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川漢子笑了，從我手里搶過了那柄刺刀：“接下來讓我來吧，最多兩小時，我給你把這個鐵門徹底卸下來?！?/br>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往后面走去。陸旭卻在我面前站定了，他唯一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指著我的眼睛說道：“邵德，你眼睛怎么了？怎么看不到眼白了？”

    我忙低下頭來，對著他揮了揮手：“沒事！等會就好?！?/br>
    阮美云也連忙走到我和陸旭中間，攔在我低著的腦袋與那幾個灰衣人中間：“沒事的，他一會就好?！?/br>
    我低著頭緊閉著雙眼，努力控制自己身體內(nèi)那股巨大的力量不再沸騰。我深吸了幾口氣，接著又緩緩地吐出。幾分鐘后，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恢復(fù)了平常，最后才抬起頭來對著陸旭笑了笑：“說了沒啥事！我們在遠山里的一些經(jīng)歷，出去了找機會給你慢慢說，這一會咱忙著正事要緊。”

    陸旭見我無恙，便也沒追問了。

    放在黑匣子旁邊的手表滴答滴答地跳動著，時間很快走到了下午四點。這四川漢子之前所說的兩個小時弄下門框，可現(xiàn)在三四個小時過去了，還只是見他滿頭大汗地用刺刀在墻壁上來回拉動著。不過圍繞著鐵門的墻壁上，還真被這小子弄出一個四方的深槽，看那模樣應(yīng)該有戲。

    四川漢子終于把手里的刺刀扔到了地上，接著一屁股坐到了他身后鬼子的行軍床上，他伸手抹了一把汗，抬起頭對我說道：“邵長官，這門是已經(jīng)弄開了，就看咱什么時候動手沖出去。”

    我好奇地走了上前，墻壁和鐵門還是嚴嚴實實地佇立在我面前??！我伸手往那鐵門上推了一下，四川漢子連忙喊道：“別太用力，會推倒的。”

    陸旭也站了起來，對著四川漢子問道：“你說這鐵門現(xiàn)在直接可以推倒？”

    四川漢子點了點頭，然后站起來指著那道深槽：“這墻壁是用磚頭砌成的，一般的工藝糊這些磚頭的縫并不是直線的，而是一塊磚下面正好是另一塊磚的中間位置。而這堵墻的門框，就是手藝人的細活，圍繞著門四周的縫是直線的，也就是說用工具可以把糊著磚頭的泥給戳開。我本來以為這堵墻只是一般的墻壁，誰知道折騰起來，里面居然有兩堵墻。多虧了砌這墻的師傅手藝好，磚頭整齊。所以啊，現(xiàn)在門的另外一邊是完全看不出墻壁上有什么古怪，實際上這墻就只剩下面對著那邊的墻壁上有泥給糊著。我們從這邊用力一腳踹上去，這整個門框?！彼拇h子指著整個深槽繼續(xù)說道：“這整個門框都可以朝里面倒下去，這門啊，現(xiàn)在就是個擺設(shè)，跟地主家窗戶上糊的紙一個德性?！?/br>
    大伙都樂了，咧開嘴沖著這四川漢子笑。四川漢子倒不好意思了：“慚愧！咱祖上就這么點手藝，想不到今兒個在這還派上用場了。”

    我也微笑著拍他的肩膀：“而且是派上大用場了。兄弟，你叫什么？如果咱還有機會逃回去，我一定要給你請個功。”

    四川漢子臉色一沉，連忙立正對我行了個軍禮：“23集團軍21軍少尉士官馮大膽向邵長官報到。”說完這話，他的腰桿又挺得更直了：“我是劉湘主席帶的親兵，打過淞滬會戰(zhàn)、太原會戰(zhàn)，臺兒莊大戰(zhàn)。去年九月撤退時被俘的。”

    陸旭在我旁邊“嗯”了一聲：“是劉湘帶的川軍團士兵??！”

    四川漢子臉一下拉得好長：“這位長官這話咱就真聽不下去。自古以來，川人從未負國，面對外敵進犯，川人從未犯慫。我知道川軍團現(xiàn)在在重慶政府心里就是群垃圾兵，可……可這位長官，我們從最西南一路打上來，死了那么多兄弟，部隊來回的整編，這個長官不要，那個長官嫌棄，還能剩下一支什么樣的軍隊呢？”

