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入甕
王瑯到底還是沒有將他和劉翡的謀劃告訴我。我想,這里面可能有些事,他覺得還是不適合我知道。 “我不是孩子了?!蔽抑缓免筲蟮睾土延?xùn)抱怨,抱著她做給我未來侄兒侄女的小百衲襖,憤憤地捶打著花花綠綠的布料,“我真不是小孩了,柳葉兒,你說嫂嫂拿我當(dāng)孩子,我沒話說,誰叫我最不聽話幾年是她管我。太子爺還拿我當(dāng)個孩子看……我恨不得拿個布條把他綁起來,不把什么事兒都告訴我,我就不讓他,不讓他……” 話說到最后,柳葉兒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她警告我,“越禮的話,娘娘還是慎言為上?!?/br> 敏感! 要不是知道了柳葉兒家的那一位平安無事,現(xiàn)在搞不好已經(jīng)升官發(fā)財,我也的確不敢冒犯她的yin威,當(dāng)著她的面提到男女之間的事情。 我就怏怏地沉默下來,望著柳葉兒靈巧的雙手發(fā)呆。——柳葉兒和我不一樣,她的女紅雖然說不上京中一絕,但也是極好的。只是她人懶,平時讓她給我縫個肚兜,都得三催四請的,要不是劉翡懷孕,恐怕也驚動不了她來出面繡小件兒。 柳葉兒也不說話,她又走了幾針,我忍不住了。 “我說,您倒是說幾句??!”也分不清是抱怨還是催請,“我覺得你一直很向著王瑯的嘛,這一次倒好,連你都不幫著他來罵我了?!?/br> 柳葉兒咬斷了線頭,呸地一聲,將紅紅綠綠的絨線給唾到了地上,她頭也不抬?!澳?,我是早就說過了,您和太子爺之間的事,我是一句話都不說的。” 似乎打從一開始,柳昭訓(xùn)就抱定了這個態(tài)度,我和王瑯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兩個人對著要掐死對方——當(dāng)然,大部分時候是我要去掐王瑯,柳昭訓(xùn)也都不勸我,只有在實在鬧得不像話時,才會出來呵斥一番。 “我說柳葉兒,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抱著百衲襖,不禁就又撒起嬌來?!皬男〉酱?,我看不清的事,你指點著我看清,我鬧不懂的彎彎繞繞,也都是你來給我指路。怎么到了我和王瑯的事情上,你就一句話都不肯說了?就是指我條明路走,也礙不著你什么事嘛!” 從小到大,柳葉兒也就吃我這個軟軟糯糯的撒嬌語氣,她放下針線,使勁地頂了頂我的腦門?!澳∧媸墙揭赘谋拘噪y移。” 就又埋下頭去做針線,不輕不重地道,“說吧,您又怎么折騰太子爺——還是太子爺又怎么折騰您了?” 我就把我和王瑯之間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柳昭訓(xùn)。 這里面有一些事,雖然就在東宮內(nèi)發(fā)生,但柳昭訓(xùn)還是第一次聽聞,她非但沒有生氣,還露出了欣慰的笑。 “娘娘心里到底是可以裝得下事兒了?!彼闹业氖直?,語氣和她娘我養(yǎng)娘很有幾分相似?!熬t(yī)的事,您處理得挺好?!?/br> 口徑倒是和王瑯如出一轍。 “我沒和你商量,你沒生氣呀?”我小心翼翼地說。 柳昭訓(xùn)笑了,“您要是哪天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了,我才開心了。那我離宮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啦!” 這顆大包子又笑出了三十多個褶子,似乎一想到不需要和我朝夕相伴,她就很是開心。我擰起眉頭,悶悶地道,“那可不也快了,等到你們家那位回來以后,就是我不想放,你自己也呆不住了吧?!?/br> 柳昭訓(xùn)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她又問,“這么說,太子爺總算是對您滿意了一些——將軍太太說得沒錯,您人還是聰明的,就是小時候被大家寵過勁了,現(xiàn)在開始學(xué),雖然慢,但勝在一步一步,也走得踏實。君太醫(yī)的處理,雖然您還是有些鉆牛角尖,但進(jìn)步也是大家都見得著的?!?/br> 頓了頓,又失笑道,“甚至和屈貴人修好,這都處處顯示了您的胸襟和眼力。您現(xiàn)在受她一點氣,就是把太子爺?shù)男?,往我們蘇家這里拉一點,娘娘,這伏脈千里水滴石穿的工夫,我是萬萬沒想到您也都學(xué)會了。” 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屈貴人的事,和心術(shù)其實也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我就是可憐王瑯,親娘在身邊也沒法親近,將心比心,過去的事,也懶得計較那么多了……柳葉兒,你還是看高我了?!?