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騾憤怒地抬了抬后蹄。

    黑瘦男子嚇得倒退三步，隨后自己抹抹臉，又湊上來尷尬地笑道：“呵呵，在下曾在城里的騾馬行刷了五年騾馬，其他不敢說，一匹牲口好不好，基本還能看出來。兩位趕著這輛好騾車，不知是跑商還是趕路？”

    大漢露出招牌的忠厚笑容，隨口胡扯道：“趕路。北方過不下去了，只能往南邊跑。我們兄弟打算到新京探親，正好打貴寶地經(jīng)過?！?/br>
    “原來二位大官人是進(jìn)京探親，走我們這兒確實(shí)是最近的一條路。往前順著官道走，要不了兩天就能看到新京城門?！焙谑菽凶幼焐险f得客氣，一雙細(xì)長眼睛卻不老實(shí)，一會(huì)兒看看騾子，一會(huì)兒又往車廂里溜。

    “這騾車真不錯(cuò)，看著又結(jié)實(shí)又寬敞，看起來比劉老爺?shù)男熊囘€要好，兩位大官人家里一定很有錢……呵呵，看我，說什么呢。對(duì)了，兩位官人要不要去我家歇息歇息？喝口水再走？”黑瘦男子咽口唾沫，肚子里傳來一陣響聲。

    “謝謝，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路。”大漢看黑瘦男子可憐，也不因?yàn)樗屈c(diǎn)小心思就生氣，人都活不下去了，道德良知自然就會(huì)降到最低。

    “我知道你們要趕路?！?/br>
    黑瘦男子眼看兩人沒有停留的意思，連忙補(bǔ)充道：“但你們大概不知道，前面的官道因?yàn)楹鯛斠⒂H，昨天就封道了，你們今天就算想走也走不成，得等王爺今天把新娘迎回來才能通行。就算兩位官人想繞道，也沒路給你們走，那些小路沒有一條能讓你們這么大的騾車通行。”

    “哦？”大漢問：“這位胡王爺可是當(dāng)朝宰相及攝政王的親子、我朝兵馬大元帥兼封忠義王的胡繼孝胡大人？”

    “是，就是那位?！?/br>
    大漢聞言冷笑，“胡家可不得了，不但一門雙王，如今娶個(gè)小妾還敢封官道，真是……”

    “這、這……大官人切莫亂說，小的什么都沒聽見?！焙谑轁h子扇了扇耳朵，誠恐誠恐地道：“聽說胡王爺這次娶的不是妾，而是平妻。新娘聽說是荊州太守龐大人的千金呢！胡王爺封道迎親也是對(duì)龐大人的看重?！?/br>
    “平妻只是名頭好聽，說白了還不是做小？難不成胡小雞府上要出兩個(gè)王妃？還是他已經(jīng)做好封東宮西宮的準(zhǔn)備？”大漢嘲笑道。

    黑瘦漢子心里有點(diǎn)懷疑大漢的身份，這人對(duì)那些大官和王爺也未免太不敬。

    黑瘦漢子心底想歸想，但他并沒有多問，只再次假裝沒有聽到大漢這段話，堆起滿臉笑容道：“上面的事咱們也不懂，呵呵。大官人還是到我家歇歇腳吧，好的飯食沒有，干凈的水總有一口?？偙饶愕角懊姹悔s到一邊一直在車?yán)锏鹊酵砩弦?。而且……?/br>
    “大嘎子，忙你家的田去，別在這兒攔著人家的路?！币宦暣蠛葟奶镆伴g響起。

    叫大嘎子的黑瘦男子回頭，看向田野的目光滿是不情愿。

    發(fā)出暴喝的年輕男子看大嘎子還不肯回來，手里鋤頭往肩上一扛，大步走了過來。

    另一塊田里，一名同樣衣衫襤褸的中年人放下鋤頭，目光看向這邊。

    “大嘎子，跟我回去?！蹦贻p男子對(duì)黑瘦男子喝道。

    “里正……”

