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嗯,待會兒就去跟齊叔說。 景翊還在心里默默估量著大概要用多少個箱子,冷月又皺著眉頭問了一句,“箱子上的封條都沒揭,他給你送來以后,你也沒打開看看?” 景翊搖頭,“他就是開瓷窯的,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讓人送來一箱,都連著送了大半年了,全是差不多的東西……那天送來的時候大理寺正好有點兒急事,我擱到床底下就出門了,來沒來得及看呢?!?/br> 冷月又?jǐn)Q了擰眉頭,束好最后一縷頭發(fā),轉(zhuǎn)過身來。 景家世居京城,一門幾乎全是京官,景翊的生母還是當(dāng)今圣上的堂妹康寧郡主,景家的親戚冷月多半是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那些,成親那天也都來得差不多了。 她怎么不知道他還有個開瓷窯的親戚? “這是你的什么親戚?” “你沒見過……”景翊見她不再抓著齊天大圣和千年蟠桃的事兒了,心里松了松,緩緩地嘆了口氣,“我大舅豫郡王家的老三,蕭允德。” 冷月愣了一下,這個還真沒見過,不但沒見過,連名字聽著都耳生得很,“他開瓷窯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景翊打了個淺淺的哈欠,緩步走到衣櫥前,一邊慢條斯理地翻著衣服,一邊用一種閑話家常的調(diào)調(diào)回道,“開過一家酒樓,好像是叫鴛鴦樓吧……開了倆月就關(guān)門了?!?/br> “然后呢?” “然后……聽說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厭棄紅塵,去蓬萊仙山修道去了?!?/br> “然后他在仙山上燒煉丹爐沒燒痛快,就回京城來開瓷窯燒窯爐了?” “他應(yīng)該沒燒過煉丹爐……”景翊成功地把一櫥子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翻了個亂七八糟,心滿意足地拿出最開始被他扔到一邊的那件象牙白的長衫,關(guān)上櫥門,回過身來道,“我只聽說大半年前豫郡王是從揚州花船上把他揪回來的,一回來就成了親,成完親就燒瓷窯去了?!?/br> 冷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一個出身貴重的京城公子哥兒來說,這倒是比迷上燒爐子更講得通。 “他成天給你送瓷器,你跟他很熟嗎?” 景翊搖搖頭,一邊換衣服,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不熟……送瓷器這事兒是豫郡王的意思,沾親帶故的全都這么送,討點兒好名聲嘛,其實里面那些瓷器合一塊兒還不如外面這個紅木箱子的一個蓋兒值錢……不過我三哥好像跟他關(guān)系不錯……” 景翊在景家排老四,景家老大景竍經(jīng)史子集最好,在翰林院供職,景家老二景竡醫(yī)學(xué)藥理最好,少年即入太醫(yī)院,景家老三景竏幾國外文最好,任禮部郎中。 景翊…… 景翊賣相最好。 冷月輕輕擰著眉頭看著景翊賣相極佳的身板,要是說景翊跟這個蕭允德關(guān)系不錯她還覺得正常,可景翊的三哥景竏常年跟各國來使打交道,是景家哥兒四個里城府最深的一個,平時見面打個招呼都是滴水不漏的,怎么會跟這么一個親戚關(guān)系不錯? “你說好像跟他關(guān)系不錯,”冷月把“好像”二字說得更外重了幾分,“好像是什么意思?” “好像,就是……好似,仿佛,感覺是,但又不太確定的意思?!?/br> “……” “比如說……夫人你美得像朵花一樣?!?/br> “……好在哪兒呢?” “好在……好在花朵色澤艷麗,氣味芬芳,觸感柔滑,用來形容夫人的美再恰當(dāng)不過了?!?/br> “……” 景翊穿完衣服,抬起頭來,意識到自己犯了什么錯誤的時候,從冷月青黑如鐵的臉色上可以斷定,這個錯誤已經(jīng)錯得無法挽回了,只能一句話硬生生地岔出去,“你問這些……干什么?” 這也不能算是景翊隨口抓的詞,一大清早的,冷月突然就對他家這個最不著調(diào)的親戚生出這么大的興趣來,確實讓人有點兒費解。 冷月?lián)P了揚眉梢,垂目掃了一眼腳邊這口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箱子,“成親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子等你等煩了,就在屋里四處晃悠著看看……這口箱子我那天晚上已經(jīng)看過了,看完之后把封條照原樣貼好的。你這親戚給你裝箱的時候好像走了點兒神,裝錯了東西,裝的不是瓷器?!?/br> “不是瓷器?”