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云娘連連擺手,手中的一堆紙包便都落到腳面上,口中慌張道:“你們怕是聽錯話了罷?憑殿下的手段與本事,他如何會使自己陷入這樣的境地?我?guī)闩c娘娘進去了,你待要如何?又要賜死她么?那是不能!殿下走時叫我好好照顧她,便是殿下不交代,我也待她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我能眼看著叫自家的孩子去死么?你還不如一繩子把我勒死在這里!” 妹史冷笑:“我雖不如你,識得文斷得字,卻也知道唇亡齒寒這句話,你頗讀過幾本書,為何就不懂這個道理?殿下一旦出事,娘娘,咱們,你護著的那一位將來又該如何?還不是任人宰割?到時誰又能躲的過去?” 云娘只管搖頭,喃喃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管不了那許多,我只知道,殿下將她交給我,我便要好好的看顧她,再好好的將她交到殿下手里,總之姑娘在,我便在。好jiejie,你且讓我多活這幾日,待到殿下回京了,我自會帶一根繩子去吊死在你面前,向你請罪,便是被你挫骨揚灰我也毫無怨言的?!?/br> “你不為咱們殿下著想,咱們殿下還有回京之日么!”妹史看到守衛(wèi)們頭又湊到一起嘀咕,心中焦躁不堪,發(fā)急道:“小云兒,若不是娘娘當(dāng)年救下你一條命,你如今身在何處?你當(dāng)年跪在咱們娘娘面前是怎么說的?你忘了,我卻沒忘!說什么‘娘娘的救命之恩,奴婢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以報答娘娘’,虧得你出身大戶人家,自詡讀書知禮,你一個讀書知禮的人便是這樣報答娘娘的救命之恩的么?殿下如今已身陷險境,你不是在害那一位,而是救咱們娘娘,救咱們殿下??!將來你便是咱們娘娘與殿下的救命恩人,誰敢為此說你一聲不好?便是那一位,她若真是一心向著殿下,一心愛著咱們殿下,她也必不會怨你的!” 貴妃此時抹了一把眼淚,拉住云娘手哀切道:“我曉得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這般看重你,玉哥兒也不會巴巴地把你接到京城來照顧他心愛之人了。只是這一回事關(guān)玉哥兒的性命,我也是無法……我并不求你的報答,只求你帶我進去,我將玉哥兒的處境說與她聽,她若肯度我母子,從此我便將她當(dāng)做神佛一般供奉起來;她若不肯救,我也無法勉強她。陛下都做不到的事,我自然也做不到?!?/br> 又哭道:“云娘,你既然待她像是自家的孩子,便該曉得我此刻是什么心境,我正在受怎樣的煎熬,我身為母親,又只得了這一個兒子,我萬萬不能眼看著我的玉哥兒送命的?!?/br> 云娘身與心涼透,哭道:“她若不在了,將來我還有什么臉去見殿下?早知道有今日,奴婢寧愿在十?dāng)?shù)年前便被打死,便是那時死了,也好過今日!” 待云娘將妹史、貴妃及兩個小內(nèi)侍領(lǐng)到胡同口時,諸守衛(wèi)自然將她一行人攔住,云娘道:“咱們娘娘適才犯了心口痛,正在難過,我?guī)锬锶ゼ依镄⑵??!?/br> 守衛(wèi)遙指百草堂的方向:“那里便是藥鋪醫(yī)館?!?/br> 云娘道:“我才從那里回來,人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大夫也早走了?!?/br> 妹史也道:“無妨,娘娘這是常年的老毛病,咱們?nèi)雰?nèi)喝上一口熱茶,歇上一歇便能好的?!?/br> 守衛(wèi)們面面相覷,頭又湊到一起,嘀咕了半響。那頭領(lǐng)也是將信將疑,再看貴妃面色灰白,真?zhèn)€是個患了大病的模樣,怕耽誤下去,她會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且她是三殿下的生母,乃是三殿下的至親之人,若是眼看著她犯病而無動于衷的話,卻是有些不大妥當(dāng);加之知曉云娘說話行事素來妥當(dāng),因此相信她的話,左思右想之下,覺得應(yīng)當(dāng)無礙,終于抬手讓貴妃一行人入了內(nèi)。 