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雖然他一直不愿相信他真的霉神附體，但每次發(fā)生的某些事實都會再次證明他真的像是災(zāi)難之源。

    殺死和刑求村民的兇手，有九成可能就是賊相胡予派去找尋他家人的走狗。

    大概那些走狗找不到他家人，為了封口和泄憤，就索性把還活著的羅家村人都?xì)⒘恕?/br>
    而與他這個霉神相比，他弟弟倒真不愧有福星之名，不但事先預(yù)見了可能發(fā)生的水難，更因此讓全家和部分村民逃脫了殺身之禍。

    也許他不應(yīng)該在這時候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也許他真應(yīng)該等過了藍(lán)星上的二十五歲，免得……

    庚二忽然伸出肥爪子握住傳山左手。

    傳山回握住庚二，眼含不自知的委屈看了看他家二龜。

    他不忿那些村民把發(fā)生在己身周圍的災(zāi)難全部強(qiáng)加在他頭頂上，可偏偏羅家村發(fā)生的慘案還就和他有關(guān)，讓他想否認(rèn)村民們的霉星說法都沒地方否認(rèn)。

    這種糾結(jié)的心情，別說只修練了四百年，就是修練四千年，處理不好也可能形成心魔。

    “羅家村的慘案看似因你而起，實際卻是因為羲朝宰相胡予為了一己私欲向朗國賣好。而你又是受上峰之命，才會前往朗國埋伏進(jìn)而得罪朗國高層，朗國才會通過胡予報復(fù)與你。”

    庚二看著小嫩草委屈的眼神，蕩漾了，奮發(fā)了，舍不得了，四處找理由想要安慰小嫩草受傷的心靈。

    “這是淺因，再深看，為什么胡予能夠一手遮天，甚至能隨意迫害功臣和功臣家人？為什么朗國會侵略羲朝？”

    傳海聽了若有所思。

    庚二繼續(xù)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看似都在羲朝皇室腐敗的緣由上，可我們不妨再深入想一想，為什么羲朝皇室會腐??？為什么腐敗了就至滅國的地步？朗國為什么又能把比自己國力強(qiáng)上幾倍的羲朝打得步步退縮？”

    傳海面露驚訝之色，上上下下著實好好打量了小胖墩一番。

    傳山握緊庚二的手，他知道他家二龜這是在開解他。

    庚二看自己說的話對小嫩草有用，很高興，當(dāng)即再接再厲道：

    “其實從另一方面來看，當(dāng)初你是替父從軍，如果你沒有去參軍，羅家村人之后也不會死亡。你之所以去參軍，卻是因為羅家村人都在傳你是掃把星，你受不了排斥才會離開。”

    傳海點頭，深覺有理。

    傳山眼中也出現(xiàn)了笑意。

    “再往深處看，你會被傳出霉星之名，卻是你母親迷信，帶你去算命造成。可你母親哪知那算命道士利欲熏心，不滿算命錢太少而隨口亂言，致使毀了兒子半生?！?/br>
    傳山兩兄弟一起苦笑，兒不言母之過，而且他們老娘早就悔不當(dāng)初，因為負(fù)罪感也讓她老得比別人快。

    庚二并不是想責(zé)備羅母，他怎么會責(zé)備丈母娘呢？他又不是真傻。他只是話還沒說完而已。

    “可是傳山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為什么不找別人，卻偏偏去找那個缺德的瞎眼道士給你和你弟算命呢？”

    傳山?jīng)]說話，聽外面的聲音，正有不少人向這里快步走來。

    傳海接口道：“因為那時我娘聽村里人口口相傳，都說那道士十分神通?！?/br>
    “沒錯！就是這樣！”庚二拍桌子，隨即立刻臉紅紅地縮回手。

    “所以……羅家村人會被殺死都是活該？”兄弟兩個哭笑不得。

    “二胖啊，你這是在開解我呢？怕哥入心魔？不錯，會疼人了?！眰魃交厣?，捏著小胖墩的rou爪子，笑瞇瞇地表揚道。

    同時他還忍不住自得地想，這個羅家村人活該的結(jié)論明顯偏心，但這不也足以證明他家胖胖一顆心里想的都是他嗎？

    傳山也蕩漾了，他一蕩漾，手腳就開始不聽話。

    庚二一巴掌拍開某人不老實的賊手。往哪兒摸呢？沒看你弟還在！

    “哥，你不介紹一下這位小兄弟？”傳海對庚二大感興趣。

    “哦，他是庚二，你哥我的……?！焙竺嬖捨凑f完，就見大門突然被推開，一群人紛紛亂亂地沖進(jìn)了大屋。

    “傳山回來了？真是傳山回來了？”

