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京城電視臺么？”

    “哦哦，我沒有新聞線索，我是一名普通的電力工人，現(xiàn)還在廠里值班。我昨天看了你們晚會，哎呀，真是太好了！難得有人關(guān)注我們這些特殊崗位，我已經(jīng)兩年沒回家了，人家吃團圓飯，我跟同事在檢修電路……沒什么，就是感謝一下，謝謝你們，辦了臺好晚會！”

    “喂喂？是我么？是我么？”

    “?。∥蚁胝f啊，你們晚會太好看了，沒想到京臺也這么好看！那個小品我真喜歡……喂喂，這咋斷了……”

    “喂？哦，我看了你們采訪各行各業(yè)的那個錄像，我是其中一名家屬……就是，就是他這人比較悶，平時不會跟我說這些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所以我挺感謝你們，我們現(xiàn)在挺好的，謝謝你們！”

    “我最喜歡單田芳的評書，居然在電視上看著了，你們牛！”

    “哈哈，那個熊貓盼盼太可愛了，能不能送我一只？”

    三十兒一大早，京臺的電話就被打爆了。

    現(xiàn)在傳媒落后，不像后世春晚，隨時播隨時在微博上吐槽。大過年都休息，報紙什么的也暫時休刊，沒人報道，只有電話打進來。

    但那也高興啊！

    個個揚眉吐氣，一位副臺長親自坐鎮(zhèn)，匯攏各方反饋。同行的，下級單位的，上級單位的，乃至最上級的，都有電話過來。

    總體意見是：舞臺粗糙，創(chuàng)新得當(dāng)，貼近百姓，喜聞樂見。

    簡單說，成功了！還是大獲成功！

    “小劉啊，這次記你一首功，能在央視眼皮底下殺出重圍，難得，難得！”

    “愧不敢當(dāng)，都是大家的努力，我只能說幸不辱命！”

    劉迪可不敢明搶功勞，到底誰出的力多，群眾眼睛是雪亮的。

    “哎，要沒有你慧眼識人，有才華也發(fā)揮不出來嘛。”

    副臺長處于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喝了二兩酒那種，“對了，前期你找記者觀看錄制現(xiàn)場，報紙一片稱贊，這個點子非常好?，F(xiàn)在戰(zhàn)役收官，有沒有后續(xù)工作？”

    “呃……”

    劉迪頓了頓，從包里取出一份紙卷，“我們準(zhǔn)備了這個，請您批示。”

    對方一瞧，上寫：1987年京臺春晚觀眾滿意度調(diào)查。

    居然是一張問卷。

    有填寫人的姓名，住址，聯(lián)系方式，是否全程看完晚會，最喜歡哪個節(jié)目，還有哪些不足等等。

    “這個……”

    副臺長有點醒酒，這東西太洋氣了，就算自己捧劉迪，也不相信是他搞的。

    “我們打算利用這幾天，去街頭采訪調(diào)查。一個是問卷，一個是攝影機采訪，最后匯總，寫一份詳細(xì)的調(diào)查報告。爭取在初四弄出來，再跟報紙聯(lián)系，鞏固一下熱度?！?/br>
    這年頭沒有正經(jīng)的收視率調(diào)查，像后世傳聞的，什么春晚百分之九十收視率，《紅樓夢》百分之七十收視率，不曉得咋弄出來的。

    國內(nèi)最大的收視率調(diào)查公司——央視索福瑞，1997年才成立！

    所以這份觀眾滿意度問卷一拿出來，絕對是洋玩意。

    “你的點子？”

    “許，許非的?！?/br>
    “……”

    副臺長又仔仔細(xì)細(xì)看了遍，嘆道：“大才啊！有沒有把握讓他來臺里？”

    “我試探過幾次，恐怕不行，而且那邊有李主任頂著，不好強行調(diào)動?！?/br>
    李沐原本也是副臺長，上頭重點培養(yǎng)的干部，不敢輕易交惡。

    “可惜，可惜。那小子在哪兒呢？”

    “昨天熬了半夜，回家睡覺去了?！?/br>
    “嗯，功勞不可抹殺。等過完節(jié)開個表彰大會，獎金也別吝嗇，關(guān)系要打好?！?/br>
    “明白明白?！?/br>
    …………

    春節(jié)小院，老漢臥床。

    爐子早就冷了，借著被窩里的溫度，許非蜷成一團，呼呼睡得正香。

    他昨天跟到十二點結(jié)束，又哈拉一會，到家都一點多了。加上這段太累，日上三竿還倒頭不起。

    唉，年輕時就得保養(yǎng)啊，別等過三十了才保溫杯泡枸杞，那已經(jīng)不趕趟了。

    “砰砰砰！”

    “砰砰砰！”

    不知幾點鐘，許非一臉難受的被吵醒，那嗓門賊大，穿過院子直沖進臥室。

    “小許在家么？”

    “小許在家么？”

    啊啊啊啊啊！

    他抓了抓頭發(fā)，只得起床，過去一開門，不禁嚇了一跳。

    門外站了好些人，有街坊鄰居，還有居委會的，一個個目光熱切，丈母娘看女婿那種。

    “還沒起來呢？哦也是，這段應(yīng)該挺忙的，休息休息也好?！?/br>
    打頭一個大媽抬腳就要進，許非身子一擋，“您等會兒，你們這是干什么？”