東升東風(fēng)時常跟著懷玉入宮走動的,自然也認得貴妃,見貴妃氣色不好,又是云娘領(lǐng)來的,自然也沒有攔住不放行的道理。妹史見今日順利過了兩道關(guān)卡,得以順利進了這胡同,曉得事情已成了大半,心里慶幸不已,口中連連念佛,感激地捏了捏云娘的手??上г颇镆殉闪四绢^人一個,由貴妃與妹史兩個一左一右拽著胳膊,呆呆然地拖著腳步往里挪。 青葉把玉官抱到床上,一下下地給它撓耳朵脖子,玉官舒服的閉著眼睛打呼嚕,窩在青葉懷里一動不動。一人一貓在床歪在床上,直等了許久,才把云娘等回來。 只是,云娘身后竟然還跟著兩個人。青葉瞅了好兩眼,才認出是貴妃及妹史嬤嬤,心里一驚,忙將玉官放下,跳下床給貴妃行禮,請了一聲安。 丁火灶正在逐間屋子查看門窗燭火,忽見云娘帶了貴妃來,唬了一大跳,連忙小跑過去,一面給貴妃恭恭敬敬地請安,一面悄悄斜眼責(zé)怪云娘。云娘的兩眼已然失了神,心痛到發(fā)麻發(fā)木,像是有把鈍了的刀子,銹了的鋸子在來回鋸挫一般,見丁火灶看過來,心中羞愧,想要把頭扭開,身上卻絲毫沒有力氣,只能垂首木然不語。 貴妃一把將青葉拉住,連聲道:“好孩子,快起來。”丁火灶才要說話,妹史已將他及云娘二人拉到門外去了。 貴妃反客為主,拉了青葉坐下,又四下里打量了下屋子,感慨道:“從前玉哥兒的乳母入宮與我說話時,也曾說過叫我得了空到這青柳胡同內(nèi)來看看,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出宮,今日終于能夠來看看了,也算是一償多年的心愿了?!?/br> 青葉面上帶著笑,心里面疑疑惑惑的,叫丁火灶上茶來,然而外面卻始終不見有人進來。貴妃也不在意,見案上擺了個針線筐,隨意取過一件看了看,又笑道:“前些日子我看玉哥兒手里用的一方帕子不像是我繡出來的,叫他拿來一看,上面的針腳卻粗糙得很,看著好笑。我便猜到大約是你給他做的,否則,那等樣的針線活兒,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隨身帶著的,今日一瞧,果然是?!?/br> 青葉見貴妃眼皮腫脹,嘴里雖然說著笑,面上卻隱有愁苦之色,心內(nèi)便有些不安起來,輕聲試探著問:“不知娘娘這個時辰來,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貴妃便說笑不下去了,將手中的物事放回針線筐內(nèi),起身對青葉拜了下去,泣道:“求你救我玉哥兒!” 青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隱約曉得貴妃要說什么,然而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將貴妃攙起,扶她坐好,就勢慢慢跪倒在貴妃腳下,輕聲問:“殿下好好的,為何要我……要民女去救?民女又如何救他?” 貴妃拉著青葉的手,一面哭一面說,將皇帝要殺懷玉,立懷成為儲君一事說了,又道是她若肯成全,懷玉便可免死,只要他留的一條命在,將來才能與懷成爭上一爭云云。 驕傲與自尊不允許她向貴妃乞憐,心里曉得乞憐也是無用,然而終究是不甘心,輕輕搖頭道:“你們?yōu)楹我欢ㄒ宜??我不要死,我要等他回來,我還有許多話尚未來得及同他說?!?/br> 貴妃復(fù)又起身拜了下去,嗚嗚咽咽地哭道:“傻孩子。你若不肯救他,他便再也回不到這京城,只能葬身于漠北啦。即便僥幸躲過那一難,回來后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到頭來還是一個死!他若不在了,便是咱們,將來都難逃一死!” 她便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語:“那我去倭國,從此再不踏足京城,你們便對他說我死了,叫他忘了我,我也會忘了他?!?/br> 貴妃始終搖頭,泣不成聲:“好孩子,你當(dāng)我有這個本事能瞞住他?