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云卿冷汗涔涔。她不得不承認(rèn),慕垂涼的影子近日里開始無孔不入,那個來了又去、從不在她身邊久留的男人,早就能夠cao縱他存在的痕跡。就如同今日,明明不出現(xiàn),卻能夠讓人咀嚼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深思。 “云姑娘。”房門外頭,宋長庚在敲門。 云卿小心擦拭了額頭的冷汗,然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凝出一個笑,吩咐道:“請進(jìn)?!?/br> 長庚將一壺?zé)岵璺旁谧郎希缓笳f:“秋涼了,爺吩咐小的交代小姐,這受傷的手腕子最是嬌氣,怕見不得涼,要盡早了多纏一些棉布護(hù)著,切不可大意?!?/br> 云卿一愣,低頭看向那只受傷的右手腕子。 那只手腕子讓商陸請來的各路神醫(yī)細(xì)細(xì)照料過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平日里也只在陰天下雨才酸痛難當(dāng),她又不常拿重物,疤痕又消退了七七八八,極少讓人看出來。連向來疼她的府尹夫人和御史夫人,都不曉得她手腕子曾受過那么重的傷。 云卿簡直無話可說,這個慕垂涼,她搖頭嘆氣說:“罷了,罷了!哎……” “云姑娘……” “煩請退下吧,我歇一歇?!?/br> “是?!?/br> 可是沒等長庚關(guān)上門,云卿便抬頭喊:“公子——” 長庚一愣,抬頭看向云卿。 云卿苦笑著搖頭,然后斟酌著措辭道:“若是方便,轉(zhuǎn)告你們爺,心意我都領(lǐng)了,多謝他?!?/br> 長庚點頭關(guān)門離去。 云卿在那間房里獨自坐了許久。有太多的利弊需要權(quán)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下定決心。她很明白,當(dāng)慕垂涼下一次回來的時候她能看到怎樣的結(jié)果,而他又想看到怎樣的結(jié)果。 一想到這些便甚是疲憊。 一杯一杯,自斟自飲,不知何時才恍然明白過來這里竟然是慕垂涼歇腳的地方。不為的別的,只因墻上掛著一幅墨寶,落款是一個沉穩(wěn)遒勁的“涼”字: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云卿雙目一闔。似被灼傷。 “老爺,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云卿猛然睜開雙眼——蘇記! 一把拉開門,云卿三步并作兩步趕到窗邊,蒹葭和芣苢也緊張起身看向窗外。云卿目光一掃才發(fā)現(xiàn)全馥芬已經(jīng)只有他們?nèi)齻€客人,宋長庚正親自在一旁盯著,碰到云卿目光便沖她點頭以示放心。 “怎么了鬼哭狼嚎的?”蘇老爺舒服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出來問,“急赤白咧地跑回來,又只哭不說話,你上墳?zāi)兀俊?/br> “呸呸呸,老爺是怎么說話呢!”蘇三姨太嫌惡地抖了抖帕子,看著跪坐在蘇記門口兢兢戰(zhàn)戰(zhàn)的人問,“什么事?” 云卿和蒹葭相視一眼,連著芣苢在內(nèi),三人都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船、船……”那人一邊嘶嚎一邊猛扯蘇老爺?shù)囊滦洹?/br> “船個什么勁兒?。∵€不快說!” 蘇老爺自然知道個中緣由,臉上猛然浮出驚恐神色,然后蹲下矮胖身子強(qiáng)行將那人往屋里拉,不一會兒只聽蘇三姨太一聲尖叫,然后蘇老爺慘白著一張臉跌跌撞撞地從蘇記跑出來。 云卿和蒹葭同時長噓一口氣,頹然坐下,手都是癱軟的。 “成、成了嗎?”芣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云卿口干舌燥地點頭,船,來人的驚恐,蘇三姨太的尖叫,蘇老爺慘白的臉,所有的一切都印證了云卿之前的猜測——船出事了! 蒹葭為她斟茶壓驚,良久才問:“很順利。那么接下來呢?” “吩咐孫成做準(zhǔn)備吧,讓他和趙掌柜做好準(zhǔn)備,不日衣錦還鄉(xiāng)!” 這樣的一個家要敗,真是全然不需云卿費心。但是事情走到這一步實在難免不感慨,很快,很快蘇二太太和小雀兒便能重回蘇記,很快蘇行畚便再無囂張害人的本錢了! 不經(jīng)意間目光掃過宋長庚,只見他罕見地露出個極深的笑,與云卿目光相接時也不回避,而是明顯贊賞地點了點頭。 蘇記的事一切按部就班,那么嵐園那邊呢? 不論是裴子曜還是蔣寬,有些事似乎的確需要在慕垂涼回來之前快刀斬亂麻了…… 037 東風(fēng) 不出三日,蘇記船破燈毀的消息就已經(jīng)不脛而走,傳遍了物華城每一個大街小巷。但蘇行畚等人尚未歸來,是以關(guān)于蘇記沉船之事仍是眾說紛紜,各種猜測在坊間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 嵐園外頭那攤子事著實讓人心里頭添堵,云卿也懶得再勸那兩位大少爺,便日日來全馥芬喝茶。還是慕垂涼喜歡的老位子,一面靠窗,三面隔著湘妃竹骨的清爽簾子。長庚為她們準(zhǔn)備了紅泥小火爐和一把小陶壺,還有各種精致的小點心。卻不料連全馥芬這素來客人少、地界靜的地方都有人興致勃勃地談?wù)撎K記。 鄰桌的一位長者說:“那船瞧著可真是精致,怎么就讓水浪輕輕一撲就散了架子呢?聽說那船是旁人轉(zhuǎn)手半賣半送的,別是讓人給坑了吧?” 長者對面的壯漢嗤笑一聲高聲說:“不定誰坑誰呢!” 那壯漢身后的干瘦小哥本與他們不一路,卻也回頭問:“兄臺此言……難不成兄臺知道蘇記沉船的內(nèi)情?” 壯漢豪飲一杯茶茶,聲如洪鐘回答道:“內(nèi)情?莫說是內(nèi)情,我連船頭船尾哪個先沉都曉得!” 云卿與蒹葭相視一眼,都存了幾分好奇心。 那壯漢猶自嗤笑,卻聽與他同行的老者對干瘦少年說:“小兄弟是不知道,老朽內(nèi)子苦命的外甥先前就在蘇記做工,前幾日一直跟蘇大少爺同一條船。現(xiàn)如今……唉,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哪!便只好來問吳壯士了!” 干瘦小哥一聽便疑道:“那這位壯士又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哼!自然是我兄長等人命大,早在船行了半個月時便看出那船有異,幾次三番要求蘇大少爺停船修補(bǔ)??墒沁@蘇少爺呢?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樂,那時才出行半個月,船上光窯姐兒就蓄了四個,花錢跟流水似的!船走了二十五天,眼見是抗不下去,無奈我兄長等人不得不再度跟蘇大少爺請示修船——”說到此處,那壯漢手中茶杯“砰”地炸碎,熱茶與碎渣濺了一地。 與此同時只見面前一暗,竟有一個高大身影擋在了云卿和壯漢桌子之間,云卿定睛一瞧,可不是宋長庚么? 壯漢與老者一見竟是掌柜模樣的人忙起身,宋長庚不在意地?fù)垡粨郾粺岵铻R到的地方,笑著擺擺手說:“無妨,實是怕驚擾貴客。”回頭便先看向云卿。 要說雖是鄰桌,但云卿旁邊兒是個走道,和那壯漢的桌子隔了有足足兩道的簾子,哪里就能濺到。但見長庚如此云卿只得點頭道:“無妨,多謝?!?/br> 壯漢與老者一聽是個弱女子,更加覺得歉疚,磕磕巴巴倒不知怎么開口。長庚干脆朗聲吩咐小二過來清理,旁邊的干瘦小哥則更干脆說:“若二位兄臺不嫌棄,不如和在下一道喝一杯吧?” 壯漢和老者見長庚和云卿都不做計較,收拾桌子又確然需要時間,便道謝坐過去了。 