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招待所大院。

    吃過晚飯，許非便張羅采訪，沒有像樣的會議室，索性挪到外面，就坐在臺階上。

    門口的燈極舊，那種喇叭形燈罩，光似黃似白，又冷又暖。墻上掛著土蚊香，氣味刺鼻，煙氣裊裊。

    張劭林的皮膚更加黝黑，憨厚如老農(nóng)。

    “最近要拍的是五月渡瀘，都準(zhǔn)備好了，明天就能開始。找了五百多群眾演員……”

    “是部隊么？”

    “不不，都是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br>
    “每人每天十塊錢?！睆埣局薪釉?。

    “十塊錢是多還是少？”于佳佳問。

    “呃，按他們的工作強(qiáng)度講，少了。但沒辦法，我得控制成本?！?/br>
    任大惠也接茬，道：“各組情況不太一樣，這塊找部隊比較費勁，人數(shù)也少……少！這才五百人！

    上半年拍官渡之戰(zhàn)，整整一個師的兵力，那一段就花了40萬！”

    哇！

    于佳佳邊記邊驚嘆，問：“您覺得，這個五月渡瀘最難的點是什么呢？”

    “呃，還是人員調(diào)動吧?！?/br>
    張劭林想了想，道：“無論什么時候，拍大規(guī)模的群戲都很難，調(diào)動幾個小時，真正拍也就幾分鐘。而且這場戲，我打算讓他們?nèi)棵摴狻?/br>
    “脫……光？”

    “渡瀘嘛！古人過河都是脫衣的，原著也寫‘因見水淺，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過’?！?/br>
    九十年代甚至兩千年初，電視劇尺度一直很大。古代小姐穿個肚兜，里面啥也沒貼，半坨軟rou清清楚楚都不算啥。

    連《上錯花轎嫁對郎》里，老白還露過屁股呢。

    不過后來就魔幻，電視劇越來越乖巧，大尺度全跑抗日神劇里去了。

    什么寡婦自摸、褲襠藏雷、**敬禮，被小鬼子強(qiáng)暴后忽然爆種，褲子自動穿上，拿把弓箭嗖嗖嗖團(tuán)滅日本人的……嘆為觀止！嘆為觀止！

    許非整理一下問題，道：“說說您拍攝以來的感受吧？”

    “感受可多，一時還不知怎么講?！?/br>
    “從頭開始?！?/br>
    “從頭啊……”

    張劭林頓了頓，道：“我加入的比較晚，當(dāng)時也不懂，就問能不能自己帶制片人。因為我跟季中合作過幾次，配合的相當(dāng)好。

    任主任沒二話，立馬答應(yīng)，后來我才知道中央臺都是單調(diào)，然后給配制片人。

    我正式入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涿州影視城，哎呀，激動的不行不行，為三國建一座城！”

    “認(rèn)識受到?jīng)_擊了。”許非笑道。

    “對對！我拍《楊家將》的時候，一集才10萬塊錢，三國100多萬。《楊家將》都是借的景，借座廟，借個公園什么的，結(jié)果三國建一座城！”

    張劭林反復(fù)提這個，“當(dāng)時把我給激動的，一個禮拜都沒睡好。就是有一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這么好的機(jī)會和條件，這么好的人員給你了，拼了命也得完成?！?/br>
    “您已經(jīng)拍攝這么長時間，那股沖動還有么？”

    “有，怎么沒有？一口氣提到這，就很難泄下去?！?/br>
    他比劃了一下心口，道：“而且技術(shù)是次要的，看你對這部戲和這些人物的熱愛。你越熱愛，就越有激情……這東西，哎呀……”

    他一時無法組織言語。

    “在山西臺的時候，張導(dǎo)就出了名的拼，來到這說實話，我們從地方借調(diào)的，央視大門大戶，心里犯嘀咕?！?/br>
    張季中接過話頭，道：“但拍了倆月之后吧，全組的凝聚力就出來了。”

    “為什么呢？”

