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磚廠燈火通明。

    從下午一直拍到了八點多，這會才得空歇歇，三三兩兩的聚到一塊，等著某位副導(dǎo)演親自來送飯。

    搭建的辦公室里，許非正在刮鞋上的泥，都特么干了，拿小刀一刮，嘩啦嘩啦掉下去一大塊。

    當(dāng)把兩只鞋收拾干凈，外面?zhèn)鱽淼蔚蔚睦嚷?，那位副?dǎo)演開始喊：“開飯了！開飯了！”

    許非拎著飯缸出去，見已經(jīng)排了不少人，趙寶鋼跟另一個劇務(wù)在一塊，守著三只大桶。一桶米飯，一桶豬油燉白菜，一桶醬燜土豆。

    他也懶得細(xì)分，直接蓋澆飯頂倆土豆，拿勺攪了攪，抹回辦公室開吃。

    不多時，幾個工作人員都進(jìn)了來，趙寶鋼和馮褲子也捧著飯缸進(jìn)屋，罵罵咧咧，“草他媽的，再不去那家破飯店了，還帶臨時漲價的！”

    “你在哪兒訂的？”

    “順義縣城啊，就倆家做這買賣的，我挑了王八蛋那家?！?/br>
    “味道也不咋滴，哎，你這是甜面醬??？”

    “可不就是甜面醬么？”

    “我吃不慣，給你吧?！?/br>
    許非把土豆扒拉到趙寶鋼碗里，“下回回家，我給你整點東北大醬來。”

    “可別介，我還吃不慣你那味兒呢?！壁w寶鋼搖頭。

    馮褲子在旁邊砸吧砸吧嘴，“確實不怎么樣，還不如弄點蔥段兒，泡點醬油一拌，好吃還下飯?！?/br>
    “嘿，哪來這么多講究?。课掖罄线h(yuǎn)的運過來容易么，還特么走一個，就我們倆人！”

    后世訂盒飯的相當(dāng)有油水，一盒飯五塊，人家給你報二十，一部戲拍完能摟個幾十萬。

    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成，趙寶鋼掛個副導(dǎo)演的名頭，干的還是劇務(wù)活兒，本來有仨劇務(wù)，一位臨時撂挑子。

    “那人哪兒去了，怎么就不干了？”

    “說是求了點關(guān)系，準(zhǔn)備出國?！?/br>
    “得，現(xiàn)在看誰找不著，準(zhǔn)保就是出國。我就奇了怪了，咱這澀會主義國家哪點不好，干嘛非拼著命的給人資本家刷盤子啊？”馮褲子敲著飯缸，義憤填膺。

    “人家還真不是刷盤子，說想留學(xué)?！?/br>
    “誒，留學(xué)好啊。留學(xué)生待遇高，好吃好喝，完了還給你找仨陪讀?！痹S非又懂了。

    “喲，敢情資本主義也興陪讀?。　壁w寶鋼特神奇。

    大伙正聊著天，門忽然一開，林汝為也端著飯缸進(jìn)來。

    老太太個頭矮，但往中間一站，自然有派，“咱們利用這點時間，開個小會啊。經(jīng)過多半天的演練，進(jìn)展是相當(dāng)緩慢，主要在于主演的業(yè)務(wù)不熟練，達(dá)不到要求。

    你們也都看見了，小胡那臉硬的就跟涂蠟似的，情緒也不到位。所以我剛才就琢磨個法子，他不是情緒不夠么，咱們就幫他培養(yǎng)。

    我告訴你們啊，從吃完飯開始，誰也不許跟他說話，就孤立他，就讓他孤獨，難受，好好體會一下周志明的感覺?！?/br>
    噗！

    許非差點樂出聲，但看老太太一本正經(jīng)，知道并非玩笑話。

    這年頭的影視行業(yè)，導(dǎo)演談不上多專業(yè)，演員談不上多靈巧，都帶著一股子僵硬呆板。理論知識薄弱，更別提調(diào)教演員了。

    老太太在五十年代是北電畢業(yè)的，好歹還懂點，便想出這么個有點古怪的體驗派技巧。

    馮褲子覺得有意思，問：“您是說，我們就甭跟他說話了？”

    “工作上的事兒，該說還得說，但平時扯淡閑聊，誰也不許搭理他?！?/br>
    “那啥時候結(jié)束?。俊?/br>
    “啥時候拍完，啥時候結(jié)束?！?/br>
    “那個，老太太……”

    許非琢磨琢磨，道：“您這法子是長期的，培養(yǎng)也得有個過程，這期間不還是不行么？我倒有個臨場的技巧，能把他情緒帶出來。”

    “怎么帶？”

    “這東西不好講，您要信得過我，我明天就試試?！?/br>
    “……”

    林汝為瞧了瞧他，“行，那你就試試。還有你們記住了啊，這是秘密，誰也不許告訴小胡?！?/br>
    她抹身往出走，手里又扒拉扒拉，“鋼子你哪兒訂的飯啊，甜嗖嗖我可吃不慣，下回弄大醬！”