/br> 柳昭訓(xùn)手上的動作,又頓了頓,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低聲道,“也就是您這個性子,最不會算計的,才能將太子爺?shù)男慕壍眠@么緊了?!?/br> 連柳葉兒都知道王瑯對我情根深種,愛得不行! 我想到從前我鬧騰著不愿意嫁王瑯的日子,只覺得實在是丟臉:我怎么就會以為王瑯喜歡萬穗呢?恐怕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沒有多少人會以為,王瑯和萬穗之間有過一點情愫吧! “哎,也不怨王瑯當(dāng)我是個孩子?!蔽也唤土~兒嘆息?!拔覍嵲谑翘t鈍了……王瑯喜歡我,我以為我看出來了,又被他三言兩語給說得不能肯定??扇鹜跸矚g我,我是真沒有一點感覺,我從來都以為他就當(dāng)我是個小meimei。這么多年來,我是從沒有往深里想?!?/br> 柳昭訓(xùn)這一下反應(yīng)就大了,她立刻放下了針線,又跑到屋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來,在眼前放了一個瓜果盤,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剝著,興致盎然地道,“您給我仔細(xì)講講!” ……我這是上趕著白給柳昭訓(xùn)說書??? 話雖如此,但柳昭訓(xùn)難得愿意指點我這一團(tuán)亂麻一樣的感情世界,就算她只是想聽說書,那我也得說啊。我就一長一短地將我和王瑯之間的口角,告訴給了柳昭訓(xùn)。 柳昭訓(xùn)一邊聽,一邊噼里啪啦地嗑瓜子?!斑@事我看您怪太子爺,可不大地道。太子爺和瑞王殿下是一個性子,看中了什么,坑蒙拐騙都要到手。您小時候那心思雖然昭然若揭,但畢竟人還沒定性兒,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也是人之常情?!?/br> 在這件事上,柳昭訓(xùn)會站在王瑯這邊,我一點都不意外。事實上我想皇上、陳淑妃、瑞王也都會贊同王瑯的邏輯,他們這些人,天生精于算計,很多事看得比常人更遠(yuǎn),做法,也就更加的殺伐果斷,甚至有了不近人情的意思。 我就小小聲地抱怨?!靶×岘囎约翰徽f,我可以理解,他畢竟是那個什么話都往心里咽的性子,再說,還有一條腿在那擱著??赏醅樢屈c我一句,我就不會強著小玲瓏做那些事兒,那些傷他心的事……” 說來說去,還是怪我自己遲鈍。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拔艺媸羌{悶啊,柳葉兒,我是從沒有覺得小玲瓏對我有過那樣的心思。就是現(xiàn)在想著這件事,我都有點云里霧里的。” 又覺得話題扯開了,趕緊和柳葉兒抱怨王瑯。“再說,王瑯這樣做,雖然本意還是愛我……但,我還是覺得他留這一手,讓我心里說不出的不得勁兒。” 柳葉兒晃蕩著腿,干凈利落地將瓜子皮倒進(jìn)了紙簍,又灌了一杯茶下去,嗯哼了半天,嗯哼出一句話。 “娘娘,我覺得您和太子爺?shù)倪@段故事,就是編作戲文兒都夠格了。嘿,年少輕狂拒婚天家,兄弟鬩墻為一紅顏。您這不當(dāng)心就傾國傾城了,可謂是天生麗質(zhì)難——” 后兩個字,她還是沒能往下說,因為我已經(jīng)忍不住抄起一個大柚子,虎視眈眈地看向了她。 大包子雖然喜歡損我,但到底是我身邊最親近的姐妹,風(fēng)涼話說了幾句,她還是認(rèn)真地開解我。 “太子爺從小活得不易,心思要比常人更深。我生平唯獨最服先皇后一人,可先皇后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也和我嘆息過瞧不懂太子爺?shù)男乃肌_@人呢,精到了這個地步,什么陰謀詭計,什么委屈心思,瞞得過他的也就不多了。您這樣光風(fēng)霽月寬和仁厚的性子,是最對太子爺脾氣的,從小兒他就喜歡您,雖然這份心思埋藏得深,但先皇后是瞧出來了。我想著,皇上心里也是有數(shù)兒的?!?/br> “可瑞王殿下,在福王出世之前,就數(shù)他身份最高。天分高,心氣高,一輩子卻栽在腿上。您覺得這樣一個人物,他的心思能淺了去嗎?又是和太子爺一起長大的,太子爺?shù)男氖?,他就是讀不出十分,七八分也是猜得出來的。您說,他會和太子爺來爭您嗎?就沖著您的身份,他要是露出一分想爭的意思,那就是和太子爺作對,那就是最親的弟弟,想分太子爺?shù)臋?quán)。就是看在太子爺?shù)姆萆希疾粫阉男乃?,給表露出一分半點?!?