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身后后傳來一名熟悉的女聲：“舅舅。”

    和親王轉(zhuǎn)頭一看，只見溫良辰一身淡雅素凈從樹后出來，臂彎還抱著一個襁褓,襁褓中的女嬰睡得正熟，小臉如蘋果般紅潤。

    許久未見溫良辰,和親王眼睛一熱,方才那股既愧疚又悲涼的心情全部重新涌入胸口，他哽咽地道：“良辰，是舅舅對不住你?！?/br>
    溫良辰已經(jīng)猜到在秦元君書房所發(fā)生大半的大半,她搖搖頭,故作歡愉道：“舅舅待我一直如親女，沒有什么是對不住我的。”

    “不，舅舅……是太猶豫，讓你受苦了。”和親王捏緊拳頭，他寬闊的額頭下，兩筆刀一樣的劍眉緊緊蹙起，“舅舅這一次，不會再犯傻?！?/br>
    溫良辰頓了一頓，知他提的是宣德帝在難產(chǎn)之日害她一事，便小心翼翼寬解道：“外甥女如今已經(jīng)無恙，舅舅便不必自責(zé)了。來，舅舅看看丹陽罷?！?/br>
    “哎?！睖亓汲綄⒋蝾那氐り柋Я诉^來，和親王伸出長臂，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他垂下頭，眉眼間寵溺滿滿，呵呵笑道，“丹陽，好孩子?！?/br>
    才抱了一會兒，和親王又將秦丹陽還了回去，道：“良辰，此次應(yīng)該是舅舅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見你了?！?/br>
    溫良辰瞪大眼睛，驚慌失措道：“舅舅要去何處？”

    “不瞞你，咱們府上大媳婦已經(jīng)懷了身孕，太醫(yī)把脈時曾言，應(yīng)該是個哥兒。我打算等孩子出世之后，便帶他回西北撫養(yǎng)，徹底歸隱山林。”看著溫良辰憂傷的臉，和親王十分不舍道。

    “……”

    “不過你放心，我會在你們安定之后離去。”和親王似覺得氛圍太緊張，隨即又笑了一笑。

    他本來就長著一張粗獷男人的臉，臉上還要幾道刀疤，這一笑，顯得比哭還要難看。

    “不，外甥女并不是此意……”溫良辰咬咬嘴唇，“只是擔(dān)心舅舅無人照顧?！?/br>
    和親王搖搖頭，擺擺手：“我去意已決?！?/br>
    “好罷?！睖亓汲窖劭粢患t，不自在地看向院墻的角落，“舅舅有空便帶小侄兒回來，讓我和元君瞧瞧?！?/br>
    和親王點(diǎn)頭道：“好?！?/br>
    二人又說了一會話，和親王覺得時候差不多，便起身離去，溫良辰送了兩步，便被和親王叫停：“你就在此處打止罷，在往前去，讓人瞧見不佳。”

    溫良辰停步，和親王又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頭交待道：“待你侄兒出生后，你表哥便去皇寺出家……”和親王臉色有些古怪，“還有，你表嫂心情不佳，你今后少見她為妙?！?/br>
    季云姝喜歡秦元君，溫良辰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秦宸佑……他到底是怎么了？

    “表哥何故出家？”溫良辰擰著眉頭，仔細(xì)思索許久，忽然心臟一顫。

    秦宸佑該不會是，為了溫良夏不成？

    和親王道搖搖頭，一臉無奈：“出家也好，省得惹事?！?/br>
    溫良辰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

    夏初天氣雖然微涼，但宮中的花朵已經(jīng)爭相開放，東宮花重香深，百般紅紫，和親王踏在芳菲滿地的大道上，漸行漸遠(yuǎn)，僅留下一個蕭條的、佝僂的，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背影。