    說著說著，漢子眼睛慢慢紅了，他聲音放大了，好像是故意要說給在場的全部人聽：“我馮大膽就是個川軍士兵，等會大伙都可以看到，我馮大膽會不會是一個犯慫的兵。如果今兒個我死了，日后大伙回到各自的部隊，希望都能夠給咱川軍士兵說上一兩句好聽的。川軍，個頂個都是好樣的?！?/br>
    我聽得心里酸酸的，走上前拍了拍馮大膽的肩膀。很多年后對于川軍在對日抗戰(zhàn)中起到的作用我有過一些了解。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前，四川省內(nèi)的軍閥們沒有消停過，為了各自的利益打來打去，馮大膽所說的劉湘主席，不過就是在軍閥爭斗中脫穎而出的一個軍閥代表，時任四川省主席。可在七七事變后，整個四川的軍閥們一下就拋棄了金錢利益與各種爭斗，一下蛻變成一支熱血澎湃的誓言之師。劉湘慷慨陳詞：“為了抗日，四川出軍三十萬，壯丁五百萬，軍糧一千萬擔(dān)，支持抗日?！彼拇ǜ鞯氐母咐?，也都舉著彩旗，夾道歡送自己的子弟出川。四川人民在之前內(nèi)戰(zhàn)的炮火下呻吟了二十年，如今第一次，看著身邊這些穿軍服的兒郎，感覺的不是恐懼，而是親切。劉湘在四川的威望，如同蔣介石在當(dāng)時全國的威望一樣達到巔峰。

    可是，遠離家鄉(xiāng)大后方的川軍們，在慘烈的淞滬會戰(zhàn)、太原會戰(zhàn)中死傷慘重。外號“巴壁虎”的劉湘本人，也在1937年11月病倒在前線，緊接著是南京淪陷的消息，躺在病床上的劉湘接到噩耗后萬分絕望，于1938年1月20日在漢口去世。死前他留有遺囑，語不及私，全是激勉川軍將士的話：“抗戰(zhàn)到底，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xiāng)！”劉湘這一遺囑，很長一段時間里在前線川軍中每天升旗時，官兵必同聲誦讀一遍，以示抗戰(zhàn)到底的決心。

    劉湘死后，他帶出來的川軍數(shù)次休整，混編入各個抗日軍隊里。因為遠離家鄉(xiāng)，帶著大伙出來的四川軍官們也都換了生面孔，于是川軍士兵成為了軍隊里人人唾棄的雜牌中的雜牌。

    可川軍——這支自己的土地并沒有被侵華日軍攻陷，卻前赴后繼投入到轟鳴炮火中的隊伍，在戰(zhàn)后統(tǒng)計出來的數(shù)據(jù)：四川傷亡士兵六十萬人，占整個中日戰(zhàn)爭中中國軍隊傷亡的六分之一，至于死在戰(zhàn)場上無名無姓的壯丁，僅補充部隊的就達300多萬（國民黨的征兵制度相當(dāng)腐朽，壯丁死亡率、病殘率和逃亡率極高，真正補充到部隊的往往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參與建設(shè)的不計其數(shù)；征收的軍糧，高達稻谷六千萬擔(dān)。

    這就是川軍，一支真正被打到無名無姓，打到無甚生還的中華鐵軍。

    在場的士兵們聽完這個叫馮大膽的四川漢子說完這段話后，都齊刷刷地站直，眼神熱切地望向這并不高大的漢子。我和陸旭也都抓著他的手，沉聲說道：“最起碼在我們心里，你和你的川軍士兵，都是頂天立地的好兵?！?/br>
    馮大膽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謝謝長官！”說完他往后退去，站到了其他士兵一起。

    我和陸旭對視了一眼，然后我再次望了一下表，已經(jīng)快五點了。我招呼大伙掏出各自帶著的那一點點干魚和果子，塞進了各自早已餓得咕咕叫的肚子里。然后大伙都沒再說話，一個個尖著耳朵等著上方遠山里振振即將轟響的第一聲炮聲。