    大漢和少年又轉(zhuǎn)而看向這名看起來好像二十才剛出頭的年輕里正。

    少年不懂，大漢卻有點(diǎn)驚訝，一般身為一個(gè)村鎮(zhèn)里正的人大多都是當(dāng)?shù)氐赂咄刂?，這人如此年輕，竟然能身為一村之長，就算子承父職，也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沒見那眼帶狡詐的黑瘦男子語氣中雖然有不情不愿，但臉上表情卻顯得十分尊重這位年輕里正？

    “這位是？”大漢問。

    黑瘦男子連忙道：“這是我們里正?！?/br>
    年輕男子看向大漢二人，“我叫王崗，承蒙鄉(xiāng)親厚愛，在我父親去世后，被推舉為這座大雁村的里正。”

    王崗雖然身為一村之長，身上穿著卻與黑瘦男子差不多，只不過人顯得更為精神一點(diǎn)。

    “不知兩位官人打從哪里來？來到大雁村是路過還是有事？”王崗問道。

    “在下庚大，這是我兄弟庚二，我們兄弟倆準(zhǔn)備進(jìn)新京，正好途經(jīng)貴寶地，打擾了?！贝鬂h對(duì)王崗抱拳行禮，把剛才和黑瘦男子說的話又搬出來一遍。

    王崗點(diǎn)點(diǎn)頭，對(duì)兩人道：“我們這里窮山貧土啥都沒有，兩位官人如果無事就趕快離開這里吧。前面官道雖然已封，但往前一里路有個(gè)岔道口，順著岔道往右走，可以避開那段官道，雖然難走一點(diǎn)，但車馬勉強(qiáng)還能通行，走上二十多里路就可以重新回到官道。”

    大漢不經(jīng)意地打量了王崗一眼，臉上笑容多了三分，再次抱拳道：“多謝王里正指點(diǎn)，我們兄弟這就離開?！?/br>
    大漢看看少年，少年意會(huì)，鉆到了車廂里。

    不一會(huì)兒，少年抱著一個(gè)鼓鼓囊囊的包裹從車廂里爬了出來。

    “給你?！迸侄斩盏纳倌臧寻话讶酵鯈徥掷铮昃脱杆偻说酱鬂h身邊。

    “這是……？”王崗看著懷里這個(gè)相當(dāng)有分量的大包裹，不解道。

    “一點(diǎn)點(diǎn)心，東西不多，給村里的孩子甜甜嘴兒。”大漢笑著道。

    不用大漢說明，王崗和大嘎子也知道包裹里面放的是食物，他們已經(jīng)聞到包裹里傳來的香甜味道，但他們不明白的是這對(duì)兄弟怎么會(huì)舍得把這么一大包食物給他們？

    大嘎子聞著香味直流口水，王崗還能堅(jiān)持，可肚子里傳來的響聲卻讓這七尺男兒羞紅了臉。

    “這、這怎么當(dāng)?shù)?？這一路上吃的東西少，這附近的村莊都不能給你們補(bǔ)給，這些點(diǎn)心你們還是帶在路上吃吧?！蓖鯈徱е溃舶寻忠亟o兩人。

    黑瘦男子急得跳腳，“里正！”然后又對(duì)一名走過來的中年人叫道：“伯俞叔，你看里正……”

    叫伯俞叔的男子正是一直觀察這邊情勢的那名中年人。

    王崗似乎對(duì)這名中年人十分尊重，也叫了聲“伯俞叔”，然后堅(jiān)持把包裹放回到車座上，強(qiáng)行忍住想要搶回包裹、打劫兩人的欲望，退后一步道：

    “你們快走吧。如果不愿繞道，也不要在官道附近停留。胡王爺娶親，不但封住了附近官道不讓人通行，他們家里的家丁還會(huì)趁機(jī)向通行路人收取喜錢，不給就不讓人走。”

