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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54節(jié)

第54節(jié)

    吃到一半,忽有孩子跑了進(jìn)來。許稷偏頭,卻聞得千纓的聲音:“阿爺在會客,不能去哪!”

    櫻娘倏地止住步子,見她阿爺?shù)拇_有客在,淘氣笑笑,一轉(zhuǎn)身就撞進(jìn)了千纓懷里。千纓抬首,看到許稷,愣了一下,不知該進(jìn)還是該退,猶豫了一番,最后還是抱著櫻娘帶上門退了出去。

    許稷放下了筷子。

    練繪亦停箸,給她斟了一杯酒。

    一只貓從走廊里躡足而過。

    笨蛋千纓悄悄站在門外偷聽,卻不知廊下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了門紙上。

    許稷仍看著那門,練繪亦看了一眼。

    “我聽說你之前打算嚴(yán)控公廨本,如今三個月過去了,可有甚么想法?”練繪開口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許稷轉(zhuǎn)回頭,斂斂神回道:“有一些,不過某想聽一聽練中丞的立場。”

    “公廨本出借本是為應(yīng)付諸司職俸及日常開支,但如今高利出借已成諸司斂財?shù)氖侄?,傷民無益,應(yīng)當(dāng)廢止?!本毨L毫不避諱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早在沂州時,針對公廨本高利出借一事,這兩人就有過聯(lián)手。如今一個是戶部侍郎,一個是御史中丞,大環(huán)境換成京師,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州,而是兩京諸司,又能否再次聯(lián)手呢?

    同樣的鷹派作風(fēng)、冷面脾氣,按說該氣味相投一拍即合,但許稷今日興致卻不太高。

    她淡淡地說:“從眼下狀況來說,完全廢止公廨本是不可能的。倘若完全廢止,諸司開支的負(fù)擔(dān)又會重新落到戶部、度支頭上。而眼下戶部除陌、職田錢還不夠支付京官俸祿,所以……我不支持完全廢止?!?/br>
    站在天下百姓和帝國長治久安的角度,廢止是有必要的;而站在戶部度支的角度,廢止公廨本只會徒增負(fù)擔(dān),一點好處也沒有。

    不過她話鋒突轉(zhuǎn):“完全廢止雖不可行,但嚴(yán)控出借利率防止高利傷民,御史臺卻有可能做到?!?/br>
    “說說看?!?/br>
    “百年前公廨本出借為何沒有猖獗到如今地步?因出借利率有限額,一旦高出此限額,就嚴(yán)懲法辦。那么道理很簡單,想要控制就將這條線重新拉上來,逮住違制者嚴(yán)懲重罰即可?!彼幌滩坏f完,補了一句:“余下就要看御史臺有無足夠魄力了?!?/br>
    她將難題重新踢給了練繪,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今日似乎有些沮喪?!本毨L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鰜?,“是因為河北的事嗎??/br>
    “是?!痹S稷不太確定,“也不是?!?/br>
    她的確為河北的事苦惱,朝廷如今不肯表明財政立場,以后煩的卻是收不到錢的度支;而她苦惱的又不僅僅于此,入度支以來,她上下左右都要應(yīng)付,能做的實事卻不多,這是她的困局。

    “不妨說來聽聽。”練繪試圖開解她。

    不過她卻抬起頭,淡淡地回:“沒有甚么要緊事?!?/br>
    練繪聽出了她極重的戒防心。

    他忽道:“倘若這里坐的是十七郎呢?你會傾倒苦水嗎?”

    “甚么意思?”原本有些沮喪的許稷瞬時眸光微斂,恢復(fù)了一貫警覺。

    “你與十七郎——”練繪給出洞穿一切的御史表情,正要接著說下去,門卻忽被敲響。

    “甚么事?”

    門外庶仆道:“有位度支的官人來了?!?/br>
    許稷霍地起身,推開門只見度支一個吏佐站在外面。

    那吏佐一躬身,也不說自己是怎么找到這的,只速報道:“延資庫2連夜到度支收歸積欠來了!說倘若不補就要拿秋稅去填!”

    許稷轉(zhuǎn)頭對練繪作個揖:“告辭?!毖粤T看了眼兩邊,哪里還有千纓的影子?

