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恍惚說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本侯記得，姚娘子好似跟蘇青訂了親罷，過幾日她便要成親了是么？”

    周大一驚，轉(zhuǎn)頭看敬安，卻見他神情恍惚，眼直直地望著前方那飄搖的一面旗幟：良記。

    周大心頭不知為何極為難過，說道：“侯爺，我們回府罷?！?/br>
    敬安酒意上涌，又勾起昔日心事，模模糊糊說道：“不忙，本侯想親口問問她，她幾時(shí)成親，本侯想要送她一份大禮呢。”

    周大說道：“侯爺……”

    敬安說道：“本侯想不通……為何她見了本侯，就跟見了鬼一般，周大，本侯著實(shí)如鬼么？”

    周大說道：“侯爺，我們回去罷，明日就要回京了。”

    敬安說道：“回京？”驀地清醒過來。

    一瞬間時(shí)光流轉(zhuǎn)，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也是飄雪之時(shí)，也是酒醉之后，他孤零零站在此地，被人撞倒在地，是她出來，將他扶起來，當(dāng)時(shí)她還沒成親，當(dāng)時(shí)還沒有……

    大錯(cuò)，還沒有鑄成……她……也不會(huì)走。

    如果可以回去那時(shí)候，多好，多好。

    敬安閉上眼睛，半晌又睜開來，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钟泻斡?？！

    敬安大喝一聲：“駕！”白馬奮勇向前而去。

    敬安來到昔日的姚家宅。周大看他翻身下馬，自己也跟著翻身下馬，不防敬安說道：“別跟著?！敝艽笠娝~步進(jìn)了里頭，遲疑了片刻，終究搖了搖頭，只等在外頭。

    敬安將門一推，那門竟沒有鎖，敬安輕巧推開來，邁步進(jìn)內(nèi)，放眼看過去，院落里靜靜地，什么都還在原地，只少了那個(gè)人。

    敬安一路看一路進(jìn)了廳內(nèi)，一處家具一處家具的看過去，正在出神，忽地聽到內(nèi)堂里一聲細(xì)微響動(dòng)。敬安聽了這個(gè)，心頭狂跳，閃身便向著內(nèi)堂而去。

    回京城令招天下客

    內(nèi)堂之中一聲細(xì)微聲響，敬安聽得，即刻閃身向內(nèi)，兩旁景物如風(fēng)倒退，敬安倉皇循聲而去，卻見眼前房門虛掩，卻正是昔日月娥所居之處。

    敬安心神巨震，推門而入，目光所至，只見一角青衣，自眼前徐徐閃過，敬安失聲叫道：“姚月娘！”

    來不及多想，縱身撲上，便將那人牢牢抱住。

    敬安將人抱了，心頭狂喜非常，繼而一驚，正覺得有些不妥，卻聽得耳畔那人艱澀說道：“侯爺?！眳s是個(gè)男子的聲音。

    雙手一松，敬安猛地后退，踉蹌著幾乎倒在門扇邊上，驚慌之下定睛看去，卻見那人緩緩起身，回過頭來，哪里是姚月娘？那張臉如玉冷清，雙眸平靜，卻是蘇青。

    敬安狂喜狂驚，高低起落，這瞬間一個(gè)字不能出。蘇青眼望著他，忽地冷峭說道：“侯爺認(rèn)錯(cuò)人了?！贝沽搜鄄€，向外邁步而行。

    方掠過敬安身邊，卻被敬安伸手，一把攥住手腕，問道：“你為何在此？”

    蘇青頭也不抬，只說道：“侯爺卻又如何在此？”

    敬安望著蘇青，一字一頓，說道：“你定是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

    蘇青眼睛微微一閉，卻又睜開，古井無波，望著前方，淡淡說道：“倘若我知道她在何處，我又何必在此？”

    敬安身子一抖，鼻子陡然而酸，手動(dòng)了動(dòng)，將蘇青腕子松了，蘇青邁步要出外，卻聽得身后那人大叫一聲，耳旁一聲爆裂之聲，蘇青驀然回頭，卻見敬安一掌劈過去，竟將放在屋子正中的那桌子給劈了兩半。

    蘇青皺眉，剛要說話，卻見敬安垂著手，手上鮮血淋漓，滴滴灑落，蘇青怔了怔，那話到嘴邊，卻又停下，搖了搖頭，邁步就走。

    身后敬安望著他向外的身影，卻叫道：“你站住。”

    蘇青略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敬安，敬安眼望著他，說道：“你是大夫，本侯傷了，你就這么走？”

    蘇青說道：“侯爺府中自有名醫(yī)。何須用我這等鄉(xiāng)野大夫。”