能瞞住陛下?屆時他再急了眼,什么事做不出!”又哀哀求道,“我知道我是強人所難,我知道我不該這么做,但若不遵陛下的旨意,我的玉哥兒便無生路,我也知道我這話自私又無情,可是,你們年紀還小,不明白我這為娘的一顆心,若是可能,我寧愿拿自己的命去換他,可是陛下不準,我也是無法??!” “便是一時半刻也不能緩了么?” “陛下只給我今明兩日,再晚下去,來不及去漠北報信與那些人知曉,他們便要對我的玉哥兒動手了!” “我若不在了,他回京后便能夠……” “哪里能夠?”貴妃雙手捧住臉,淚珠從指縫里大顆大顆的掉落,“陛下心里頭恨他,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還有皇后生的二殿下在,哪里就能夠輪到他!我這個為娘的,只能暫且?guī)退氵^這一場劫難,保住他一條命,至于今后如何,看他自己的手段與造化罷!” 青葉默然不語,呆坐半響。貴妃心內(nèi)煎熬,正暗暗擔(dān)心時,她卻忽然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發(fā)了一會怔,身上多少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忽然覺得眼角酸澀,以為自己哭了,抬手按了按眼睛,竟然一滴淚也沒有流。 眼見得貴妃長吁短嘆,淚流滿面,不禁輕聲感慨道:“我就曉得,我就曉得。遇見他這樣的人,也為他所愛……我以為自己苦盡甘來,以為從前所受的苦都是老天對我的試煉,因為我熬過去了,所以獎賞我,叫我遇見他,叫他愛上我。固然半夜里笑醒的時候也有,但卻也有心里暗暗害怕的時候。生怕自己是做美夢,一個踏空,便會驚醒,醒來后,我還是那個孤苦無依的褚青葉,所以才會……” 所以她才會愛聽他說那些混言混語,喜歡聽他說二人年老之后如何如何,聽他說一旦戰(zhàn)死便要自己陪葬時覺得高興;聽他說打了兩副棺材,將來死同xue時尤為喜悅。活著時,有太多的不確定,太多的變數(shù),唯有死了,才能真真正正地擁有彼此,不再有任何的憂懼,不再有別離,不再有孤苦。 所以她才會恨不得一夜白頭。 貴妃伸手去拉她,一把將她抱住,哭道:“好孩子,你要怪就怪我一人,若是放不下,若是心中有怨恨,便來向我一人尋仇,畢竟,這都是我的罪孽……” 青葉搖首,輕聲道:“我與他走到這一步,必是哪里出了錯……如今看來,大約是錯在他對我太好,便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人說天妒紅顏,我本無才貌,僅僅因為與他相愛,便要落得如此下場,于我而言,這終究是一場美夢?!?/br> ☆、第126章 侯小葉子(六十三) 頓了一頓,又道:“而對于娘娘,我并不怨恨。娘娘明知今夜過后,與他可能會陌路成仇,卻還是盡力救他,無怨無悔。這世上,唯有娘娘才是真心為他著想之人,因此,我并不會為此怨恨娘娘。”言罷,從貴妃手中掙脫出來,重又跪倒在地,舉手加于額上,久久不起。 貴妃慟哭,青葉跪拜畢,復(fù)又道:“只是,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請娘娘幫我一幫,再等上些許時候。” 貴妃問:“何事?” 青葉將湊近貴妃,輕聲耳語數(shù)句,貴妃驚疑,心內(nèi)隱隱不安:“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青葉微微笑:“娘娘為救他,我自然也是。我既答應(yīng)了娘娘,便不會使娘娘為難,娘娘放心便是?!庇謫枺澳锬锊恍盼?,難道還不信他?” 妹史守在門口許久,聽到里間再無動靜,曉得青葉已被貴妃說動,便推門入內(nèi),將暗藏于身上的那兩樣物事取出來,放在青葉面前。丁火灶也已聽清來龍去脈,明白了貴妃所為何來,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見妹史入內(nèi),便也不管不顧地跟在后面闖進屋子,急急嚷道:“姑娘!你若不愿意,任誰也奈何不了你!咱們還有許多人在,便是拼個誅九族的罪也會護住你!” 