姓吳的壯漢接著道:“我兄長等人已說的明明白白,若再不停下修補(bǔ),怕是一般的風(fēng)雨浪潮都未必扛得住,可那蘇大少爺卻說,天佑蘇記,蘇記要發(fā)財是誰也攔不住,叫我兄長等人莫要眼紅嫉妒,再胡言亂語擾亂軍心,便一分銀子不給地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下船去!” 干瘦小哥一聽當(dāng)真是驚了:“會有這等事?蘇記怎會叫這么一個窩囊廢去押貨呢?” “誰說不是呢!”姓吳的壯漢嘆了口氣說,“我兄長本是被蘇家雇去跟船的,可眼見船都要保不住,哪敢跟自己命過不去,便也不顧那些個銀子便自行下船了。夜里果真暴風(fēng)雨起,三兩下就把船掀翻了,好家伙,真是碎成一片兒一片兒的,漂在水面兒上全是腐木!我兄長喊人將蘇大少爺?shù)热藫屏松蟻?,天不亮就匆匆趕回家,現(xiàn)在還高燒不退呢!” 老者和干瘦小哥聞言便一陣唏噓。云卿聽了這么久自然也琢磨過來了,見宋長庚還在一旁盯著小二清理桌子順便保護(hù)她們,便隔著簾子招了招手小聲問:“咱們這茶莊可有酒么?” 茶莊里要酒原本不敬,云卿卻直覺地認(rèn)為蔣寬和慕垂涼開的茶莊里頭怎可能只有茶?宋長庚果然點頭,沉聲說:“有的。不知云姑娘想要什么酒?” 云卿和蒹葭相視一眼,蒹葭不確定地問:“最烈的……是什么酒?” 長庚蹙眉看了一眼她們二人,沉思了片刻,看著蒹葭回答道:“最烈的,當(dāng)屬我家爺自釀的老白干,但是不必爺交代長庚也曉得,這酒是不得讓云姑娘沾一滴的?!?/br> 蒹葭知他會錯了意,也不在意話中那幾分輕看,只避開了目光落落大方為云卿斟茶。云卿笑著解釋道:“自然不是我們喝?!?/br> 長庚立刻會意,點頭說:“曉得了,這就為云姑娘送上。”臨走又道:“爺臨走前交代,要小的拿命保護(hù)云姑娘,所以還請蒹葭姑娘海涵一二,長庚在此賠罪了!” 蒹葭斟茶動作未停,面兒上似笑非笑,恍若未聞。長庚亦不是婆媽糾纏的人,再度略一點頭便退下了。不一會兒,云卿便見長庚親自捧了酒過去笑道:“東家新釀的酒,夫人嫌烈,一直沒放在外頭賣。三位客觀可要嘗一嘗么?” 今兒客人依舊不算多,長庚多拿了幾壺,眼見是人人有份,那三位客氣兩句便收了,當(dāng)下便大飲特飲起來,干杯的聲音是一句高過一句,對蘇記的罵罵咧咧也是一句難聽過一句。 蒹葭取笑她:“瞧瞧,拿命保護(hù)呢,我怎不知慕少爺何時對你那般上心了?” 云卿一個臉紅,悄悄低頭。十月的天兒雖算不得多寒涼,但云卿仍是乖乖拿沾了藥酒的厚棉布將右手腕子受傷的地方細(xì)細(xì)纏了兩圈,每日里纏著,便難免想起他來。 蒹葭見她低頭,挑眉說:“喲,我說小姐你原不甚在意的,怎的最近特別小心,日日看幾遍,竟生怕留了疤。原是有人許你做‘夫人’了?” 云卿忙說:“才不是!你可別胡說!”低頭看了手腕子,又難免壓低了聲音笑道:“我也不是怕留疤,我將來要嫁的男人,若是因著這小小一道傷疤便看不上我了,我自然也是瞧不上他的。” 蒹葭偷笑道:“沒羞!” 云卿亦偷偷低笑起來說:“是你偏要問的么……” “話說慕少爺可去了許久了,還不回來么?我瞧著裴家那邊……若裴少爺再來,葉家稍稍施壓,裴家可就要鬧上嵐園了。二爺怎么說也要尊裴家老爺夫人一聲哥嫂,有些事,怕不好做難看了讓人看笑話吧?” 云卿瞧著那邊三人約莫有些醉了,便安心喝茶說:“那能有什么辦法。你是曉得裴子曜這個人的,死性子,倔,除非他自己想開了,否則八頭牛都拉不回去。至于裴夫人,來就來吧,來了也是那句話,不嫁就不嫁?!?/br> 蒹葭看她半晌,笑著搖搖頭說:“說裴少爺倔呢,小姐你可不比旁人少倔一丁點兒??墒窃捳f回來,蔣少爺?shù)氖乱残璧昧侠砹?,咱們可都聽說過蔣少爺長姊的厲害,怕是不好惹呢!” 何止不好惹?。≡魄鋰@氣說:“這個,還是等慕垂涼回來再說吧……我可是當(dāng)真不便插手呢!” “啪!” 云卿和蒹葭一激靈,同時住嘴看去。 