    敬安說道：“少廢話，你回來，我記得這屋子里有藥。”

    蘇青見他雙目銳利盯著自己，便理也不理，挺身又走，卻不料敬安說道：“蘇青！”大步邁出，他走的快，幾步趕上蘇青，將手向著蘇青肩頭一搭，他是習(xí)武之人，手壓過去，略一用力，便將蘇青攔住不能動(dòng)。

    蘇青略微回頭，說道：“侯爺，你想做什么？”

    敬安對(duì)上他的眼，心底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說道：“本侯說的話，你也不聽？本侯傷了！”

    蘇青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說道：“侯爺，傷了又如何，這點(diǎn)小傷算得了什么？——倘若侯爺你此刻死在我的跟前，我也是不會(huì)管的。”

    敬安心一震，手上一緊，說道：“你說什么？”

    蘇青冷冷看了敬安一言，忽地緩緩仰頭，哈哈而笑，說道：“上次你自狗頭山回來，我本是不愿理會(huì)，恨不得你死，只是你身邊的人以月娘性命要挾，我才不顧一切去救你。侯爺，你以為……我當(dāng)真可以大度到……既往不咎，施加援手么？”

    敬安聽了這話，情知他是在說自己從蘇府大婚之日將月娥搶走之事，一時(shí)無言，面對(duì)蘇青，他心底滋味難明，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很是古怪。

    蘇青見他不語，又笑了兩聲，說道：“侯爺，我常常都想，人的性命不分貴賤，所謂醫(yī)者父母心，所以這四里八鄉(xiāng)，無論是好人，壞人，誰找我治病救命，我便總是盡心竭力的，可唯有這一次……侯爺，面對(duì)你之時(shí)，我并沒有這樣想過……”

    這冷清平淡的男子忽地緊緊握住拳頭，身子微微發(fā)抖，顫聲說道：“謝侯爺，你叫我明白了這世間還有極惡之人這種說法，因此……我恨不得你死，死的痛楚無比！偏偏我竟不能下手，你可知，我面對(duì)你之時(shí)，是怎樣竭盡全力忍著才不會(huì)失手殺了你！你可知，我曾有多少機(jī)會(huì)可以將你殺死……但是……”

    眼淚滾滾自蘇青眼中落出，而他狠狠說道：“我從來都不計(jì)較高低貴賤，品性好惡，但只有這一次，我想你死！”

    敬安被他話語之中的憎恨之意驚住，說道：“你……這么恨我。”其實(shí)，應(yīng)該是知道的。換作是自己被人搶了新娘子……恐怕會(huì)殺了那人罷。

    自從做了那個(gè)夢(mèng)……心底就對(duì)蘇青，有一些愧疚，所以方才才喚住他，本是想……

    然而……蘇青是絕對(duì)不會(huì)原諒他的。

    敬安一動(dòng)不動(dòng)。

    這邊蘇青昂首，說道：“不錯(cuò)。想當(dāng)初，王四鵠先我一步，帶走月娘，我心底并不怎么憎恨他，我只恨自己不曾決斷，只恨老天陰差陽錯(cuò)。然而這一次……我已經(jīng)盡了力，為何，卻還是如此？謝侯爺，如今你要我替你治傷？！”

    他轉(zhuǎn)過頭來，逼視著敬安。

    敬安按在他肩頭的手微微發(fā)抖，只因感知這溫潤男子的身子底下，原也有一顆憤怒之極悲愴欲死的心。是……憑什么以為他就不會(huì)痛呢？只因他沒有對(duì)他做什么？

    敬安恍惚。

    蘇青說道：“罷了，也罷了……你搶了月娘去，倘若你對(duì)她好，我……我也認(rèn)了……但是，可能嗎？”他的聲音忽地淡了下去，“最終她還是要走，謝侯爺，其實(shí)……我只當(dāng)那日你帶了月娘離去，我的心中之痛，無人可知，如今看你之態(tài)，……哈哈哈……”

    他猛地大笑。

    謝敬安茫然抬頭，問道：“你……你說什么？”

    蘇青望著他，眼中淚光閃爍，卻說道：“如今看侯爺你的樣子，我的心忽地好過了些，原來那種滋味，不獨(dú)我嘗過。侯爺，可見冥冥之中，是有報(bào)應(yīng)的。縱然你將月娘自我身邊搶去，也自有天將她帶離你的身邊，最終你仍舊無法如愿，是不是？”

    蘇青說完，手抬起，將敬安的手輕輕一揮，從自己肩頭上揮落，冷笑說道：“月娘是個(gè)冷靜聰慧的女子，怎會(huì)看上你這種紈绔不肖之徒，她心知你不過是玩弄她而已，她怎會(huì)留在你身邊自甘欺辱？”