    “是我大孫子回來了？快快快，人在哪兒呢？”

    “奶奶，爹，娘，你們來了，我正準(zhǔn)備讓人去找你們?！?/br>
    傳山兄弟倆一起站起，傳海迎上前去，傳山走到傳海身側(cè)站住。

    待看清親人現(xiàn)在的模樣，傳山心中突地一陣揪痛。

    枯黃的臉、瘦弱的身體，一看就是長久吃不飽肚子餓出來的。

    破舊且說不上整潔的衣著說明他家人不但缺吃還少穿，而且這里明顯缺水，否則他愛干凈的娘不會讓家人都穿著臟衣服，也不會頭發(fā)都油成縷了還不洗。

    庚二看傳山動了，他也跟了過去。

    負(fù)責(zé)看守的兩名村民為難地看向傳海，“首領(lǐng)，大伯和大娘他們聽說……”

    傳海一抬手，“沒事，你們出去吧，在外面守好，別讓其他人進(jìn)來了?！?/br>
    大門被帶上。

    “海娃子，你哥真回來了？他人……”羅大福愣愣地看著站在二兒子身側(cè)的高大男子，一時竟不敢相認(rèn)。

    羅奶奶走兩步，又頓一步，瞅著傳山，一聲“山娃子”到了嘴邊卻怎么都喊不出口。無他，只因長孫變化太大，原本記憶中十五歲的毛頭小子如今不但已長成大人，那周身的氣度怎么看也不像是鄉(xiāng)村里出去的土娃子。

    羅公孫氏呆愣片刻后，立刻恢復(fù)了原本的彪悍勁，推開丈夫，上前一把撈住傳山的胳膊，叫了一聲：“傳山！”

    “娘?！眰魃娇粗媲懊嫒葶俱?、早早已顯老態(tài)的矮小婦人，心中一痛，砰然跪下。他娘才四十啊，怎么就老成這樣了？

    “奶奶，爹，娘，不孝兒傳山回來了?！?/br>
    庚二局促地站在一邊，看傳山對著家人跪下，有點猶豫自己要不要一起跪。

    “你……你真的是……”羅公孫氏伸出手想要撫摸兒子，哪知伸到半途卻又突然縮了回去。她明明是第一個認(rèn)出兒子的，兒子也叫她娘了，可臨到頭，她自己又懷疑了起來。

    “娘，真的是我。”傳山跪行一步，雙手抓住他娘枯燥瘦小的手掌放在自己臉上，輕聲道：“您摸摸，是熱的，您兒子真的回來了。”

    羅公孫氏雙手顫抖，摸了又摸，“真的……是熱的，真的是我大兒子，我沒有在做夢，這是真的，我兒子沒有死！”

    大滴大滴的淚水一滴滴往下掉落，落在了傳山的肩頭上。

    “娘，別哭?！眰魃缴斐龃竽粗溉ツㄋ锏难蹨I。

    羅公孫氏魔怔似地呆看著兒子，當(dāng)傳山的手指碰觸到她的臉頰。

    “……兒?。《际悄隳锖α四惆?！”

    羅公孫氏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啕一聲，一把撲住兒子，痛哭失聲。

    羅大福單手捂住雙眼，大老爺們了，哭得甕聲甕氣。

    羅奶奶靠在傳海懷里，一個勁抹眼淚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個家總算團(tuán)圓了！你爺爺就算今晚就蹬腿，也能閉眼了。老天保佑啊，讓山娃子趕在這時候回來，嗚嗚！”

    傳海拍著羅奶奶的背，安慰她，“奶奶，您別哭，哥回來是好事，大家應(yīng)該笑才對?！?/br>
    “對對，你說的對，咱們不應(yīng)該哭?！闭f是不應(yīng)該哭，羅奶奶的哭聲卻怎么都止不住。

    跟著羅家人進(jìn)來的一干外人看了此情此景，不管跟過來是抱了什么目的，一時也都唏噓不已。

    傳山明白他娘心中苦，他娘不知后悔了多少次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帶著兩個孩子去算命，每次有人提起大兒子怎樣，她都又悔又恨又是愧。

    當(dāng)年他替父從軍一事，也惹得他娘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他娘總覺得是自己害了兒子，才讓大兒子在村里待不下去。

    可在傳山想來，當(dāng)初跑去參軍，雖然也有村里人把他當(dāng)瘟疫看的緣故，家里離不開羅大福這根頂梁柱也是主因。如果他不去，他爹就得去，要么就得花銀子擺脫軍役。而他們家供應(yīng)兩個孩子念書就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哪還有多余的銀錢讓他爹贖身？