    黑瘦男子拉著伯俞叔急得直跺腳。

    伯俞叔盯了他一眼，黑瘦男子放下手，不敢說話了。

    王崗還在對(duì)大漢兩人道：“庚大官人，你們趕著這么好的一輛大車，勢必會(huì)被他們索要不少喜錢，那些人貪得無厭，給的少了，還很有可能會(huì)扣下你們的騾車和行李。所以……如果你們看到身穿青衣的胡家家丁，最好能避開就避開，不能避開也不要和他們硬來，多多花錢消災(zāi)就是?！?/br>
    大黑騾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前蹄，傲嬌地道：“他們敢來，爺踩死他們！”

    “謝謝指點(diǎn)。”大漢這次語氣也真誠了許多，順便拍了啰嗦的大黑騾一巴掌，“王兄弟，如果你看得起在下兄弟倆，這點(diǎn)糕點(diǎn)你就拿著，我們車?yán)镞€有一些食物，足夠我們走到下個(gè)城鎮(zhèn)?！?/br>
    王崗還要推辭。

    大漢一抬手道：“你且不要再推辭，這也算是咱們問路的一點(diǎn)報(bào)酬。如果沒有你的指點(diǎn)，說不定我們到了官道就要吃上大虧，到時(shí)損失的肯定不止這一點(diǎn)糕點(diǎn)，你說是不是？”

    王崗看著大漢，深吸一口氣，放下鋤頭一抱拳，“庚大官人大概不明白在這片地界上食物有多重要，不過你既然如此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大官人。”

    “彼此彼此?！贝鬂h爽朗一笑，把包裹重新放回王崗手里。

    王崗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拉開黑瘦男子，讓開道路，讓兩人前行。

    伯俞叔站在兩人身后，沒有任何表示，看趕車大漢的眼神卻像是在思索什么。

    大漢眼角余光掃了眼那伯俞叔，吆喝了聲，大黑騾拉著騾車慢慢走回道路中間。

    “王兄弟，告辭。”

    “庚大官人慢走，祝二位一路平安。”

    大漢趕著騾車慢慢走遠(yuǎn)，胖墩墩的少年從車座處伸出腦袋，憨笑著對(duì)王崗三人揮了揮手。

    王崗咧開嘴，也抬手揮了揮。

    “里正，就這么讓他們走了？”黑瘦男子又急又氣。

    王崗和伯俞叔互看一眼。

    黑瘦男子小聲埋怨道：“一包點(diǎn)心算什么？你也太好說話了吧？村里之前是怎么商量的？多少天我們才看到這么一個(gè)有油水的外地人，下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shí)候。你忘了劉大王八前天來是怎么說的了？如果我們今天還不能湊齊喜錢……”

    王崗忽然跑前兩步，對(duì)著騾車大喊一聲：“等等！”

    黑瘦男子驚喜抬頭。

    大漢停下車馬，和少年互看一眼。

    “聽到那大嘎子說什么了嗎？”

    “嗯?！鄙倌挈c(diǎn)頭。

    “你猜他們喊住我們打算做什么？”

    少年抓抓臉蛋想了想，“打劫？”

    大漢笑著敲了敲少年的腦袋瓜兒。

    少年拍開sao擾他的大手，“如果他們真的打劫我們，你打算怎么做？”

    大漢嘆口氣，“還能怎么辦？跑唄。”

    少年樂得呵呵笑。

    “跑啥？為什么要跑？他們敢來打劫，騾爺我就用蹄子踩扁他們，大爹二爹你們別怕，我會(huì)保護(hù)你們！”

    大漢和少年一起伸腳踹了大黑騾屁股一下，大漢還埋怨了少年一句：“你看你把他教成什么樣了？”

    “不是我教的！他自己在外面學(xué)的?！鄙倌暧X得冤枉。

    大漢和少年正在為騾兒子的教育問題吵嘴，王崗跑上前來，勻口氣，對(duì)二人說道：“從這里直到新京，除了大城鎮(zhèn)，任何小村落你們都不要停留，哪怕對(duì)方說得再好聽也不要留下來，就連一碗水也不要喝他們的?！?/br>
    大漢和少年一起愣住。

    “記住了，除了大城鎮(zhèn)，哪里都不要落腳。路上要喝水也不要找村落，自己去找水源。走吧，你們快點(diǎn)離開。胡家在這里有田莊，他們家家丁今天隨時(shí)都有可能來村里收喜錢，讓他們看到你們就麻煩了。快走！”王崗說完轉(zhuǎn)頭就走，沒給大漢和少年一絲感謝和提問的機(jī)會(huì)。

