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廠，上午。

    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在廠門口徘徊，身量中等，端方忠正，一看就是好人。

    此人叫張山，生在青島，少年時有個鄰居，叫倪萍。中戲畢業(yè)分到北影廠，頂頭上司叫陳強(qiáng)，所以后來娶了個媳婦，成了陳小二的妹夫。

    “滴滴！”

    一輛夏利停在跟前，張廣北露出腦袋，“上車！”

    “你哪來的車？”

    “借的。那可是國家級大劇組，頭回去不能丟人?！?/br>
    倆人在中戲就認(rèn)識，現(xiàn)又在一個廠。

    張廣北31歲，發(fā)際線岌岌可危，頗有后世風(fēng)采。他性格也逗比，打量對方幾眼，“你咋穿這么難看？你瞅瞅我，這一身油光水滑，走哪兒都不怵?！?/br>
    “那，那跟你比不了?！?/br>
    張山隨口應(yīng)付，心存疑慮道：“哎我就納悶，你也就算了，我怎么還被選上了？他們咋知道的？”

    他這會籍籍無名，張廣北已經(jīng)拍了幾部電影，用自己的話講，“在影視界有一定地位了”。

    “廣撒網(wǎng)好捕魚??！機(jī)會千載難逢，你騎馬那么好，不演三國白瞎了?！?/br>
    張廣北拍拍方向盤，“其實我也納悶，怎么找我試呂布呢？要演也得演周瑜，我得跟他們講講。”

    開著車，很快到了制作中心。

    倆人整整衣服，器宇軒昂的往里走，剛邁兩步就一哈腰，“哎呀，里坡老師，您好您好！”

    正有一人出來，60多歲，卻是一位老演員，里坡。

    絕對的大前輩，作品就不說了，單說配音，《西游記》里一人配了六個角色，豬八戒、奔波兒灞、方寸山樵夫等等。

    “哦，你好你好?！?/br>
    里坡不認(rèn)得倆人，笑道：“來試三國的吧？”

    “對，您也是？”

    “我試董卓，加油！”

    老前輩拍拍肩膀，走了。倆人繼續(xù)上臺階，剛到走廊，又連忙哈腰，“喲，鮑老師，您也在??？”

    這位可是真正的中戲老師，“嗯，我試曹cao，你們快進(jìn)去吧?！?/br>
    “……”

    張廣北眨眨眼，再瞧里面人頭攢動，不由縮下脖子，憨態(tài)可掬。

    ……

    “服裝拿來沒有？”

    “來了來了！”

    “扇子呢？”

    “這呢這呢！”

    “化妝師，老年妝吃透了么？要不再練練？”

    “差不多了！”

    屋里亂糟糟一片，忽有一人喊：“非哥，呂布、趙云來了！”

    “知道了。”

    許非轉(zhuǎn)過身，一瞧門口倆人，忙上前握手：云飛兄，358團(tuán)還好吧？

    態(tài)度之熱情，讓楚團(tuán)長有點(diǎn)受寵若驚，心中也詫異，沒想到是這位負(fù)責(zé)，他特么不是京臺的么？

    簡單聊了聊，招呼人去試妝。

    張廣北憋了幾秒鐘，沒憋住，“呃，我不太想試呂布，我能試試周瑜么？”

    “可以，但我話說在前頭，我只負(fù)責(zé)選角，決定權(quán)在王導(dǎo)手里?！?/br>
    “明白明白?！?/br>
    許非當(dāng)然有數(shù)了，他試了周瑜也白扯，沒那份儒雅，面相較兇，最后還得是呂鳳仙。

    呂鳳仙好啊，不然西涼軍就沒美式裝備了……

    ………………

    上午的主角是曹cao，試妝錄像，許非讓鮑老師朗誦了一段《短歌行》。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那嗓子，那范兒，活生生的曹老板。而且他身高中等，在一幫壯漢里顯得比較矮，無形中也很符合。

    下午也有一位主角，還沒到。

    午休剛過，制作中心就彌漫著一股躁動氣息，有事沒事都往樓下跑。張廣北已經(jīng)完事了，但拽著張山不走，知道一會誰來。

    八卦啊！人類的強(qiáng)項。

    約莫兩點(diǎn)鐘，隨著一輛自行車騎進(jìn)院里，整個單位都沸騰了。

    “來了來了！”

    “哎喲，這就是當(dāng)代陳世美啊？果然唇紅齒白，英俊瀟灑?！?/br>
    “那是，不瀟灑能干出這事么？把自己媳婦兒逼自殺。”

    “你小聲點(diǎn)！”

    “我看許非這次要栽，他怎么能演諸葛亮呢，看著就不像嘛！”

    “栽了才好，瞧他得瑟那樣。”

    王扶林手下三個選角導(dǎo)演，各忙一攤事，許非就要了吳小東一個，但聲勢浩大，威風(fēng)八面。

    那劉皇叔，那關(guān)二爺，那曹孟德，啪啪往不服氣的人臉上拍。導(dǎo)演沒齊，沒最終定，但找備選的心氣都沒了，還找啥??？

    還是看看無雙上將潘鳳，河內(nèi)萬人敵方悅，長坂劍圣夏侯恩，烏巢酒神淳于瓊吧……

    誒，結(jié)果那貨腦抽，非弄這么個諸葛亮！

    眾人心思趨同，大體在看笑話，期待給那孫子一次教訓(xùn)。

    “……”