    他爺爺、他姥爺?shù)故钦f要代替去，可哪有家中有兒孫卻讓老人服役的道理？

    “娘，我很好。真的，兒子我因禍得福，現(xiàn)在可好了?！眰魃捷p聲安慰他娘，不住聲地說：“娘，您沒有害我，是那道士不安好心隨口妄言，那樣貪心自私的人必然會遭報應(yīng)。娘，您別哭了，您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

    “你這個……你這個混帳東西！”羅公孫氏突然哭著抬手打兒子的肩膀，一下又一下。

    “你活著為什么不回來？為什么不來找我們？三年前發(fā)大水之前，跟你一起去參軍的照艮回來說你人已經(jīng)死了兩年，我們都不信，你要是死了，怎么還能讓人捎軍餉回來？可后面三年你就一點音訊都沒了！你到底死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一直不歸家？嗚嗚！”

    “娘，這是有原因的，您聽我慢慢跟您說?！眰魃秸酒鹕恚鲋锿阶滥莾鹤?。屋里不止他一家人在，有些話不適合現(xiàn)在就說出來。

    傳山讓他娘坐下，又回頭來請他奶奶。

    羅奶奶拉著大孫子的手，又哭又笑。

    傳山一邊輕聲哄著羅奶奶，一邊和傳海兩人一起擁著羅奶奶走向方桌的上首。

    庚二左看看右看看，悄悄挪步湊到暫時被兒子們遺忘的羅大福身邊，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戳他，順便也感受到了久違的他人的復(fù)雜心事。

    這個本能確實不好，得想法控制才行。庚二在心中握拳。

    羅大福剛才哭狠了，這會兒看著兒子們擁著老娘和妻子，一邊抽噎一邊笑，兩只大手一會兒就在臉上抹一把，但那淚花子怎么都抹不干凈。

    感覺到有人戳他，羅大福帶淚看向身邊陌生的小胖墩。

    庚二對他討好地笑了笑，這可是他的岳丈大人！看他臉上淚痕未凈，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奉上。

    大概庚二的態(tài)度過于諂媚了些，羅大福忍不住咧了咧嘴，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順手摸了摸小胖墩的腦袋，沙啞地夸獎了聲：“好孩子。”

    庚二沾沾自喜，自覺岳丈大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錯。很好，下一步就是討好岳母大人！

    “爹。”傳山又過來請羅大福。

    他爹也老了許多，才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jì)，額頭、眼角都已生出明顯的紋路，長日在田里勞作的背脊已有些彎曲，伸出來的一雙手仍舊如記憶中那般厚實，卻也更見黝黑蒼老。

    羅大福仰頭看著大兒子，聲音沙?。骸盎钪貋砭秃?，活著就好！”

    傳山握住他爹的手掌，扶著他爹，與庚二一起，把他爹送到他娘身邊坐下。

    傳海激動的心情已有所平復(fù)，看家里長輩都已坐下，再看看那群跟進(jìn)來不知道是想看熱鬧，還是另有其他想法的幾人，走到他們面前一拱手。

    “諸位鄉(xiāng)親，我大哥多年未歸，家里人見面有不少私己話要說，諸位有事不妨等到明天再說如何？”

    “呵呵，海娃子，真的是你哥回來了呀，他的變化可真大，我瞅著都不敢認(rèn)了。他這次回來有什么打算？是就住幾天，還是……”一名大約五十多歲的半老男人開口問道。

    “萬事未定。強(qiáng)叔，更深露重，您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免得老寒腿發(fā)作，到時連路都走不起來?！?/br>
    “海娃子說的是，我這就回去休息，對了，說到叔的老寒腿，上次你答應(yīng)給叔弄的黑狗皮褥子可別忘了?！?/br>
    “不會忘，強(qiáng)叔慢走。”傳海親自把羅家村曾經(jīng)的里正、按輩分跟他爹同輩的強(qiáng)叔和跟他一起過來的幾人送到門口，推開大門看著他們離開。

    那幾人擁著那位強(qiáng)叔剛走出大門，就議論開來。

    “羅大福家大兒子是不是在外面發(fā)跡了？你們看他那身穿著，再看他那個派頭，瞅著就像是在外面發(fā)了大財。”

    “我瞅著也像，你沒見他還帶著一個小書童，那書童穿的就不差，連個補(bǔ)丁都沒有，還養(yǎng)得那么胖?！?/br>
    “扯談吧，書童哪會梳馬尾頭，我看說不定羅大福家大兒子才是人家跟班?！?/br>
    “你才胡說！如果羅傳山真的給人家做事，怎么可能帶著主家少爺來找家人？”

    “哎呀，你們別瞎猜了，反正不管那倒霉催的在外面有沒有發(fā)財，他找到這里來就肯定沒有好事！”

    “就是啊，仔細(xì)算算，他還沒過二十五的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