    “嘖，還跟我們裝！昨天晚會是不是有你？”

    “你是不是演《便衣警察》了？”

    “我都看著你了，跟林導(dǎo)演坐一桌，旁邊就腦袋大脖子短那個，唱歌特棒！”

    “咱們街坊鄰居的，干嘛瞞著??？跟咱們說說，拍戲都怎么拍的？”

    什么鬼？？？

    許非迷糊半天才整明白，忙道：“誤會誤會，我是在劇組，但沒參演?！?/br>
    “那你干嘛的？”

    “我美術(shù)設(shè)計?！?/br>
    “那是啥東西？”

    “就是負(fù)責(zé)電視劇好看，管管服裝什么的?！?/br>
    “哦，裁縫?。　?/br>
    眾大媽興致缺缺，拂袖而去，“走了走了，沒勁！”

    砰！

    許非把門關(guān)上，糟心無比，一腳踢開葫蘆，回屋繼續(xù)睡覺。

    不睡覺干什么啊，京城一個親人沒有，大過年的也不好去朋友家，打個長途電話都費勁！

    “唉，凄慘的人兒！”

    許老師自怨自艾了一番，也不知道父母在家怎么樣，那丫頭有木有去看望，巴蜀今天冷不冷。

    …………

    轉(zhuǎn)眼到了晚上。

    貓狗破例進了正房，圍著暖和的爐子，爐子上燒著水。許非擺了張小飯桌，一盤餃子四個菜，外加一瓶酒。

    餃子是從單位食堂拿回來的，菜有一個羊脖子，一盤豬蹄，一盤帶魚，一碗雞蛋湯。

    帶魚自己做的，又黑又糊。

    晚八點整，央視春晚開鑼。

    開場是一首《祝歲歌》，接著一段腰鼓和舞蹈，緊跟第一個語言類節(jié)目，鞏哥和劉偉的相聲。

    鞏哥還沒有遇到他的真命天子——牛哥，說的沒啥意思。

    許非暗自對比，覺得不咋滴，至少開場沒有京臺抓人，京臺咔咔一段芭蕾，緊跟《帶著小偷去相親》，氣氛一下子炒熱。

    他看了七八個節(jié)目，都很一般，不是說不好，就中規(guī)中矩的沒亮點。還請了個香港明星葉麗儀，唱了兩首破歌。

    這屆跟上屆比，熟臉更多，笑林、李國盛、朱世慧，海淀銀槍小霸王他爹——銀槍老霸王等人紛紛亮相。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直到《虎口遐想》的時候，終于認(rèn)真起來。

    這個相聲的來歷，是姜老師和陳小二去看望女作家諶容，向她取取經(jīng)。結(jié)果進門之后，反倒跟諶容的大兒子梁左相談甚歡。

    第二天，梁左就拿來了一篇小說《虎口余生》。

    “天妒英才??！”

    許非特別喜歡這位老哥，覺得他是國內(nèi)少有的，真正懂喜劇真諦的家伙，可惜英年早逝。

    一直看了十幾個節(jié)目，就《虎口遐想》和《血染的風(fēng)采》算經(jīng)典，隨后還搞了個十佳運動員頒獎，李寧跳了跳鞍馬。

    央視春晚一向以內(nèi)容豐富，節(jié)目類型多樣著稱。因為面向全國觀眾，各方面人群都得照顧到。

    其實根本不可能，沒有一樣?xùn)|西是被所有人喜歡的，除了錢。

    你想面面俱到，最后只能平庸雜亂。等到2000年過后，那會的春晚才叫cao性，一首歌十幾個人唱，觀眾還沒認(rèn)清臉呢，下一波又上來了。

    不過央視的氣氛好，人多，演員好看，舞美漂亮，很多老百姓看晚會，就看這份熱鬧。

    到倒數(shù)第四個節(jié)目，許非精神了。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只見翔哥穿著紅色小禮服，高大英俊，混血的面孔格外突出，在臺上扭來扭去，激情四射。

    “哎喲，見證歷史！見證歷史！”

    許非自己干了一杯，仔細(xì)瞧，果真木有下半身鏡頭——導(dǎo)演覺得動作太sao氣，硬是沒給。

    這首歌的原唱，是愛爾蘭的一個組thenolans的歌曲《sexymusic》，后被莊奴填詞，高凌風(fēng)翻唱。

    高凌風(fēng)當(dāng)時在灣灣是最紅的男歌手，但傳不到大陸，結(jié)果被翔哥占了便宜。其實就算高凌風(fēng)來唱，也不見得火，不帥??！

    最后時分，十二點敲鐘。

    許非干了一瓶白酒，略感醉意，搖搖晃晃的走到院里。冬夜孤寒，四面燈光點點，家家戶戶傳來晚會結(jié)束的歌聲與歡呼。

    他全程對比了一番，覺得滿意，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能做成那種程度，沒辜負(fù)這番心血。

    有時候，做一件事情的真正價值，只有自己清楚。

    他拎過一掛小鞭，叼了根煙，抽了兩口點著信子。

    “嗤嗤嗤！”

    信子開始冒白煙，又往院里一甩。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屋里的貓狗嚇得一蹦，紛紛跑出來觀瞧。

    許非站在臺階上，看著茫茫夜色，院中紅燈，思緒飄出老遠(yuǎn)，亦愿年年花盛開，歲歲人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