青葉搖頭,笑道:“傻火灶,為了他,我為何不愿意?他對我的種種愛護,對我的種種苦心,我心里頭全都明白。而如今,便到了該我報答的時候了?!鞭D(zhuǎn)首與貴妃道,“能否請娘娘先去外頭等我一等?我要寫一封信留給他?!?/br> 貴妃頷首,領(lǐng)著妹史到門外去等候。丁火灶往青葉面前撲通一跪,咧嘴哭了出來:“姑娘,你莫要犯傻,你若不在了,叫咱們殿下怎么辦!叫咱們怎么辦!” 青葉道:“事到如今,我固然有些不甘心,但卻不后悔,此生能遇見他,與他相知相愛,于我,可謂是再無缺憾了。而他,想必會傷心難過,但總有一日他會想通,也會看開……待我走后,你將我的信送去給他,便是你我的一場緣分了。”款款行至?xí)盖?,慢慢落了座,與丁火灶道,“我手上沒有力氣,你過我給我研墨。” 丁火灶哭哭啼啼地爬起來,依言過去,一面擦著眼淚,一面研了一硯池的墨出來。青葉從筆筒里撿了懷玉從前常用的一支狼毫出來,飽沾了墨汁,才要落筆,卻發(fā)覺手顫的厲害,一個字還未寫出來,墨汁卻已滴落了數(shù)滴下來。 墨汁在紙面上慢慢漫延開來,看上去只覺得觸目驚心。曉得無法再寫了,索性將手中狼毫往桌上一擲,與丁火灶道:“其實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只是無論如何也想說給他聽,叫他知道。你去漠北替我?guī)г捊o他,可好?” 見他點頭,面上便帶了微微的笑,道:“你去與他說,就說我——”見他哭得傷心,心下頗覺不忍,遂溫言勸說道:“莫要哭啦。這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數(shù),躲也躲不過去的。只是此番恐要連累你,害你吃掛落,實在對不住?!?/br> 一番話交代給丁火灶聽,再在屋子里沒頭沒腦地轉(zhuǎn)了兩轉(zhuǎn),這里摸摸,那里瞧瞧,把美人觚重新擺擺好,梳妝臺上的零碎玩意兒歸攏好,叫丁火灶出去,獨自換了一身衣衫,其后對鏡仔細梳妝,找出一襲披風(fēng)穿裹在身上。 拉開門,到了院中,見云娘面色雪雪白,正失魂落魄地立在門旁默默流淚,上前拉了云娘的手,叮囑道:“云娘,我要走了,你不必自責(zé),也不必難過,你們是為他,我也是為他。這本無可厚非,無可指摘,你我心里都明白得很,換做是我,我也必會如此。” 抬手為云娘擦了一把眼淚,再將她用力地抱了一抱,在她耳旁輕聲道:“我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出來,否則,便是對我不起。從此后,你便是我的眼睛與手足與唇舌,你要替我看我沒能看到的風(fēng)景,替我走我沒能走過的路,天涼時替我囑咐他記得添衣,再將他登上寶座、君臨天下時模樣與情形去說與我聽。可好?” 逼著云娘點頭應(yīng)下,這才放心。再叫丁火灶去門口與胡同口將守在那里兩撥人喊來,將懷玉處境兇險一事說了,又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必你們也都明白這個道理,因此不必勸我,不必攔我,即便今日將我強留下來,倘若明日他出了事,我也不會獨活下去的?!?/br> 青葉這些話猶如晴天霹靂,那兩撥守衛(wèi)且驚且疑,暗暗后悔不該放貴妃入內(nèi)。三殿下不日即將返京,卻不曾想在這個時候竟然出了岔子。這幾日聽聞殿下打了勝仗,心內(nèi)難免放松了警惕,一時大意,竟然將貴妃放了進來。她入內(nèi)歇息是假,想要青葉性命是真。若是真的叫貴妃帶了她走,待到殿下返京時,莫要說論功行賞了,一條命能不能保得住還不得而知。 那守衛(wèi)頭領(lǐng)心內(nèi)焦躁,又有慌亂,卻與貴妃冷笑道:“不論姑娘與娘娘怎么說,咱們只聽殿下的吩咐,殿下吩咐叫我等護姑娘周全,我等便不管其他,娘娘請回宮!”回首吩咐身后,“時候不早了,你幾個護送娘娘回去。” 貴妃五內(nèi)俱焚,急的無法,對那些守衛(wèi)便躬身拜了下去,哭道:“求你們成全她救我玉哥兒的一片心!” 