    “有一次，好像拍司馬懿的戲吧……他有個特點，身為導(dǎo)演喜歡自己拿著攝像機(jī)拍。完了就拍司馬懿，他蹲在那兒，一個副導(dǎo)演過來。

    說導(dǎo)演，大家累得不行了，能不能休息休息？

    他就把褲子一拉，整個小腿和腳脖子，哎喲全腫了。那副導(dǎo)演轉(zhuǎn)身走了，以后再也沒說過?！?/br>
    許非立時想看看，張劭林拗不過，只得拉了下褲子。

    “啊！”

    于佳佳捂住嘴，那腳脖子和一截小腿紫紅紫紅，青筋猙獰，起碼粗了一圈。許非伸手一按，一個大坑陷進(jìn)去，半天沒恢復(fù)。

    張劭林蓋上腿，有點不好意思，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辛苦。像老唐，那么大的演員住兩塊五的房間，環(huán)境你們也都看到了。

    他其實很累的，要各個組串，昨天半夜我還看他背那個那個，舌戰(zhàn)群儒的劇本?！?/br>
    “哎哎，你一說我怎么接啊，總不能自吹自擂吧？”

    唐國檣立馬接茬，道：“我住兩塊五不算什么，像演蔣琬、王平的那些演員，兩個人、四個人才住一間兩塊五，那才叫辛苦?！?/br>
    “工作人員條件就更差了，每天20個小時連軸轉(zhuǎn)，但沒一個叫苦叫累?！睆埣局械?。

    “別的組也這樣。像蔡曉晴那邊，關(guān)羽騎馬摔下來，床上躺了一個月。每天拿那種給馬抽血的大管子，每天抽一管，得四五個人按著……”

    任大惠也感慨，嘆道：“就像你剛才說的，一口氣提到這，就很難泄下去。”

    “是是。”

    “是啊?！?/br>
    “一輩子就這么次機(jī)會?！?/br>
    “嗯……”

    幾人應(yīng)和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都不說話了。

    夜色已經(jīng)很深，大家坐在臺階上，前面是空靜靜的院子，后面是敞開的門。左右有走廊，一個個簡陋的房間。

    劇組都睡了，時有鼾聲隱隱傳來。土蚊香仍冒著煙氣，蚊蟲在遠(yuǎn)處的黯淡中飛舞。

    又坐了一會，許非慢慢起身，“今天先到這吧，不早了?！?/br>
    “嗯，明天還得早起。”

    “回去睡吧?！?/br>
    “睡吧。”

    …………

    這一覺，許老師睡的很不踏實。

    在京城的生活已經(jīng)腐蝕了他勞動人民的本色，輾轉(zhuǎn)反側(cè)，醒醒睡睡，環(huán)境確實爛。

    臟亂差不用說，就這建筑，他居然發(fā)現(xiàn)墻根是石頭砌的，還有繁復(fù)花紋。聽說以前是個廟，擴(kuò)建成招待所。

    這花紋云山霧罩，詭異神秘，透著不可名狀的氣息。

    嗯？

    不可名狀？

    許老師猛然驚醒，又要換畫風(fēng)嘛？《克蘇魯1983》？！

    他緩了半天，耳邊沒傳來瘋狂的囈語，只有任大惠的呼嚕聲，遂放了心。

    如此折騰，后半夜才勉強(qiáng)瞇了會，神經(jīng)尚未安撫，又被一陣響動吵醒。燈火映的窗簾紅彤彤一片，喧如鼎沸。

    他撥開一瞧，外面已然成了一座大工地，百十號人在院子里穿梭涌動，幾輛大車接收著各種器材道具。

    張劭林、張季中完全不見疲態(tài)，指揮人馬行動，甚至幾個演員化好妝，束發(fā)戴冠走來走去。

    任大惠也驚醒，倆人趕緊起床洗漱，和于佳佳坐上大車。

    約莫凌晨五點，一支車隊駛出院子，奔往江邊。

    ……

    江邊在縣城外十幾公里，聚集著一些少數(shù)民族村落。

    日頭未出，灰蒙蒙的天，江面不寬，水流淺且平緩，正符合書里“瀘水下流沙口，此處水慢，可以扎筏而渡?！?/br>
    岸上散落著木筏，大車?？?，一箱箱往外搬衣甲、槍矛、糧草等道具。五百群演準(zhǔn)時抵達(dá)，穿衣戴巾，分發(fā)兵器。