    唐國檣進(jìn)了樓，見人來人往，有意無意的瞥來異樣目光，心中苦笑。

    他最近非常難熬，除了事業(yè)瓶頸外，生活變故也是重要原因。

    目前有兩種說法：

    他79年跟首任妻子結(jié)婚，女方對他百依百順，就像天一樣。后來這貨出軌，提出離婚，導(dǎo)致前妻在今年初的除夕夜自縊身亡。

    另一種是：由于唐國檣太受歡迎，前妻經(jīng)常疑神疑鬼，甚至去找導(dǎo)演，要求讓自己飾演女主角。后來還打著丈夫的旗號做生意，夫妻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

    時間一久，前妻換上精神疾病，他在88年提出離婚。而今年前妻自殺，妻家在軍方有些勢力，于是各種打壓，當(dāng)時家里都被搬空了，跟朋友住一塊，極為落魄。

    是非曲直，外人不曉得。

    “咚咚咚！”

    唐國檣走到最里頭，敲敲門，“你好，是這里試妝么？”

    “對對，唐老師好。”

    許非上前握手，果然生的俊俏，僅次于自己，“我叫許非，負(fù)責(zé)跟您對接，咱們先簡單聊一聊?！?/br>
    “哦，我看過胡同，年少有為啊?！?/br>
    倆人就座，許老師開口道：“您看過《三國演義》么？”

    “讀過一些?！?/br>
    “對諸葛亮什么印象？”

    “孔明之智近乎妖嘛！”

    “呵，有這個印象就好。因為我們拍的不是史料，是小說，小說里的諸葛亮就這形象。他自出道以來，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眾可能看的爽快，但演員挑戰(zhàn)不大。

    您形象好，有瀟灑之氣，這就差不多。關(guān)鍵是晚年……”

    許非頓了頓，繼續(xù)道：“尤其劉備死后，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后殞落五丈原，是個大悲劇性的人物。

    如何將其表現(xiàn)出來，這是最具挑戰(zhàn)性的地方。

    您之前上過北電的進(jìn)修班，恕我直言，觀眾好像沒看到什么成果，對您還停留在《小花》、《孔雀公主》的階段。

    但三國不一樣，它有原著本身的厚重，又有精英編劇的打磨，再加上過億投資的硬件保障，可謂千載難逢。

    其實演員自己最清楚，自己到底要不要轉(zhuǎn)型。遇到好戲好角色，可以持續(xù)輝煌；時運(yùn)不濟(jì)的，只能泯然眾人。

    我覺得，諸葛亮?xí)蔀槟囊粋€里程碑和轉(zhuǎn)折點(diǎn)?！?/br>
    “……”

    唐國檣的手指微微顫抖，就在幾分鐘之前，他還抱著沒太當(dāng)回事的態(tài)度，但剛才一番話，每一句都扎在心里。

    對方就在告訴自己，“你得翻身?。　?/br>
    “呃，呵呵……”

    他不自然的笑了笑，道：“我就叫你小許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找我試諸葛亮，可我感謝你的好意。如果能參與呢，我一定竭盡全力?！?/br>
    “好，那我們試妝?！?/br>
    許非陪同，到了化妝室。

    唐國檣又一愣，化妝師、服裝師早已等候，旁邊就掛著羽扇綸巾，墻上貼著幾張大照片，劉、關(guān)、張和孟德的試妝照。

    他看著仁厚的皇叔，傲然的二爺，粗莽的翼德，和霸氣十足的曹老板，忽然也生出一股融入其中的沖動。

    “非哥，先化青年妝還是老年妝？”

    “青年?！?/br>
    “好?！?/br>
    化妝師立即開工，按照之前研究的風(fēng)格。

    底色淺淡，突出皮膚質(zhì)感，面部稍紅潤。運(yùn)用發(fā)髻的寬長度，使額頭開闊，眼部拉平，眉型稍細(xì)，胡須稍短，上胡兩尖向外，顯得更神氣，有飄逸灑脫之感。

    又換上一身借來的服裝，有那點(diǎn)意思就行。

    許非咔嚓咔嚓拍照。

    ……

    而外面，王扶林、任大惠連同三位導(dǎo)演正匆匆趕來。

    蔡曉晴別看是女的，脾氣最爆，嘟囔道：“這不胡鬧么，還真試妝了？我倒要看看什么德行?！?/br>
    “也不一定，之前那幾個都挺神的，說不準(zhǔn)人家發(fā)現(xiàn)潛力了呢?！?/br>
    “就算有潛力，咱們用他壓力得多大?。俊?/br>
    幾人大步流星的下樓，等著看笑話的一幫人互使眼色，紛紛尾隨而去。

    還沒到門口，在走廊就聽里面大呼小叫。

    “太像了！”

    “我不知道諸葛亮什么樣，但就覺著像！”

    “眉寬點(diǎn)，胡須長點(diǎn)，哎呀感覺真棒，比青年妝還好?！?/br>
    “唐老師，你先感受一下，帶點(diǎn)悲涼氣……蜀國將傾，無力回天，愧對先帝……對對，就這樣！”

    王扶林頓住腳步，因為從屋里走出一人。

    當(dāng)看清的一瞬間，不禁睜大眼睛。蔡曉晴、沈好放等人也是驚異萬分，后面的圍觀群眾更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

    他就那么慢慢踱出來，兩鬢斑白，蒼老消瘦，羽扇一下一下的搖著，似搖盡了長江東逝水，生前身后名。

    他立在大家跟前，然后一抬頭。

    所有人都不動了。

    “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臥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