    度支出此大事,不能耽擱,她遂速去牽驢。

    然她還沒走到馬廄時,忽有一只手伸過來,將她猛地拽進(jìn)黑暗中。

    “是我!”千纓聲音里透著緊迫與急促。

    “千纓?”許稷一愣。

    千纓雙手抓住她小臂,努力穩(wěn)了穩(wěn)情緒:“有件事你得知道?!?/br>
    “怎么了?”

    “前日我喝多了,似乎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千纓緊張得手都發(fā)冷,“他好像知道你是女兒身了……”

    許稷深吸一口氣,難怪方才千纓一直在偷聽,難怪練繪最后要提十七郎。今日喊她來,所謂的要緊事,指的是她女扮男裝之事嗎?

    “你別慌?!痹S稷反握住她手臂,頓了頓:“度支有點事,我得回去。你不要怕,沒事的,我不要緊?!?/br>
    作者有話要說:

    練繪:萬萬沒想到……

    ——*——*——*——*——*——*——

    1此說法出自《資治通鑒》卷237元和元年八月條

    2延資庫:是一種備邊庫。

    ☆、第68章 六八延資庫

    千纓得了許稷安慰,卻還是無法放心,她見許稷匆匆牽了驢離開,回過神拐進(jìn)廊內(nèi),卻見練繪正站在廊下。

    她嚇得往后退了兩步,一腳踏空,就跌進(jìn)庭院里。

    練繪本想抓住她,但反應(yīng)太遲了,伸出來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中,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

    千纓痛苦地捂住崴了的腳,抬首盯住臺階上的練繪。練繪被她盯得訕訕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解釋說:“我今日請許侍郎來,沒有惡意?!?/br>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千纓恨不得拿頭撞墻,她可真是個草包啊,怎么連這種事都會暴露給對方呢?萬一練繪說出去,三郎可就完蛋了!她將頭埋下去,忽地又抬起來,放低了聲音哀求道:“求你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姿態(tài)低微得可憐,卻讓練繪進(jìn)退兩難,尷尬得不知要怎么辦。

    他之前就對許稷有過懷疑,因王夫南對許稷的態(tài)度太過微妙,且其本身對斷袖之癖很是嫌惡,不可能忽然對男人產(chǎn)生好感,所以他懷疑過許稷的性別。前日從千纓口中得知這一事實,不過是得到確證罷了。

    他有意料之中的驚訝,然卻并沒有要揭發(fā)許稷的打算。

    千纓見他不答話,更覺心焦。她知練繪是個面冷心硬的家伙,做事手腕幾乎算得上狠毒。栽在這樣的人手里,簡直無望——她如此一想,眼淚開閘般地滾落下來,且越哭越起勁,架勢比櫻娘還要可怕。

    練繪霎時手忙腳亂,櫻娘哭的時候尚能用飴糖哄騙,可眼前是個成年女性,糖總無法奏效吧……況且他也沒有糖。

    他勉強說了幾句安慰話語,想教她相信自己并不打算揭發(fā)許稷,可哭到興頭上的千纓壓根聽不進(jìn)去。

    夜風(fēng)凍人,廊下燈光昏昧,練繪耳廓都紅了一圈。

    盡管在官場中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按說在為人處世上應(yīng)十分圓滑才對,但他并不擅長與女性相處,這簡直是他致命軟肋。

    一直以來,千纓都與他保持著合適的距離,扮演得體大方的宦門夫人身份,陡然變成面前這個模樣,讓他格外不知所措。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練繪蹲在臺階上腿都麻了。他忽然伸過手去,指尖將碰未碰到她時,千纓霍地抓住了他的手。

    練繪腦子頓了一下,想縮手已經(jīng)遲了!千纓抓著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哀求道:“你一定、一定不會說出去吧……”

    練繪趕緊搖頭,一想好像搖錯了,就又趕緊點頭。

    千纓到這會兒才哭明白,眼前這個鐵面御史似乎也沒有那么惡毒,但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反復(fù)確認(rèn)了幾次,這才稍稍松口氣。

    她霍地松開手,練繪的手瞬時暴露在冷風(fēng)里。

    好冷!他這才驚覺到她的體溫有多燙……尷尬將手收回,卻見她站了起來,但很顯然,崴了的腳已經(jīng)腫了。而他經(jīng)歷內(nèi)心一番斗爭最終打算去扶時,這位方才還哭哭啼啼的娘子,硬是忍痛一踮一踮地走回去了。

    練繪站在夜風(fēng)涌動的走廊里發(fā)呆。他回過神反思一番,覺得自己似乎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一學(xué)“什么時候應(yīng)當(dāng)伸手”的本事。

    ——*——*——*——*——

    許稷急匆匆趕回度支,步子不停往里走,卻見公房已被人占去。度支員外郎一把拉住她:“侍郎要小心哪!”