    溫良辰感覺臉頰發(fā)涼，眼前閃過一幕幕那個男人，曾經(jīng)高大而威猛的身影。

    可惜，她永遠(yuǎn)都見不到了。

    到如今，她為之討厭的，早已離她遠(yuǎn)去，但是，時光卻好像不愿意放過她，依次將她愛的，愛她的，一個個接二連三地從她身邊帶走。

    溫良辰抬起頭，望著陰沉的天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興許這便是生活，即便身處于高位，也與普通百姓同樣，有喜亦有憂，有來也有去。

    和親王從皇宮離去之后，突然犯起舊疾，太醫(yī)回宮稟報，告知宣德帝及諸人，和親王這輩子恐怕都得纏綿病榻，再也起不來身了。

    一個月后，和親王府世子妃前腳產(chǎn)下男嬰，秦宸佑后腳便入皇寺出家，此匪夷所思之事，驚得京都所有人眼珠子差點(diǎn)瞪出來。

    隨著和親王告病，宣德帝一夜之間仿佛也白了頭，每每將秦元君召過去，語重心長地交待一通不甚重要之事，比如說廣納妃嬪開枝散葉，抑或是尋仙問道煉制不死藥，秦元君耐心聽著，心里卻在暗自諷刺，宣德帝何時為他人著想過？

    他到底是何時被豬油蒙的心，曾經(jīng)竟然對他抱有那么一絲的期待。若說對宣德帝的態(tài)度可以以水溫來衡量，如今，秦元君的心，早已被凍成一塊堅硬而冷酷的冰。

    這樣的父皇，不要也罷。

    反正，宣德帝也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得知生父薛長城是被宣德帝害死，薛揚(yáng)徹底將矛頭對準(zhǔn)宣德帝，既然宣德帝想要仙丹，那么，他們做道士的有的是。

    薛揚(yáng)礙于秦元君之故，自然不會自己出手，但是，不代表他完全不起作用。

    身為一名為太清觀掌教真人的真?zhèn)鞯茏?，那些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隱居道士，薛揚(yáng)無一不知曉，無一不熟悉。于是，他特地擬好佚名名帖，派人遣送進(jìn)山，將當(dāng)今天子宣德帝病重之事告知，且寫清楚利誘。

    其實(shí)，看著身邊之人一個二個接著離去，宣德帝早就忍不住，又開始偷偷摸摸派暗使御司的人出去尋藥，從前，南方的道人比較活躍，可不知為何，如今北方的道人突然變得多了起來，暗使御司的人在民間調(diào)查數(shù)日，居然真尋到幾位“高手”。

    對于宣德帝再一次尋死的行為，秦元君在旁冷眼看著，并不阻攔。

    薛揚(yáng)自然知道“高手”的底細(xì)，向秦元君道：“你可記得那位那位黃覺觀道長？當(dāng)年，便是此人勸說老太太，將初下山回府的溫良辰趕到庵堂里去的。”

    秦元君眼睛一瞇，一拂衣袖，狀似云淡風(fēng)輕地對巨闕吩咐道：“此次父皇再次服丹藥，必然要有幾個替死鬼，既然黃覺觀的道士如此癡迷于名利，那本宮便好心幫他一次，讓他之臭名名垂千古。”

    果然，在黃覺觀道士傾力幫助之下，宣德帝真的“飛升”了。

    看著躺在龍榻上，奄奄一息的宣德帝，秦元君表情冷淡，筆挺地站在榻邊，如同一個孤獨(dú)寂寞的幽靈。

    “咳咳，皇兒，你來了……”宣德帝睜開厚重的眼皮，拼命地咳嗽幾聲。

    不過，敏感的他咳著咳著，便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的好兒子，居然頭一次對自己如此地熟視無睹。

    “……秦元君，你在做什么？”宣德帝難過得抬起頭，朝秦元君瞪了過去，可待他仔細(xì)看清楚秦元君的臉和眼神之時，突然被嚇了一跳。

    那是一雙毫無情感，冷酷無情的眼睛。

    秦元君就這般看著他，薄唇緊抿，一句話也不答。

    宣德帝的心逐漸下沉，待下沉至谷底之時，他的心底又開始泛起了絲絲古怪。

    宣德帝一手捂著胸，一手拍著榻沿，大聲喊道：“常喜！常喜！”