    時間很快就到了六點，接著七點、八點。外面的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黑了，可我們始終沒有聽到上方有什么響動。我以為我的手表在這地下又出現(xiàn)了什么故障，叫了個士兵跑到井下抬頭看看天。幾分鐘后，那士兵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下樓梯：“邵長官，上面已經(jīng)黑了，黑得好像老天爺戴了個瓜皮帽似的，一絲光都沒有?！?/br>
    我點了點頭，尋思著常遇春、鄭大兵、邵統(tǒng)軍以及振振他們在內(nèi)的那支大部隊，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開始對大門發(fā)動進攻？阮美云湊頭過來對我說道：“要不我們先攻進去再說，怕萬一他們出了什么變故?！?/br>
    我搖了搖頭：“再等等吧！”我望了望身邊的那個鐵門。這一會，小五帶著進入到水潭通道的隊伍，以及楊建帶著潛入到鬼子物質(zhì)倉庫的隊伍，現(xiàn)在不知道是否都順利。如果他們的計劃都如期完成的話，那他們現(xiàn)在一定和我一樣，在等待著遠山里那一記沉悶的炮聲，然后投入到這個將要決定我們生死的夜晚。

    等待吧！我、小五、楊建以及我們帶著的隊伍里的全部士兵們，注定要熬過這最煎熬的夜晚，注定要熬過這開戰(zhàn)前最煎熬的安寧。

    20

    到九點十分了，我們頭頂依然鴉雀無聲。我們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擔(dān)心著其他幾支隊伍的安危，而我們自己面前的營房，這一會本來應(yīng)該已經(jīng)站滿了鬼子兵，也就意味著這扇需要由外向里打開的鐵門隨時會打開，九日研究所里的鬼子隨時都可能過來巡視。

    士兵們很多都等不及了，聚在鐵樓梯下面，聚精會神地聽著上方的響動。我叫了快二十個士兵守在鐵門前，要他們把槍都上好膛，萬一鐵門突然間開了，咱不會束手無策。陸旭和阮美云都站在我身邊，跟我一樣死死地盯著鐵門。

    也是越擔(dān)心什么來什么，我們所期待的炮聲沒有如期而至，可我們害怕的鐵門響動，還真說來就來了。站在門邊的我們一起往后退了兩步，槍都端了起來對準了鐵門。鐵門先是“咔咔”地響了幾聲，接著“砰砰”地傳來了兩聲金屬物件敲打這鐵門的聲音。

    大伙都扭頭看我，我自己也有點急了。鐵門一旦打開，我們與鬼子的血戰(zhàn)也會馬上拉開帷幕，整個九日研究所里必定會響起刺耳的警笛聲，那么，其他三支隊伍所要面對的，必定是已經(jīng)嚴陣以待的敵人。想到這，我頭皮一麻，從后背提出之前大刀劉用的一柄大刀，另外一只手緊緊地握著手槍，接著壓低聲音對身邊的士兵們說道：“別吭聲，先看看再說。”

    鐵門外的敲門聲又響起了，這次聽得更清晰了，應(yīng)該是步槍的槍托在磕碰鐵門。緊接著鐵門轟轟地響了起來，是外面的人在推開這個鐵門。

    我低聲吼道：“準備動手，往死里面打?！?/br>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從我們頭頂，“轟”的一記炮聲響起了，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坦克開炮的聲音。我精神為之一振，雙膝一彎，接著朝著正要開啟的鐵門縱身躍起，雙腿用盡全力對著這鐵門踹了上去。我身邊的其他士兵在聽到炮聲后，眼睛也一亮，七八個人都側(cè)著身子，用肩膀?qū)χF門撞了過去。

    “轟”的一聲，鐵門帶著門框朝前倒了下去，我和陸旭、阮美云帶頭沖了出去。鐵門下面竟然被押著兩個鬼子士兵和一個穿軍裝的中年婦女，而鐵門后面不過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和陸旭對著那兩個還在地上掙扎的鬼子兵腦袋扣動了扳機，那個中年婦女也還沒死，她露在鐵門外的雙手揮舞著，嘴里含糊地喊著什么，阮美云對著她的腦袋狠狠地踩了上去，血瞬間灑了一地。緊接著從我們身后閃出了那二十幾個鬼娃娃，他們好像癲狂一般沖了出來，一起對著這三具尸體上撕咬了上去，接著含著滲血的傷口吸了起來。