眼見是那姓吳的壯漢醉酒摔了杯子,這次長庚只遠(yuǎn)遠(yuǎn)看著并未上前。壯漢一把撩開竹簾說:“媽的,老子不等了!等個勞什子蘇大少爺,光茶資就耗了大半!我這就去蘇記,這就去蘇記討個說法,我、現(xiàn)、在、就、去!” 干瘦小哥手執(zhí)酒壺?fù)u搖晃晃起身,分明也是醉了,言語卻尚存一分理智:“不不不,哥哥,我看你還是……還是歇著吧!蘇家沒錢,蘇家真沒錢哪!哎喲你不信我?我告兒你,我們家開賭坊的,蘇行畚欠了我爹兩千兩,白花花的兩千兩,得,我爹喊我來看看蘇行畚回來了沒……” “回來了沒?這是回來了沒?”老者亦醉得厲害,起身便要摔倒,讓干瘦小哥一把抓住胳膊,等到穩(wěn)住身形才突然放聲痛哭:“可憐我內(nèi)子那大外甥啊,好好一個利落孩子,才十七歲半,怎么就不回來了呢?怎么就不回來了呢?怎么就……” 姓吳的壯漢越聽眼睛越發(fā)紅,一把抄了長條板凳大喝一聲:“有恩還恩有債還債,我、我這就、這就去蘇記討個公道!” 干瘦小哥嘿嘿一笑,醉醺醺半靠近說:“我也去?成,我也去給哥哥助威!” 老者越哭越悲戚,聞言便道:“得讓蘇記還我們一個公道,至少把孩子尸首給撈上來還給我們哪!” 三人罵罵咧咧便離開了,連茶資都沒付。云卿眼見著三人往蘇記去、壯漢一把踹開了蘇記停工緊閉的大門,對蒹葭說:“唉,這哪是天災(zāi),都是人禍呢。” “敢問——” 云卿驀然一驚,差點喊出聲來。云卿隔著簾子細(xì)細(xì)瞧了,發(fā)現(xiàn)外頭站著一位精瘦的老頭子,明藍(lán)錦緞紫金團(tuán)花紋樣,雪白千層底兒的皂面兒布鞋,一雙眼睛如同蒼鷹一般精光畢露,他只簡單雙手背后隨意站著,卻叫云卿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別說動什么心眼,根本連目光對視都覺吃力。 “要怎么樣才能做的毫無插手痕跡,卻讓蘇記一敗涂地、讓這三人做你的馬前卒為你叩開蘇記的大門呢?” 038 層巒 讓蘇記一敗涂地、讓這三人做她的馬前卒……為她叩開蘇記的大門? 云卿心里咯噔一跳,手中筷子上一根兒香芋奶酪酥條兒應(yīng)聲而斷碎成兩截,連帶起一陣如紫似白的齏粉,像炸起一團(tuán)小小的煙霧。 老頭兒負(fù)手而立,姿態(tài)不甚高昂,但那種氣勢上的壓迫足以讓云卿心里那根兒弦瞬間緊繃。云卿隔簾打量之姿紋絲不動,面上淺笑平和一份不改,心里頭卻一閃而過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念頭。他是誰,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什么心思什么籌謀是善是惡是敵是友知道多少知道的是對她有利的還是不利的還是全部都知道……總之,他,為何而來? “說說看,”老頭兒根本一句廢話都不多說,而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重復(fù),“運籌帷幄,四兩撥千斤,你怎么做到的?” 場面漸僵。 已經(jīng)不是裝作不知可以躲過的事了。這老頭兒顯然知之甚多且有備而來,云卿暗暗鎮(zhèn)定,莞爾一笑從容起身,打開簾子與他面對面站定了才不卑不亢見了禮說:“一個問題,當(dāng)換一個問題方可。” 氣氛陡然詭異。 面對面,一換一,云卿執(zhí)意要從氣勢上挽回方才目光對峙間的潰敗,卻不料余光竟瞥見角落處一個銀灰色的身影——慕垂涼! 他、他何時回來的? 慕垂涼隱在角落里,面色平靜地簡直有些可怕。他一雙深沉眼眸緊盯著云卿和老頭兒這邊,然后朝著這個方向緩緩地、極不明顯地?fù)u了搖頭。 云卿目光發(fā)虛,穩(wěn)穩(wěn)收回目光,面色不露一絲端倪。那老頭兒看著她,單手捋過清須話里有話不怒自威地問:“你要和老夫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