    可任由他如何喊叫，常喜都好似不存在似的。等到四周安靜下來之后，他那如老風(fēng)箱般的咳嗽聲從寂靜深宮深處又傳了回來，顯得整座宮殿空曠之極。

    這回，宣德帝真正開始恐懼起來。

    “秦世玨，你怕嗎?！鼻卦涞穆曇艟従弿念^頂傳來，如同一盆冰水潑下，凍得宣德帝全身發(fā)僵。

    若他此時能動的話，他一定會嚇得跳起來。

    “逆子，咳咳，你想要做甚！”宣德帝鼓著雙眼，惡狠狠地罵道，“謀權(quán)篡位，謀殺親父，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秦元君低下頭，詭異一笑：“父皇，我從未打算過親手殺您。不過，您說這話時，就不怕皇爺爺回來找您嗎？”

    “……”宣德帝的動作一停，臉色一白，突然，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頭，破口大罵道，“是不是溫良辰告訴你此事？！我就說，那個女人該死！”

    秦元君眸色一沉，厲聲喝道：“那個女人是你的親侄女！”

    “咳咳，知道真相之人，全部都該死！”宣德帝突然抽風(fēng)起來，咧著嘴大聲笑道：“不僅僅是她，還有曹太后那個老女人，知道真相者，全部都該死……”

    他一邊狂笑一邊顫抖，抖著抖著，嘴角邊開始溢出黑血，而他自己仿佛全然不知，自言自語地道：“不僅僅是她們，所有得知朕曾經(jīng)之人，都得死干凈……”

    秦元君皺皺眉，心道，黃覺觀道士的丹藥真厲害，不僅能吃死人，還能將人給吃瘋了，等宣德帝死后，他得好生“褒獎”他們幾個。

    眼看著宣德帝瞳孔逐漸渙散，呼吸漸漸沉重，卻依然掙扎想活命的樣子，秦元君低頭看著他，道：“你害死別人之時，有沒有想過，他人也像你這般，想要活命。你死到臨頭，可有后悔？”

    宣德帝終于要死了，秦元君長嘆一聲，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整顆心，也隨之變得空落落的。

    宣德帝如同一只被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死命地翻著白眼，還要拼命地丟下幾句狠話：“哼，他們都是該死之人……”

    薛長城矜矜業(yè)業(yè)駐守在西北，對朝廷和百姓有功，就因?yàn)榕c宣德帝密謀對抗西蠻，得知他的秘密，便落得個全家滅亡的下場，這，難道也是咎由自??？

    聽聞此言，秦元君胸口一陣怒火騰地?zé)似饋?，他低下頭，指著宣德帝道：“既然你如此地不知悔改，那么，我便告訴你，我，秦元君，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宣德帝咧嘴一笑，嘴角的黑血流得更快了。

    秦元君俯□，在他的耳畔，輕輕地說道，聲音帶著一股怨憤：“我正是你曾害死之人，薛長城的兒子，我的名字，應(yīng)該喚作薛致?！?/br>
    此時，宣德帝已經(jīng)不能動彈，他眼睛突然瞪大，狠狠地剜向秦元君。

    秦元君微微一笑，一股報復(fù)的快感從心中襲來：“而你和元貞皇后的兒子，已在十八年前被和親王掉包，不知死在哪個角落。”

    “你……賊……子……”宣德帝艱難地張大嘴巴，喉嚨發(fā)出嗬嗬的聲響，最后，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抬起手臂，奮力地?fù)]舞，似要去抓秦元君的脖子般，只是，他完全不知道，他此時的動作慢得如同烏龜，手臂更是像春風(fēng)中的細(xì)瘦柳條，在風(fēng)中晃悠悠、軟綿綿地飄著。

    宣德帝慢慢彎起上半身，死死地盯住秦元君，眼睛赤紅，好似馬上要滴出血來：“不得好……”