青葉也道:“殿下若是果真出了事,為人所刺殺,你們可能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為了使我多活一日,而將殿下置于險地,這便是你們想要看到的?在場的諸位與我,皆是依附殿下而生,殿下若是不在了,咱們誰能逃得過去?以我一人的性命換來殿下的平安,這已是最好的辦法了,諸位莫要再擋路,耽誤我的時辰。” 貴妃哭道:“求你們救救我玉哥兒!如若不然,我玉哥兒便無活路了!” 在場諸人原也知道懷玉為青葉抗旨一事,皇帝為此恨上了懷玉與青葉兩個,派貴妃來取她的性命,再安插人手刺殺懷玉也不是做不出來,且貴妃心急如焚的模樣也不是裝出來的。此一事,只怕是真的了。 那頭領(lǐng)咬咬牙,心一橫,正要將貴妃強行趕走,卻見青葉從袖筒中摸出一柄匕首出來,她手持匕首,看著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們明明比我清楚外面的事情,也知道怎么樣才算是幫他,才算是對他好,為何還要攔我?”將匕首對準自己的心口,斬釘截鐵道,“諸位請放我走,早晚都是一死,何不讓我死得其所?” 七品編修王翰林王春樹精通茶道,對于茶葉自然也挑剔的很。他俸銀不多,品階不高,喝的茶卻比京城內(nèi)的王公大臣還要講究幾分,這自然是因為他有個經(jīng)營茶葉鋪子的岳家。他岳家為了使這翰林女婿滿意,天下的絕品孤品上品茶葉都能給他搜羅了來。他尋常多喝普洱及洞庭碧螺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明前雀舌乃是最愛。 但自年前以來,他卻忽然變了口味。 他愛上了翰林街天山茶館里的三五文錢一壺的茶水。每每在潮州食府喝過酒用罷飯后,他便會去天山茶館坐上一坐,叫上一壺這里的極品龍井,或是御貢大紅袍。龍井也罷,大紅袍也好,茶水都是一樣的混濁,茶葉梗都是一樣的多。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愛喝。 這一日,他與三五友人去潮州食府喝酒用飯,飯罷,友人慫恿他去胡家小院找小狐仙,他幾個也可跟去開開眼,見識見識那小狐仙的芳容。若是往常,他必會暗暗得意,必會將友人帶往胡家小院去,但今日只覺得不耐煩,好不容易將友人打發(fā)走,會了賬,獨自去了天山茶館。 依舊是老時辰,老位子?;镉媽⑺隙?,泡了一壺他最近時常喝的龍井上來,又殷勤地為他斟了一杯茶,其后便下去了,因為知曉他愛對著二樓的那扇窗發(fā)呆,且他發(fā)呆時不喜有人在側(cè)。 除了來來去去的人,兩只花貓變成一只,現(xiàn)下連剩下的一只也不見了以外,胡同口的風(fēng)景還是那樣,幾乎一成不變。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愛看。 他從這扇窗中看到她許多回。看到了她被人嚇哭,看到了她吃著糖人兒瞇著眼笑,看到了她倚在柳樹上折下枝條,一片片地揪下柳葉撒了滿地,也看到了她歡天喜地地奔出來去迎接那個原本該是他的人。 他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卻也曉得朝堂上連日以來發(fā)生了許多驚心動魄之事,與之同時,也從她連日來的不露面、接二連三發(fā)生的怪事、胡同口逐漸增多的守衛(wèi)及他們臉上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些許的不對勁來。 譬如他恩師褚良宴忽然被皇帝冷落,如今只能不尷不尬地稱病在家;譬如那一晚,皇帝身邊的劉賢忽然到來,只是他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譬如這一晚,這個時辰,竟會有宮里頭的人悄悄乘一輛緇車過來??吹绞匦l(wèi)揮手放行,叫她們?nèi)雰?nèi)時,他莫名的便有些焦躁,有些憂心,想要下樓去,去攔住他們,同他們說一聲:休要叫人進去,你們怎好叫生人入內(nèi)? 他終究沒去說,他憑什么去說?他為何要去說?他只是坐在窗后,一口口,一杯杯的喝他的一壺濁茶。