    許非湊到張劭林旁邊，劇組正在開小會。

    “今天計劃拍兩場，太陽盛的時候渡一次，被毒死。天黑再渡一次，順利過去。任務(wù)比較重，能完成哪次算哪次?！?/br>
    “諸葛亮、蔣琬你們先休息，馬岱化妝，隨時準(zhǔn)備?！?/br>
    諸葛亮七擒孟獲時，蜀漢已沒剩什么人了，身邊只帶著王平、張嶷、張翼、關(guān)索這些家伙。

    平定南中后，諸葛繼續(xù)北伐，連拿天水三城，姜維歸順。曹魏派曹真上陣，曹真還帶著個王朗。

    于是便有了那場震爍古今的舌戰(zhàn)，“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開完會，人馬忙碌。

    于大記者拽拽衣角，低聲道：“一會真脫啊？”

    “那還假脫么？”

    “可我怎么辦？”

    “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就回避唄?！?/br>
    “放屁！”

    于大記者低吼，她三十出頭，離異人士，見過藍(lán)銀，但也沒見過五百個裸男?。?/br>
    她糾結(jié)萬分，還是鼓起勇氣堅守。而趁此時間，二人分頭去采訪群演。

    “你多大了？”

    “二十五?！?/br>
    “三十?！?/br>
    “十八！”

    “看過《三國演義》么？”

    “看過連環(huán)畫?！?/br>
    “小人書?！?/br>
    “學(xué)校里翻過，沒看全?！?/br>
    “那你們最喜歡誰？”

    “關(guān)公。”

    “趙云。”

    “諸葛亮。”

    “貂蟬！”

    許非轉(zhuǎn)向那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你為什么喜歡貂蟬？”

    “嘿嘿，好看唄，俺想娶個媳婦?！?/br>
    對方撓撓頭，黝黑黝黑的實在。

    ……

    臨近中午，準(zhǔn)備妥當(dāng)。

    張劭林望望刺眼的日頭，喊道：“放煙！”

    “放煙！”

    劇組早備了幾個報廢的汽油桶，里面塞滿引燃物，點上火，不一會便見數(shù)股濃煙升騰而出，籠罩河岸。

    燒了一陣，火點挪遠(yuǎn)。

    又等了一段，濃煙變淡，一團(tuán)團(tuán)一縷縷的飄在江面上，在山崗密林中纏繞。

    剎時間，那披甲備戰(zhàn)的將軍，那些持矛靜立的士兵，仿佛籠上了一層蒼茫悠遠(yuǎn)的霧，隔開了千年時光。

    劇組兩臺攝像機(jī)，一臺架在對岸，張劭林自己扛著一臺，猛地一揮胳膊，“開始！”

    只見士兵在江邊列陣，一名小卒脫了上衣，挽起褲腿，先行下水。

    他用長矛攪了攪，喊道：“將軍，水很淺！”

    “對岸可有伏兵？”馬岱問。

    “未見伏兵。”

    馬岱也觀望一番，道：“傳令，渡河！”

    “好，過！”

    張劭林喊了聲，cao起大喇叭道：“我說說下一場戲啊，一會我喊開始，你們馬上脫衣服，然后按昨天教的，把衣物攢成團(tuán)，用槍挑著，自己抱著都行……”

    “……”

    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眾人也面色古怪，忍不住道：“導(dǎo)演，真脫么？”

    “必須脫！”

    “好了，準(zhǔn)備！”

    “開始！”

    話音落地，你瞅瞅我，我瞧瞧你，誰也沒動。

    “停！”