    我肚子里一陣翻滾，連忙扭過頭不去看這一幕。其他士兵也都快速地沖出了營房，走廊的一邊是墻壁，沒有路，而另外一邊是一個拐角。我把手一揮：“留下五個人守在這營房門口，其他人跟我走！咱殺過去?！?/br>
    我話還沒說完，頭頂又是兩記沉悶的炮聲，接著隱隱約約聽到有開槍的聲音。這時，我們頭頂?shù)囊槐K滅著的燈一下亮了，閃著紅色的刺眼的光，巨大的警笛聲也同時響起。不會錯了，是常遇春與鄭大兵帶著的隊伍對九日研究所的大門發(fā)起了攻擊。而在我們順利沖進這九日研究所內(nèi)部的這一會，小五和楊建帶著的隊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也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了基地。

    想到這，我一把抬起槍，對著頭頂閃著紅光的警報燈扣動了扳機，目的是想要小五和楊建他們能夠聽到這槍聲。果然，在我這槍聲響起后，從九日研究所深處兩個不同的方向，也“砰砰”地響起了開槍的聲音。

    我心頭一熱，看來小五和楊建也都進入到了九日研究所內(nèi)部，并且都正照著計劃一步步行動著。我大聲地吼了一句：“殺！”接著帶著大伙沖到了那個拐角處，拐彎后，面前又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可是走廊上依然沒有一個人影。走廊兩邊還有兩個十字路口，壓根就是一個能讓人在里面迷路的迷宮。

    我停下步子，攔住了身后的士兵們，然后皺著眉回憶那張地圖。很快，我現(xiàn)在所站著的位置是在地圖的哪個方位，在我腦海中定格了。我再次邁開步子，但這次我沒有像之前那樣火急火燎奔跑，因為我清晰知道自己需要走哪一個分叉拐彎、走哪一條路可以直奔研究所里有鬼子居住與工作的房間。這同樣意味著，我面前即將面對的不會再是如此空無一人的走廊，而是鬼子在警報器響起后快速集結(jié)的軍隊。

    我貼著墻，在走廊的又一個拐角停住了。士兵們擠在我身后，我的腳邊趴著幾個鬼娃娃，他們可能在我身上聞到了一些能讓他們覺得可以親近的氣味，都靠在我的腳邊，抬起他們那張蒼白的臉，眼珠睜得很大，嘴角的血還殘留著，表情好像是微笑著一般看著我。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把頭慢慢往拐角的另外一邊探?？墒牵婀值氖虑槌霈F(xiàn)了，除了兩邊墻上掛著的幾盞微弱的路燈外，那過道上還是空無一人。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我心里浮出，我把身子探出拐角，往前慢慢地走去。其他士兵和鬼娃娃們也跟在我身后鉆了出來，大伙舉著槍，一步步朝前邁著。

    有一個分岔路口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照舊停在拐角，照舊探頭望向正確方向的拐角另一邊?？晌铱吹降倪€是空無一人的過道，還是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陸旭在我耳邊小聲說道：“不會吧，難道這基地里沒有人嗎？”

    我愣了一下，刺耳的警笛聲還是在空中回蕩，不可能啊！警笛聲響了，九日研究所里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的，就算是因為我們的計劃中——攻向大門的一部分軍隊吸引走敵人的大部分武裝力量，可一向嚴謹?shù)男」碜觽?，也不可能在研究所?nèi)部的各個關(guān)鍵性位置不布置士兵啊？

    我身子一顫，突然想起了我們之前呆的營房那扇鐵門上方的鐵板。我猛的轉(zhuǎn)過身，對著隊伍后面的士兵喊道：“趕緊撤回去，守住我們進來的那個門……”我話還沒落音，從我們進來的方向“轟”的一記悶響聲便傳了過來，震得我們耳膜嗡嗡作響。

    “完了！中埋伏了?！闭驹谖疑磉叺囊粋€士兵臉色一變，大聲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