待兩壺茶下了肚,一趟凈房去好,再回來坐下時,他便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她。 天本來要下雨的,但是沒有下下來,流云被風(fēng)吹跑,現(xiàn)出滿天的星辰與一輪新月。她站在胡同口,身上是一襲披風(fēng),一陣風(fēng)過,她身上的披風(fēng)揚起一角,他便看到她足上的一雙厚底木屐。她的頭發(fā)也梳成一種奇特的式樣,發(fā)髻上斜斜地插著一把木梳。也看得出,她的面容淺淺地施了脂米分,因她極少上妝,偶一妝扮,竟把月色星光都映得失了光彩。 女為悅己者容,那個人又不在,她卻是為誰妝扮? 京城里的這些人大約是看不出,在靠海的余姚七里塘鎮(zhèn)度過許多年的他卻曉得,曉得她身著的是哪一國的衣衫,她頭發(fā)梳的是哪一國的發(fā)式,足上是哪一國的鞋履。只是他卻不明白,她身在京城,為何要作如此打扮? 她的身后跟出來一群守衛(wèi),黑壓壓的人頭,足有三五十人,待她出了胡同口時,守衛(wèi)們在她身后齊整整地跪成一片,她回身看了看這群掌心觸地,長跪不起之人,并沒有開口同他們說話,只是對他們亦或是對著胡同深處深深鞠了一躬。 他極力探出頭去,看風(fēng)拂動她的青絲,看她衣袂飄然,看她明眸流轉(zhuǎn),看她一臉的決絕,看她這深深的一躬。在他看來,比起回禮,這一躬,更像是某種訣別。 其情其景,于這夜色深沉之中,叫人莫名的心傷與惆悵與慌亂。此刻的天色,此刻的春風(fēng),此刻的星辰與彎月,此刻她的清冷幽怨的眼神一同映到了他的眼睛內(nèi),終其一生都未能忘卻一分一毫。 把她的身影收入眼底之時,他的心也悄悄地痛了一痛。于是他便曉得了,今后,他再也不會到這茶館中來了。 他想要下樓去,同她說:你這是要去哪里?你莫要離開,你怎好隨了生人離開?你的那個侯懷玉,他不是還在漠北,不是還沒有回來么? 可是他終究沒去說,他憑什么去說?他為何要去說?他只是緊緊攥著手中的茶盞,眼睜睜地看著她登上那輛宮中來的緇車,漸漸地遠去,在街角處轉(zhuǎn)了個彎后,就再也看不見了。幾息之間,便是連轔轔車輪聲也聽不見了。 而直到此時,那些守衛(wèi)竟然還跪在地上,無有一人起身。 茶館到了打烊的時辰,伙計上來收拾茶盞。他正把身子抵在桌子角上一動不動,伙計見他這個舉動甚為奇怪,心下詫異,于是上前來試探著喚他:“客人?客人?” 他慢慢從桌面上直起了身子,竟是一臉的淚水。 伙計慌問:“客人這是怎么了?這是在做什么?” 他指指心口,帶著些靦腆笑道:“這里發(fā)痛。我從前腹痛,來不及去請大夫時,家里人便教我將痛疼處抵著床亦或是桌角,如此痛疼便可減輕。今日忽然心口發(fā)痛,我便試了一試?!?/br> 伙計恍然大悟,哦了一聲,笑問:“可有用處?” 他一面笑著流淚,一面搖頭:“痛得很了,毫無用處?!?/br> ☆、第127章 藤青葉(一) 青葉走后許久,云娘方才回了神,扶著墻,慢慢回了屋子,翻箱倒柜找起了東西。平素里用不到的時候,到處都可見到,一旦急用,卻總也尋不到,心里發(fā)急,便又尋到青葉的屋子里去。 青葉走的時候把這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每一樣每一種都擺放在原本該放的地方,除了少了一個人,一切如常。只有妹史從宮中帶來的兩樣物事還擺放在針線筐旁,大約是用不到,故而沒有帶走。 她一眼望見想要找的東西,過去取了來,窩成團,藏在手心里,再轉(zhuǎn)身回廂房去,進門之前,見丁火灶坐在桃花樹下的泥地上淌眼抹淚,他身旁蹲著燒火婆子,也在哭。 想了想,便去與他道:“姑娘不是交代了你一件要緊事么?你還不收拾收拾趕緊去?” 丁火灶擤了一把鼻涕,道:“眼下城門關(guān)了,我明早天不亮便動身。” 她這才放心,點點頭,又交代他道:“火灶,想來你也知道,我是穎州人,距京城幾百里路,路是有些遠,不過……” 丁火灶道:“曉得,放心,會有人送你回去?!毕肓讼耄鲇謫?,你老家不是沒什么人了么?將來怎么辦?那一位嬤嬤的……不是在京城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