    “別不好意思啊，再來！”

    “開始！”

    “……”

    仍然沒人動，有的還覺搞笑，樂出聲來。

    “嘖！”

    張劭林有點焦急，道：“我們這場戲啊，一定要脫，因為要符合原著，符合古代行兵打仗的那種習(xí)慣。

    不是難為大家，這幾天合作都很好，咱們再來一遍?！?/br>
    “預(yù)備，開始！”

    “……”

    有幾個膽子大的，摸摸索索想扒衣服，結(jié)果見旁人猶豫，自己也悄默聲放下手。

    如此試了幾遍，張劭林真急，再磨蹭天光黯淡，就拍不成了。他索性放下攝像機(jī)，喊道：“這邊！這邊！

    我跟你們講，大家都是老爺們，怕什么？害羞什么？

    我先脫！”

    話落，他扒掉上衣，露出骨架寬大卻精瘦的軀干。跟著往下一褪，褲子從腰褪到腳，又解開鞋襪，隨意往旁邊一扔。

    整個人光溜溜站在江邊。

    “我就問你們，怕什么？都給我脫！”

    “……”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鐘，隨即轟然震顫，山上山下，這頭那頭，所有人都在笑。

    導(dǎo)演身先士卒，群演還矯情什么？

    那個十八歲想娶媳婦的小伙子，手腳利索，幾下把自己扒光。旁邊兄弟一瞧，不甘示弱，接著連鎖反應(yīng)，五百人齊刷刷脫衣。

    媽呀！

    于佳佳連忙捂眼，三十年都沒這么刺激過！

    雖捂了眼，耳朵卻愈發(fā)清晰，只傳來一聲，“開始！”

    跟著“沙沙”“沙沙”跑步聲，然后咯吱亂響，江水流動。這一陣陣，一下下像鉤子似的，勾的她想看又不敢看。

    許非早舉起照相機(jī)，抓拍鏡頭。

    只見煙霧彌漫間，一幫漢子手持槍矛，懷抱衣裝，下餃子般滾落江中。

    岸邊沒腿，江心沒腰，水流的較慢，仍有濁浪奔涌。

    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黃的白的，粗手大腳，烏叢叢一片……早沒有方才的矜持，撒著歡在水中撲騰。

    陽光更烈，煙氣更濃。

    眾人在江心撲騰一陣，忽然變了臉色，開始奮力掙扎。

    “救命！”

    “啊，救命！”

    跟著，一個個拼命往出爬。還是那一具具高的矮的瘦的胖的，黑的黃的白的，光溜溜狼狽逃竄。

    那十八歲的小伙子尤其出色，猛地摔在馬岱跟前：

    “將軍，水里有毒！”

    “快撤！快撤！”

    “撤！”

    “好！”

    張劭林高喊，連聲音都在抖，剛才的鏡頭簡直完美。

    “好！好！準(zhǔn)備下一場！”

    眾人一聽，立時不管不顧的跌坐在地，短暫休息。

    “哈！”

    忽然間，一人瞄了眼某個方向，莫名笑了起來。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眨眼連成一片。

    許非順著一瞧，也噗哧一聲，出來看熱鬧的唐國檣等人亦止不住的樂。

    嗯？

    張劭林見大家的目光指向自己，不由一愣。

    剛才拍戲無人注意，眼下歇了一地，多多少少都拿衣物遮擋。唯獨導(dǎo)演，還直挺挺的站著，還抱著攝像機(jī)……

    “哎呀！哎呀！”

    張劭林趕緊坐下，拿件襯衣一蓋，全不似剛才的瀟灑，黑黝黝的臉上通紅通紅。

    “哈哈哈！”

    大伙樂的愈發(fā)厲害。體力消耗，精神卻極其旺盛，冰涼的水滾過全身，太陽底下一曬，仿佛升騰出一股熱氣。

    這熱氣包裹著江邊，所有人的心血、信念都在里面。

    “咱們繼續(xù)?！?/br>
    “預(yù)備！”

    “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