    許稷朝里瞥了一眼,只見延資庫使夏元珍正在翻她的秋收判卷,老氣橫秋,姿態(tài)十分囂張。

    所謂延資庫,是設(shè)于大明宮內(nèi)院的專庫,又稱為備邊庫。該庫是獨立于左藏庫和內(nèi)庫的第三大庫,初設(shè)是為專掌軍費,并且一定程度上與內(nèi)庫爭奪財利,因此曾一度受到宦官的強烈反對。

    不過如今延資庫的收入來源卻是戶部、度支及鹽鐵三司的定額撥給,早已失去了與內(nèi)庫爭奪財利的作用。而領(lǐng)延資庫事的夏元珍,也與閹黨有扯不清的關(guān)聯(lián)。

    夏元珍是以節(jié)度使拜相,又兼延資庫使,官資高許稷一截,態(tài)度囂張些自在情理之中。

    她上前一步,做足了表面功夫,一揖道:“夏相公深夜至此,敢問可有要事?”

    “大昌元年元月至今年八月前,除納外,度支欠延資庫共計一百九十六萬五千七百一十四萬貫匹,因積欠數(shù)多,已具申奏。”夏元珍旁邊一個書吏一板一眼說完,底氣滿滿地看向許稷。

    區(qū)區(qū)一介流外官囂張至此,也不難猜出夏元珍的態(tài)度了。既然對方強勢又流氓,那擺君子臉就沒意義了。

    許稷直截了當(dāng)回說:“此事某是知道的。不過這積欠是前兩任度支使留下的爛攤子,某暫時顧不上,因度支眼下也很困難,實在無力支付這積欠?!?/br>
    她攤開來說度支沒錢還不起,夏元珍能怎么辦?搶嗎?

    沒錯,夏元珍今日就是搶錢來的。

    眾所周知,兩稅是度支最大的收入來源。而這陣子度支上上下下剛忙完秋稅征收,正是有錢的時候,不趁這時搶更待何時?

    “秋稅快收完了吧?”夏元珍又翻翻她的判卷,“實收五百五十余萬緡,填這積欠綽綽有余啊?!?/br>
    “度支所配明年支用預(yù)算遠(yuǎn)超五百五十余萬緡,秋稅都不夠用,哪里來的余錢可以還延資庫的積欠呢?”許稷實話實說。

    “不給也行。”夏元珍顯然做好了十足準(zhǔn)備而來,“往后兩稅每貫割一百文到延資庫,便不再問你要這積欠?!?/br>
    這才是真正目的吧?

    許稷頓時沒耐心再往下談。夏元珍這是明擺著要瓜分兩稅稅額,且胃口大得驚人。盡管他說可以不用還積欠,貿(mào)一看減輕了度支的負(fù)債,但實際上卻是張開血盆大口來吞稅賦。

    兩稅每貫割一百文是甚么概念?度支每收一貫錢,就要給延資庫一百文。從原先的吃定額,到吃分成,怎么算度支都虧。

    她又不是不懂這其中貓膩!

    許稷神色寡淡地說:“不知戶部與鹽鐵兩司的延資庫積欠還了沒有?倘若戶部、鹽鐵都給足,某必想盡一切辦法還清?!?/br>
    但如果戶部、鹽鐵司都不打算還,她為甚么要還?她又不是冤大頭。

    她連忙又說:“天已不早,還請夏相公先回去罷。各司有別,夏相公占著度支的主事公房說出去怕是不好聽?!?/br>
    夏元珍武職出身,見許稷這樣無賴恨不得揍她一頓,但眼下還不到時候收拾她。他領(lǐng)著書吏甩手出了門,留了一眾度支留直官員面面相覷。

    許稷忙上前將案上判卷收起來,員外郎朝外看了一眼,關(guān)了門道:“這就完了嗎?”

    怎么可能?夏元珍初任延資庫使,定想著要做出點成績來,如此輕易就放過她,這不天方夜譚么?

    “還沒完。”許稷將度支抄鎖進(jìn)小屜,“叮囑下去,倘若下月十五我不在度支,原定兩稅交付太府寺的計劃就取消?!?/br>
    “是怕延資庫強行征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