    不遠(yuǎn)處，黑瘦男子看著王崗，慢慢地垂下了頭。

    伯俞叔拍拍黑瘦男子的肩膀，說了一句：“做人要有底限。什么人都搶，我們和劉老狗那些畜生又有什么區(qū)別？”

    騾車漸漸走遠(yuǎn)，最終消失在村路盡頭。

    十幾名村人看里正得了東西，一時(shí)心急，一個(gè)個(gè)都急吼吼地跑了過來。

    “里正，那騾車?yán)锏娜私o了你們什么東西？你們怎么沒按照說好的把人弄到村里去？”一名趕過來的村人急巴巴地問道。

    “是吃的！我聞到味兒了?！绷硪幻迦伺d奮得鼻子嗅個(gè)不停。

    “啊，人家給了一包點(diǎn)心?！蓖鯈弻?duì)村人們說到，隨即扛起鋤頭、提起包裹，用腳輕輕踹了黑瘦男子一下，“走了，回去把點(diǎn)心分了?！?/br>
    大嘎子抬起頭，無精打采地道：“就這么點(diǎn)點(diǎn)心有屁用?！?/br>
    “好歹給娃們甜甜嘴，他們有多久沒吃飽飯了？”

    “你也知道？”大嘎子沒好氣地道：“里正大人，你倒是做了好人。放走這兄弟倆，村里交給胡家的喜錢哪里來？就算湊出喜錢，馬上就是二月底了，二月底胡家選丫環(huán)，每家每戶都得把十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丫頭送到他們家，不送女兒就得送家里男丁去參軍，要么就交錢贖人，我家大丫頭今年正好十歲，你說我是把她送去給胡家那些畜生糟蹋，還是……”

    “那你說要怎么辦？”王崗聽到大嘎子抱怨，苦笑一聲，平靜地道：“就算我們劫了這兩兄弟，湊出了這次喜錢，好，說不定運(yùn)氣好，連二月份給大家贖丫頭小子的錢都湊出來了，可五月份修河道、十月份交新兵役稅和人頭稅的錢，這些要到哪里湊？”

    大嘎子說不出話了。其他村民知道這話也是對(duì)他們說的，都沉默地聽著。

    第154章

    “以前田里有收成,這日子怎么也能過下去,可你們也看到這田地一年比一年差,官府稅收卻一年比一年多，去年一下收了五年的稅，說是要打仗，今年又來收,還說不交就拿男丁充數(shù)?！?/br>
    王崗苦笑，“跟他們求情，還說我們偷懶把田地給養(yǎng)瘦了，要把我們的地都給收回去。更可惡的是，胡家田莊那些狗奴仗勢欺人，編出的各種名目的份子錢越來越多，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得跟五姓村一樣，全村賣給胡家為奴！”

    王崗環(huán)視村人一圈，嘆氣道：“如果為奴能填飽肚子、養(yǎng)活家人也就罷了，你們看看五姓村現(xiàn)在過得是什么豬狗不如的日子？我們雖然一樣吃不飽飯，好歹還是自由身，沒人天天拿鞭子抽我們干活，也沒人毫無顧忌地跑來睡我們的媳婦和孩子?！?/br>
    大嘎子抱著頭蹲在了地上，嘴里帶著哭音喊道：“這些我都知道?？晌覀兡茉趺崔k？賊老天這是要逼死人哪！外面活不下去，回來還是活不下去，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到底要怎樣才有活路？”

    一名年紀(jì)大約二十多的村人看到王崗從他臉上掃過的目光，想了一下開口道：“別村人都靠打劫外地人、拐賣別村的娃過活，我們村應(yīng)該也能……”

    王崗立刻否決：“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打劫一次、兩次，人家聽到聲就不會(huì)再從我們村里走。拐賣別人家的娃？我寧愿帶著一家去外面討飯，也做不出這種缺德沒卵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