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冬日天氣嚴(yán)寒,三元山頂比山下更甚,蓬萊的草木、建筑上皆覆有薄雪,整個天地銀裝素裹,煞是美麗。 蓬萊中小湖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如同一面純色的鏡子,天空烏云打開口子,有一道微光投下至湖面,在這瞬間,湖邊景色被蒙上一層金光似的,美得不似人間之景。 早有公主府奴仆們先行來此,在亭中燒好炭爐子,又將圓桌上擺好熱茶和點(diǎn)心,以便主人們享用。 徐正和薛揚(yáng)身子健朗,所著衣物不多,尤其是薛揚(yáng),被爐中熱氣蒸上片刻,便出了一腦門的汗,他只好站起身來,往亭外多走幾步。 ‘“你生于秋時,命理屬金,但你身為男兒,卻外陰內(nèi)陽,與眾有異,實(shí)質(zhì)上是上等的堅韌性子……”徐正垂頭看著秦元君的八字,右手微微顫抖。 秦元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掌教大人莫要安慰于我,曾經(jīng)王妃將我八字拿走算過,那道士說我命中生來克人,克母克妻克子,乃天煞孤星,正因?yàn)榇耍藢ξ冶芏患?。?/br> 站在不遠(yuǎn)處的薛揚(yáng)側(cè)身傾聽,又飛快地站直了身子。 “一派胡言!那些人是凡夫庸才,豈能胡亂指摘于你!”徐正面露鄙夷之色,心中還繼續(xù)解讀:秋金鋒利,銳不可當(dāng),無堅不摧,殺氣非凡,簡直是人擋殺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此乃秋金之本性也。 溫良辰托著下巴,笑嘻嘻道:“表哥命格聽起來比我厲害,師祖你太偏心,你曾說我‘至清無魚,包容萬象’、‘以柔克剛,懷憫眾生’,哪里有表哥來得霸氣。” 徐正以手點(diǎn)了這位頑皮弟子的眉心,頓時失笑道:“此乃命理,豈能你想改變改?你尚且年幼,不知弱水遇金,可使其鋒鈍,催其芒散,若是以金旺水,還以金清水秀的道理。” 溫良辰聽得似懂非懂,吐了吐舌頭,得意一笑道:“這話聽起來,倒顯得我比表哥厲害,還是師祖護(hù)著我。” 秦元君以拳抵在唇上,眼睛笑得彎彎如月,道:“良辰,你是姑娘,我自是要讓著你些的。” 徐正默然,撫須不語。 溫良辰知道徐正人好,卻沒想到他如此之好,不僅未當(dāng)眾趕走秦元君,還幫忙看相算八字,于是,在她的心中,徐正師祖的好感又上一層??蓱z旁邊的薛揚(yáng),又被打成了負(fù)數(shù)。 “師祖,可否讓表哥在山上養(yǎng)傷幾日,待得他好些再下山,您覺得如何?”溫良辰扯著徐正的袖子道,秦元君好不容易上山,若是趕他走,都不知他今后還會不會理會自己。 “好?!?/br> 徐正很輕松地應(yīng)了下來,溫良辰頓時喜形于色,心中想道,她就知道秦元君沒事,不知薛揚(yáng)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到底是為何。 兩個孩子又與徐正說上幾句話,徐正見事已至此,不作多留,遂告辭離開。 待得徐正離開,溫良辰從凳上起身,抱著雙手繞至薛揚(yáng)身側(cè),伸著小腦袋道:“師叔,你還說什么兇煞之人,你且看看,師祖都說表哥命格好呢,定是你學(xué)藝不精,胡賴他人。” 溫良辰心中覺得,定是自己最近乖覺,他尋不出錯處來折騰她,便生出一堆無端的想法。 在她的角度,只瞧見薛揚(yáng)的側(cè)臉。 此時,薛揚(yáng)正筆直身子,平靜地望著湖面,是故溫良辰并未瞧見他眼底暗流涌動。 “師叔,你心虛了?” 薛揚(yáng)嘴唇緊抿,沒理她分毫,待得她又纏上來詢問,他直接抬起左腳,踏上欄桿,再飛身躍起,整個人往湖中跳下。 溫良辰“啊”地叫上一聲,沒聽到想象中的水聲之后,又急忙定下神來。她一時緊張,倒忘了如今是隆冬時節(jié),湖面上早已結(jié)出一層冰,淹不死人。 再抬頭瞧去之時,薛揚(yáng)已離去三丈之遠(yuǎn)。只見皚皚白色天地之間,他行動如風(fēng),姿態(tài)翩然,宛如神仙降臨,他所行之處,僅在冰面留下淺淺的痕跡,當(dāng)真是踏雪無痕。 