    敬安聞言，才抬頭，看向蘇青，咬牙說道：“本侯沒有玩弄于她！”

    蘇青說道：“有沒有，你心底自知。倘若不是如此，月娘怎會(huì)走？”

    敬安說道：“我……我不知！”

    蘇青說道：“倘若不是你，如今我同月娘成親，兩相和美，她一介弱女子，同小郎一起，又何必要避開你，遠(yuǎn)走他鄉(xiāng)？如今生死不知安危不知……侯爺，你心疼嗎？你也會(huì)心疼嗎？真是叫我訝異，我本以為謝侯爺你是無心之人！”

    敬安聽了蘇青這一番話，他心底本就憋悶非常，聞言越是雙眼冒火，只說道：“你住口！住口！”

    蘇青說道：“昔日你從我身邊搶了月娘，自有人從你身邊將她帶走，侯爺，這天底下，也還有你做不到的事！哈……哈哈哈……”雖然是暢快之意，笑聲卻仍帶無限凄楚無奈。

    敬安叫了幾聲，只覺得胸口血?dú)夥?，舊傷隱隱作痛，不由地伸手捂著胸口，腰微微一弓，這動(dòng)作之間，袖子里有什么東西，飄飄悠悠就落在地上。

    敬安冷眼看到，便彎腰去撿，卻不料蘇青比他更快，手一探，先敬安從地上將那塊帕子撿起來，拿在手中，問道：“你從哪里拿的我的帕子？”

    敬安一怔，呆呆望著蘇青手中的方帕，說道：“你……你說什么？”

    蘇青皺眉，自己探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方一模一樣的帕子來，說道：“這分明是我的，你這是……”便疑惑看著敬安。

    敬安看著蘇青懷中掏出的那塊帕子，又看看他手中拿著的那塊自地上撿的，果然是一樣，只不過后面的一塊，略見舊了。

    敬安癡癡看了片刻，忽地仰天長笑。

    蘇青本來不解，見他笑的悲愴難言，略微一想，便凝眸看向敬安，問道：“難道……這帕子是……”

    敬安笑了片刻，合淚說道：“不錯(cuò)，這帕子是從姚月娘那里得來的，她從未離身，我以為是她心愛之物，卻沒有想到，竟是你的！蘇青，是你的呀！哈哈哈……”

    笑自己的癡，笑自己傻氣，笑那不知何故而笑的笑，這一刻，忽然極想要死去。

    而蘇青望著手上的方帕，這帕子是先前月娥手傷了的時(shí)候，他替她擦血跡時(shí)候留下的。以后也只忘了，只以為她丟了，卻哪里想到，她一直都留下來。

    對(duì)敬安來說，這帕子自是不陌生的，當(dāng)初他在這里，為了她煮東西，鬧得雞飛狗跳，滿面塵灰，她就是掏了這帕子出來，替他擦拭，他還親手洗過。后來她出嫁那日他搶她回去，撕扯之間，也掏出了這一方帕子，再后來，就是在死去的王四鵠手里，將這帕子撿到……

    他只以為是她心愛的，卻哪里想到是蘇青的？

    原來，原來她所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她心愛蘇青，只是心愛蘇青，卻對(duì)自己……絲毫都不曾留心過?！叭粑覍?duì)侯爺有心，叫我天打雷劈”……

    ……她果真，好狠。

    敬安笑罷了，上前一步，從蘇青手里將那舊帕子搶了過來，更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蘇青一眼，便轉(zhuǎn)身，向著門口大步而去。

    看似冷靜沉穩(wěn)，然而走到門口之時(shí)，腳下卻踩到了一方硬石子，小小的石子顛簸了一下，敬安竟向前搶了兩步，差點(diǎn)跌在地上，他腳下半跪，手撐著地面，略微一怔，一滴淚鏗然灑落，敬安才又迅速地從地上起身，頭也不回地仍出門去了。

    剩下蘇青在院子里，周遭靜寂無聲，蘇青低頭，望自己手上的帕子，又想到敬安方才的種種，一瞬間，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此后敬安便啟程回京內(nèi)上任去了。紫云縣又新調(diào)來一位守將。不必多說。

    且說敬安回京之后，京內(nèi)的一干素日里往來的舊友聞?dòng)嵓娂娚祥T，恭喜的恭喜，宴請(qǐng)的宴請(qǐng)，又加上要上朝見天子謝恩，去九城指揮使衙門點(diǎn)卯應(yīng)景，一直鬧了足有十多日才消停了。

