英麟笑了笑，努力將話題朝正事兒上岔，“別扯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大伙先集中精神，把陶克陶的投名狀看完，說不定，里邊還能找到收拾小鬼子的新機(jī)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