    最后，他連那個死都沒說完，人便僵硬地往后一倒，竟是死了。

    秦元君負(fù)手轉(zhuǎn)過身，驕傲地昂起頭，看向窗外逐漸變亮的天色，冷冷地笑道：“昔日和親王妃詛咒于我，差點(diǎn)被你應(yīng)驗(yàn)在良辰身上，如今你已死，最后的威脅已除?！?/br>
    “因此，你們的詛咒，再也不會實(shí)現(xiàn)。”

    作者有話要說：=v=下一章就完結(jié)啦親們哦。。

    讓各位親久等了，蜜糕最近有點(diǎn)事多了啦，更新有點(diǎn)慢，大家原諒一下tat。愛你們。

    第137章 大結(jié)局（上）

    登基大典后,冊封皇后的嘉禮如約而至,溫良辰看著懸掛在內(nèi)殿中架上的皇后冠服，及那以金龍、點(diǎn)翠鳳、珠花、翠云、珍珠制成的九龍九鳳冠，不禁道：“近日國庫緊張，我的冊封典不必如此隆重?！?/br>
    光是這身多加了金子和珍寶的冠服和鳳冠，就比曹皇后當(dāng)年穿的更要有分量，更遑論曹皇后當(dāng)年的封后大典。

    宣德帝才駕崩不久,秦元君為彰顯孝子情義,咬牙從國庫拿銀子,花重金給他辦了一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喪禮。這直接導(dǎo)致他連自己的登基大典都砍了一半的銀子，如今要大辦皇后嘉禮,溫良辰自是一萬個不樂意。

    秦元君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我的皇后,你放心罷，國庫里還有銀子?！?/br>
    溫良辰一撇嘴，國庫里的銀子有多少，她哪里還不知？

    “我……”

    見她還要反對，秦元君眨眨眼，玩味地笑道：“主持你大典的，是咱們的師祖，你想委屈自己，但不能委屈了師祖呀?！?/br>
    “你將師祖請下山了？”溫良辰驚訝地道。

    秦元君點(diǎn)點(diǎn)頭：“師祖等了十八年。我們有今日，全靠師祖和師父的悉心教導(dǎo)和幫助。我打算令師祖官復(fù)原職，再加封首輔?！?/br>
    “……你倒是會想計謀，拿師祖大人來壓我呢?！睖亓汲矫蛎蜃?，一臉的無奈之色。

    徐正是老皇帝年間連中三元的天才，德才兼?zhèn)?，官至翰林院之首，?dāng)年被王方等權(quán)宦冤枉，被捕下大獄，在錦衣衛(wèi)的拷打下，他依然不卑不亢，其清名早已為世人所熟知。

    加之他輩分又高，是故秦元君在封后大典讓皇后之師徐正亮相，為其加封官職，竟無一人反對。

    徐正年紀(jì)近七旬，皮膚光滑，面色紅潤，他的那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清透明亮，他身穿紅色官服，完美地將仙風(fēng)道骨和老練睿智合起來，若不知他真實(shí)年齡，恐怕以為他還是不惑之年，比剛剛駕崩的宣德帝看起來還要顯得年輕。常年生活在山清水秀的山中，讓他練就出一副硬朗的身體，干起活來絲毫不輸給年輕人。

    新帝有徐正撐腰謀劃，內(nèi)閣行起事來，比從前更井井有條，大大改善當(dāng)年季聞達(dá)弄出的一片混亂。有徐正在場，季聞達(dá)繁雜的吏治之策徹底被廢除，轉(zhuǎn)而行起了更為公正的辦法。

    封后大典看似風(fēng)光，實(shí)質(zhì)上眾臣心里都明白，這是新帝要開始重組朝廷的征兆。

    于是，曾經(jīng)屬于宣德帝和曹太后勢力下的聰明人，乞老回家的回家，外放的外放，在新帝還未動手之前，先行讓出了屁股下的椅子，給新帝的人騰地方。剩下不長眼之人，就等著被一頓收拾罷。

    可惜眾人都忘了，秦元君畢竟和宣德帝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