    “誒，大醬，大醬?！壁w寶鋼撇撇嘴。

    ………………

    瞎各莊距順義不遠(yuǎn)，這座縣城便成了劇組的落腳點。

    收工早，就回市區(qū)，收工晚，就在縣里唯一一家旅店對付一宿。器材什么的不用來回搬，就放磚廠，那打更老頭瞪倆眼珠子，像查捕階級敵人一樣看著。

    旅店很小，基本是大通鋪，五毛錢一張鋪。也沒地方洗澡，累了一身臭汗，合衣往那兒一躺，前后左右的為男，整個人都升華了。

    不知為何，許非第一次睡的時候，忽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某段情節(jié)。

    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孫少平去工地搬磚，晚上也睡大通鋪。工友都不穿衣服，黑黢黢的身子，半夜起來上廁所，左跨一個，右跨一個，沒尿凈的尿滴子就往下滴……

    挺神奇，反正稀里糊涂對付了一宿，次日繼續(xù)開工。

    上午這場戲，是拍勞改犯吃飯，周志明又挨欺負(fù)，被搶了新褂子，還被派去倒泔水。

    場景便是在搭建的監(jiān)舍，兩排木板床，下面用磚頭頂著，鋪著破草席和薄被褥。開拍之前，許非和馮褲子又特意檢查一圈。

    “總覺著缺點東西?！?/br>
    “缺什么？我看不錯啊，該有的都有了?！瘪T褲子疑惑。

    “就是該有的都有了，才顯得人工痕跡很重……”

    他來來回回的看，猛地一拍巴掌，“不生活，對，就是不生活！關(guān)景清？關(guān)景清？”

    “非哥，什么事？”

    那小子跑進(jìn)來。

    “兩邊給我釘根繩兒，再弄點破毛巾、破褂子搭上，帶點水?！?/br>
    “就是晾衣服唄？”

    “沒錯。”

    “那我明白?！?/br>
    關(guān)景清一溜煙跑了，沒多久回來，在屋里串了一根麻繩，搭上幾條毛巾和背心，潮乎乎的還沒干。

    “……”

    馮褲子全程圍觀，不得不承認(rèn)，確實比剛才生活化，更自然一些。

    又學(xué)到一招兒。

    這邊準(zhǔn)備完畢，十幾個群演湊過來，穿著黑褂子外套，里面有的光膀子，有點加件白色小褂。

    趙寶鋼又端上兩個桶，一桶是窩頭，一桶是野菜湯。

    七十年代不比現(xiàn)在，現(xiàn)在每禮拜還改善伙食，那會大家都吃不飽。正經(jīng)的雜面窩頭，粗剌剌的，看著就費嗓子。

    每人倆窩頭，一碗野菜湯，先分好了。

    林雪竹又檢查一遍，“準(zhǔn)備了，準(zhǔn)備了！”

    “開始！”

    話音方落，眾人端著飯缸就開始吃。

    一哥們拿起周志明新發(fā)的白色小褂，甩給老大，又把老大的舊褂子塞給他。

    申君宜則晃晃悠悠的過來，就像每個團(tuán)體中都有的那種事兒逼，話多，事也多，左看看，右瞅瞅，湊到一人跟前，“你一天沒干活，吃得了么？”

    “我還不夠吃呢！”那群演道。

    “嘿！”

    申君宜抹身轉(zhuǎn)到胡亞杰跟前，伸手搶過一個窩頭，扔給那群演，“吃吧！”

    那群演得意，咬了一口。

    “停！”

    林汝為忍不下去了，拿著大喇叭開始訓(xùn)：“你們是磚廠的勞改犯，重體力勞動者，還一天兩頓飯，碰著吃的就得跟餓狼一樣，怎么一個個跟大姑娘似的？那小伙子，你就不能大口咬么？”

    “不，不好吃啊！”那群演委屈。

    “不好吃也得吃，這是拍戲！”

    老太太工作狀態(tài)極為嚇人，發(fā)了一通火。接著又拍了幾條，是大口吃了，但感覺還不對，像被逼著吃似的。

    87版《紅樓夢》之所以經(jīng)典，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肯花時間放在演員身上。半年集中培訓(xùn)，拍的時候也不斷在學(xué)，老師手把手的教，孩子們自己更拼命。

    諸多努力加起來，最終成就了一部經(jīng)典。

    但《便衣警察》不同，十二集，資金少，現(xiàn)實題材，再怎么培訓(xùn)也頂多就是扔進(jìn)派出所體驗生活。

    更多的是靠演員自身素質(zhì)。而眼下這幫群演，都是非專業(yè)的，讓他們精準(zhǔn)表演可不容易。

    林汝為又喊了停，腦袋生疼。

    林雪竹沒啥辦法，趙寶鋼和馮褲子還蹲在旁邊觀摩呢，于是許非湊過來，“老太太，要不我跟他們說說？”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