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后變成一道青色的殘影,溫良辰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這家伙功夫好得逆天,冬日冰湖滑得很,且那冰面隨時會破,他竟然絲毫不懼,肆意沖撞! 當(dāng)真是個怪胎! 溫良辰帶著一股艷羨,呆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過上許久,旁側(cè)傳來一聲清咳,終于將她拉回現(xiàn)實(shí)。 “表哥?” 溫良辰轉(zhuǎn)過頭去,見秦元君站在自己身側(cè)。 他臉色不同以往,黑如鍋底般,一雙眸子極黑,竟看不見光亮。 溫良辰心中一咯噔,她從未見過秦元君露出這副模樣,即便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她男扮女裝,他憤怒過后,也沒怒成這般模樣。 “良辰?!鼻卦従忛_口,再極為自然地抬起冰涼的右手,將她左手手腕扣住,逼迫她轉(zhuǎn)過身來。 溫良辰一臉莫名,抬頭疑惑地問道:“表哥,你是著涼了嗎?” “……” 秦元君身子微顫,差點(diǎn)一口血梗在喉嚨里。 ☆、第29章 道中義 既然秦元君造訪,溫良辰次日不再睡懶覺,早早地起了身,拉著他一道去聽講經(jīng)。 今日所講經(jīng)者與平日不同,既不講風(fēng)水也不講面相,而是說那入世道學(xué)。 “道,乃天地法則,夫道者,自然也。俗世禮教,為自然道墮落而成,若要為道,必越禮而為之?!蹦俏恢v經(jīng)老者侃侃而談。 秦元君面露微驚之色,接而又若有所思。 即便是溫良辰,平日學(xué)的也是那經(jīng)中的“修身齊家”那套,何時聽過啥也不管,丟了拘束還能治理好國家的。 于是,她拍了拍旁邊蒲團(tuán)坐著的一位師兄,小聲問道:“師兄,這位……老師,我怎從前未見過?!?/br> 萬能的師兄面帶微笑,湊過來對二人道:“這位老師身居于后山,之前鮮少出來,但就我所知,應(yīng)是掌教派他今日出山講經(jīng)。” 溫良辰抿了抿嘴,平日觀中極少有人談?wù)搰?,即便是有,也是偷偷去藏?jīng)閣翻來看,哪敢明目張膽地談?wù)撆c時今不同主見,今日是怎么了。 聽著坐上那人侃侃而談,而其他人大多無反應(yīng),秦元君忍不住出聲,提出心中疑惑:“有道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敢問老師,若人人自然清凈,天下如何得治?” 老者朝他望了過來,很自然地回應(yīng)道:“無為而治?!?/br> 溫良辰覺得更為疑惑,何事不做,國如何得寧? 不僅是她和秦元君,座下學(xué)生皆交頭接耳。 老者哂然一笑,補(bǔ)充道:“無為,汝等觀之為‘無為’,其為‘無不為’?!?/br> 溫良辰在心中繞了一圈,說起來無為,就是可以無所不為,也可以有所為,某些事情理應(yīng)不為。 “按老師所言,無為可引為無事,而不是絕對無事?”秦元君沉思片刻,忽然回答道。 老者撫須頷首,面露微笑:“正是。無事,便是事無事,你可懂得了?” 秦元君在眾目睽睽之下,忽地站起身來,深深彎下腰,朝老者鎮(zhèn)重行禮:“道長,受教了。” 老者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微微笑道:“孺子可教也?!?/br> 溫良辰聽得一知半解,無事,便是不要生事,說起來也是對的。她又坐在原地想了一會,心道,不管如何,道中有義,她學(xué)著便是了,懂得多了,自然通曉世間道理。 秦元君也是如此想,只是所考慮之事,比她更為深遠(yuǎn)。 下了講經(jīng)之后,秦元君主動提出,要求面見徐正。 “良辰,那掌教真人,可否告知其名諱……另外,他到底是何來頭?”秦元君問道,隱隱約約覺得心中不對。 溫良辰轉(zhuǎn)過頭,眨了眨大眼睛道:“師祖名徐正?!?/br> “徐正……” 秦元君微垂雙眸,跟著喃喃念了幾句,突然,他身子一晃,待他再抬起頭來之時,面上俱是震驚之色:“你,你你是說,你師祖名徐正?可是那英宗年間,本朝唯一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徐正?!” 溫良辰稀松平常地道:“是啊,那又如何?!?/br> 徐正還是襄城公主的師父呢,繼承母親的師父,她并不覺得奇怪,或有何不正常之處。 秦元君雙目圓睜,露出一種怪物的眼神。 “你師祖是徐正,你竟一點(diǎn)也不驚訝?”秦元君腳步一頓,瞬間露出一臉惋惜之色,瞧向溫良辰眼中,滿滿都是“你這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小丫頭”、“你居然還對他撒嬌”之類的神色。 秦元君只覺心跳增速,雙腿發(fā)虛,連中三元,得從地方到全國,次次都得拿下頭名,那是所有莘莘苦讀學(xué)子的夢想,甚至是一座不可攀登的高峰。 而徐正,卻憑著過人的天賦,年紀(jì)輕輕摘下此頂桂冠,驚才絕艷有如天人。 這時,秦元君看整個太清觀的眼神變了,其中還包括……薛揚(yáng)。 “師父不在?!毖P(yáng)站在主樓門口,依舊是那副冷冷清清的神情,“師侄,你莫要忘了,該練武了?!?/br> “啊呀,我的確是忘了,師叔休怪我?!?/br> 溫良辰生怕薛揚(yáng)會反悔,萬一不教劍,又讓她成天跑圈,那日子還怎么過下去? “魚腸,你喚純鈞拿劍來武場陪我練?!?/br> 魚腸遠(yuǎn)遠(yuǎn)地行了一禮,趕緊朝著原路離開了。 秦元君將書本往袖口一塞,抬頭勾唇一笑:“良辰,我在山上也無事,不妨與你一道去練罷。” 放任溫良辰一個人和薛揚(yáng)單獨(dú)相處,秦元君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來。一想到薛揚(yáng)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或是動手動腳,他的心中有如火山爆發(fā)……不行,還是自個兒跟上去罷。 然后,他又轉(zhuǎn)過頭來,朝著薛揚(yáng)道:“道長心胸寬闊,不介意我瞧瞧罷?反正我也不大懂?!?/br> 薛揚(yáng)搖了搖頭,漠然道:“隨你?!?/br> 練劍開頭自然是先跑兩圈,鑒于上次溫良辰差點(diǎn)摔下山,這次跑動范圍不廣,只繞著蓬萊花園便可。 溫良辰帶著純鈞,率先一溜煙跑走,秦元君將大麾往巨闕手上一塞,將下擺系在腰上,再卷起袖子,摩拳擦掌準(zhǔn)備出擊。 巨闕抿嘴,還是忍不住道:“少爺,您還傷著,莫逞強(qiáng)?!?/br> 巨闕的聲音自帶一股寒意,這番關(guān)懷之言下來,若是換成旁人,必要以為他在嘲諷,但秦元君已聽得習(xí)慣,轉(zhuǎn)頭道:“良辰都能跑,我為何不能跑,瞧著?!?/br> 然后,秦元君順著小路一路狂奔,最后瞧見溫良辰之時,已在終點(diǎn)之處……他,終究是沒追上。 這個年代,讀書人常年閉門苦讀,熬夜不休,又不出門活動,是故身體孱弱,秦元君已算是好的了,平素會去院子走上一圈,但是,這一圈,完完全全是不行的。 薛揚(yáng)此人不僅固執(zhí),還極為刻板,交給溫良辰的練習(xí)內(nèi)容,都是以自己為模板而來,完全不考慮對方乃是女子。 若不是為了保存體力,溫良辰至少要跑上五圈,今兒的兩圈,還算是獎勵了。 因此,接受過薛揚(yáng)訓(xùn)練三個月的溫良辰,非宅在家中讀書的秦元君可以比擬。 “少爺,標(biāo)下給您去拿茶水?”看著秦元君臉頰通紅,呼吸急促的模樣,巨闕飄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道。 秦元君看著臉不紅,又不喘的溫良辰一眼,抬了抬手,拒絕道:“我是男兒,豈能連良辰都不如,她不喝茶,我也不喝?!?/br> 他猛然想到,良辰是姑娘家,若他和姑娘家想比,他豈不是連姑娘都不如了? 待得他呼吸調(diào)整均勻之后,又紅著眼睛道:“那薛揚(yáng)不喝,我便不喝?!?/br> 巨闕無奈,只好蒼白著臉退下:“……標(biāo)下遵命?!敝髯樱@樣和薛揚(yáng)較勁,只怕他心中沒準(zhǔn)兒有多樂呢! 正如秦元君所想,薛揚(yáng)指點(diǎn)溫良辰練劍,二人之間觸碰在所難免。 “師叔,這樣可對了?”溫良辰舉著木劍,往左踏上一步,身子往前傾,右臂抬起往空氣中狠狠一劃。 “重了?!边@一招薛揚(yáng)掩飾了幾遍,奈何溫良辰不是重了,就是輕了,無奈之下,他只好走過來,以手指輕托溫良辰的手臂,道:“在這個位置試試?!?/br> “好?!睖亓汲桨逯∧?,似不嫌手疼般,又使勁地劈了幾下,帶出嚯嚯幾道風(fēng)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