/br> 我不禁默然。 還是柳葉兒爽快,幾句話就把王瓏王瑯之間的關(guān)系,剖析得無比到位。 或者在她,在王瑯王瓏的世界里,所謂的感情也就只能占上這么一兩句話,剩余的一切,都是權(quán)力與人情的博弈。 柳葉兒看我不說話,她又嘆了口氣,“這些話我本來也不想說給您聽,其實我們的心思也都一樣,我們都嫌您直,也都很羨慕您……都想著您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用不著和人斗心眼子使壞。從前就是說給您聽,您也聽不進(jìn)去。要不,您能鬧著不嫁太子爺?您的身份,蘇家的身份,太子爺?shù)纳矸荩@都是明擺著的……嗐,您也不是不明白,我知道,您還是不把這些個算計當(dāng)回事。心里還是將情擺在了第一位,要不是這樣,太子爺也不會這么喜歡您?!?/br> “王、王瑯真喜歡我到了這個地步?”明知道柳葉兒的重點,根本就不在這里,我還是忍不住喜翻了心兒,又追問了一句。 柳葉兒翻了個白眼,又選了個桔子,細(xì)細(xì)地剝開了上頭的經(jīng)絡(luò)。 “太子爺對您,那還有什么說的?您表姑疼您,那是在面上,太子爺疼您,是疼到了心底。您那段日子,因為君太醫(yī)的一番話鬧了心事,我看太子爺是吃飯都不香,比您還難受!才幾天,看著就憔悴起來。我就奇怪,他也就耐得住一句話都不說,陪您耗著——唉,太子爺?shù)男乃迹沂钦媲撇幻靼?!?/br> 我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柳昭訓(xùn)的這一番話,就像是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此女的謀算眼光,都要比我強上很多。她說王瑯的那幾句話,簡直是說到了我的心坎里,說得我都有點飄飄欲仙了。 然后她的下一句話,就又把我給錘到了地底。 你說連柳昭訓(xùn)都讀不懂王瑯的心思,那還有我什么事???我……我和柳昭訓(xùn)比,簡直就像個剛?cè)雽W(xué)的童生,王瑯和皇上,可都早就進(jìn)士及第了! “那王瓏呢?”我又不死心地問柳昭訓(xùn),“說起來,小玲瓏你也是熟悉的,你真覺得……他……他喜歡我呀?” 柳昭訓(xùn)就犯起了沉吟,又過了一會,她才慢慢地說。 “這話也就是我和娘娘之間了。就算瑞王殿下有過什么心思,一來礙著太子是自小長大,母系又沾親帶故的親哥,二來礙著一心安穩(wěn)的淑妃娘娘。” 柳昭訓(xùn)的話,就放得很慢,甚至很輕,好像說得重一點,都會驚著我。 “但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就越是想,瑞王殿下再精也就是個人。您別忘了,他是淑妃娘娘的兒子,也是皇上的兒子,要說心眼子,他可不會比誰少?!?/br> 我一下就不說話了。 在這之前,我可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光去看王瓏。 我的前半輩子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身上,才會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王瓏就是王瓏,不會有任何自己的欲求,自己的心結(jié)與自己的想望。 “可有這雙腿礙著……”我也慢慢地說,“他就是有想頭,那也只是想頭罷了,再說,就是他的腿好了,要借淑妃娘娘的力,也沒那么簡單。他這心思,實在太虛無縹緲,恐怕就是他自己,也都沒有當(dāng)真吧?!?/br> 柳昭訓(xùn)笑了,不過我看得出,這笑里沒有多少真心,甚至反而還有一點說不出的悲哀。 她說,“娘娘,我就說您聰明,您看,您學(xué)得多快?!?/br> 我沒有說話,柳昭訓(xùn)又叮囑我?!斑@件事大家糊涂了,是大家好。您可千萬別挑頭明說,捅破了窗戶紙,將來就不好見面了?!?/br> 為了體現(xiàn)我不是一個一意孤行的孩子,我乖乖地點了點頭,柳昭訓(xùn)就又低頭做起了針線。 “我還是覺得,我不應(yīng)該都感覺不到王瓏對我的喜歡?!庇诌^了一會,我還是開了口。 柳昭訓(xùn)送給我兩個大大的白眼球,她幾乎要把自己悶死在針線里?!澳锬铮∧@根本還是沒聽懂——” “我聽懂了?!蔽腋嬖V柳昭訓(xùn),“只是我和你們不一樣,在我這里,情字?jǐn)[得很高……哎,柳葉兒,是我沒出息!” 柳葉兒搖了搖頭,低聲道,“這也不是這么說,只是……” 這只是什么,她到底還是沒有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