    這九城指揮使，統(tǒng)管的是京城之內(nèi)的治安，權(quán)限頗高，連同皇宮禁城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都管轄在內(nèi)，除了天子隨身的禁衛(wèi)，京城內(nèi)的兵丁管轄，基本便在指揮使手下。雖則名字不起眼，卻是個(gè)緊要之處，位置僅次于大將軍，同皇帝近身的龍尉平級(jí)，也算是京官武將之中的前三之列。

    天子將這要緊的位子給敬安，一來是因他在外治理有功，二來卻是因?yàn)橐o名門謝家一方大大顏面，掩了先前的懲治之事，這第三么，卻是天子深知謝敬安的能耐所致。

    敬安回京半月，看樣子卻是同先前相似，除了正經(jīng)事體，便同昔日友朋來往玩耍。毫無不妥。有那等好事者問起紫云縣風(fēng)物，便說道：“素聞那紫云縣有一鎮(zhèn)，以出美色聞名，不知侯爺可曾見識(shí)，是否是真？”

    敬安雙眸一垂，繼而卻笑道：“也無非是鄉(xiāng)野村婦，毫無見識(shí)之輩，粗手粗腳，有什么可看的，還是京內(nèi)美人更得人意?！北娙吮愦笮Γ心切┤?，有心奉承的，便說道：“侯爺在外這一年，可是辛苦的很了，今兒回來，可要好好地補(bǔ)回來才是……聽說金玉樓里新來了個(gè)嬌嬌嫩嫩的清倌兒，兄弟特去看了，果然是了色天香的很，兄弟已做主買了，就給侯爺做洗塵之賀。”

    眾人一起大聲喝彩，恭喜敬安。敬安只笑道：“有勞有勞?！币膊煌妻o。

    當(dāng)晚上，敬安便宿在那金玉樓之中，此后幾日，敬安一直都去那金玉樓會(huì)那個(gè)叫重?zé)煹墓媚铩?/br>
    又過了段日子，京城內(nèi)忽地新開了一家酒樓，做的是那些南方的糕點(diǎn)之類，格外精致。請(qǐng)的都是南邊兒有名的廚子師傅，因此是極好吃的，那京城之中……乃至于南來北往的客官，都?xì)g喜往這里坐一坐，這里又有個(gè)奇特規(guī)矩，倘若是哪個(gè)客官在別處地方上吃到有名的好物，能說出來的，說的詳細(xì)的，樓內(nèi)便會(huì)慷慨相送一味吃食，因此這名頭是極響亮的打出去了，各方客似云來，每日邊吃東西，邊唧唧呱呱的說，竟比那說書唱曲的來都熱鬧幾分。

    這酒樓東西絕妙難得，只名字有些怪異，喚作：未晚。

    飛信使遍海撒金鉤

    且說這“未晚樓”開張之后，名聲遠(yuǎn)揚(yáng)，南來北往的客官聞聽大名，一傳十十傳百，其中尤其是生意人最多，這些經(jīng)商的客人是最好新奇，也最重便宜的，他們個(gè)個(gè)又是走南闖北，見慣世情，素來知道些各地新鮮事兒的，便都愛好往這“未晚樓”來坐一坐，順便擺擺胸中見識(shí)。

    且說未晚樓開張了三個(gè)月，店內(nèi)那負(fù)責(zé)筆錄的快手已經(jīng)從最初的六個(gè)添到九個(gè)，到了半年之后，已經(jīng)加到了十八個(gè)，尚且還有些分身乏術(shù)呢。算起來那些記載資料的簿子，一本疊一本，也有滿滿一大柜子那么多。

    只是無人知曉，等那夜深人靜之時(shí)，便會(huì)有一人來到，將那些白日里記錄了的簿子拿走。在京城內(nèi)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始到一處地方，里面那人便于燈下，再度細(xì)細(xì)察翻。

    一直子時(shí)過后，簿子翻完了，門口伺候的人才進(jìn)來，將他翻閱過的簿子盡數(shù)抱出去，外面，自有幾十余名勁裝騎士等候。那人便翻看里面紅筆圈出的，照本宣讀，旁邊一位文士便一一寫明了，就交給一名騎士。那騎士拿了字條看過，將上面所寫銘記于心之后，便領(lǐng)命退下。

    皇都九城，入夜之后便會(huì)閉城門，以防有人從中作亂，有人趁夜出城的話，是需要出示令牌才可，那數(shù)名領(lǐng)了字紙的騎士，出了府邸，到了城門邊上，手中一物微微亮了亮，那門邊的士兵早就知曉，早早地就將城門給開了，一邊討好說道：“各位大哥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