景翊愣愣地看著箱子,又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也不是千年蟠桃?” “……” 冷月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景翊走過去自己動手揭了封口的紅紙,掀開箱子蓋往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放的確實不是瓷器。 但也不是千年蟠桃,而是他收藏多年的那堆書畫卷軸。 這堆卷軸原本是收在他書房中書案旁邊的那口箱子里的,怎么會在這兒呢? 既然這些卷軸在這兒了,那現(xiàn)在書案旁的那口箱子里裝的是…… 焦尸。 把這個圈兒繞過來的同時,景翊也聞見了從箱子深處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燒rou味,手一抖,“咚”一聲把箱子蓋扣了下來。 沒有了昨天那樣濃重的酒氣催著頂著,他現(xiàn)在只能感覺到胃的最深處在起起伏伏,蕩蕩漾漾。 這種感覺還不如干干脆脆地吐一場來得痛快,哪怕像昨天那樣干嘔不止也是幸福的…… 景翊欲哭無淚地看著那口本應(yīng)裝滿瓷器的箱子。 昨兒也沒人跟他說焦尸是在床底下的這口箱子里發(fā)現(xiàn)的啊…… 這種模樣的箱子都不知道送來多少回了,之前每回他都是當(dāng)面打開使勁兒夸上幾句才找個地方扔了的,就這回沒打開,就這回沒扔,還就這回給他送來個不一樣的…… 蕭允德也真是的,燒瓷器就正兒八經(jīng)地?zé)铮@得把瓷器燒成什么鬼樣,才能讓裝箱的人連哪個是瓷器哪個是焦尸都分不清…… 也怪這箱子做得太精,封得太好,他成親那晚要是回來的早一點兒,冷月沒來得及把它打開,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會溢出點兒味兒來,那會兒恐怕就不是烤rou香了…… 這么想想,書房里那具帶著烤rou香的焦尸居然都有點兒可愛了。 冷月等他看著箱子發(fā)呆發(fā)夠了,帶著一臉“如何是好”看向她的時候,才道,“箱子是蕭允德親自送來的?” 景翊搖搖頭,答話的聲音有點兒虛飄,“瓷窯的伙計送來的……” “每次來給你送瓷器的都是這一個伙計嗎?” 景翊搖頭。 “那這個伙計你以前見沒見過?” 景翊還是搖頭。 冷月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fā)地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擺,把那口從床底下拖出來的箱子又塞回到床底下去,喚了兩個丫鬟來伺候洗漱,全都收拾好之后,才當(dāng)著兩個丫鬟的面對景翊淡淡地說了一句。 “走,去書房,給我看看你昨天抄的《列女傳》?!?/br> ☆、家常豆腐(四) 書房離他倆住的臥房不遠,出門左轉(zhuǎn),穿過一個月亮門,繞過一株大槐樹,沒幾步就到。 離書房門口還有三五步遠的時候,冷月倏地腳步一滯,緊跟在后面的景翊差點兒撞到她后背上。 “怎么了?” 冷月皺眉沉聲,“書房里有人。” 書房里確實傳出來一種人被死死捂住嘴想喊卻喊不出聲時的低嗚,男人,聲音很低,被庭院里晨風(fēng)拂葉的聲音蓋住,幾不可察。 景翊剛聽出隱約的一點兒,門里就傳來“咚”“咣當(dāng)”“稀里嘩啦”一連串清晰可聞的大響。 這聽起來像是…… 冷月還沒起腳,身邊一陣風(fēng)起,離門不遠的一扇窗子“吱呀”一聲向里打開了。 冷月微微一怔,余光掃到身邊,這才發(fā)現(xiàn)景翊已經(jīng)不見了。 剛才那是…… 景翊? 她倒是早就知道景翊有一身堪稱出神入化的輕功,出神入化到連大內(nèi)侍衛(wèi)都頭疼得很,但是…… 景翊從沒當(dāng)著她的面施展過,一次也沒有。 冷月一怔之間,書房里傳來齊叔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 “我的爺?。 ?/br> 這種哭號聲從來不是什么好事,冷月心里一緊,不及多想,也從那扇大開的窗子里躍了進去,兩腳還沒落穩(wěn),就見景翊僵著身子杵在屋中,腳邊地上倒著一個花架,三個花盆全摔成了碎片,泥土撒了一地,齊叔正掛著一身的土撲在景翊胸前,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兩手攥拳可勁兒地捶打著景翊的肩膀。 “你真是我的親爺?。 ?/br> 冷月腿彎一顫,差點兒趴到地上。 景翊也是一頭霧水,他一躍進屋里就見齊叔自己緊捂著自己的嘴跟花架子一塊兒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彎下腰攙他,他就一咕嚕爬起來哭著喊著撲過來了…… “齊叔……這是,怎么了?” 被景翊這么愣愣的一問,齊叔終于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實在失儀得很,忙收住了擂打景翊肩膀的手,但顯然一下子還收不住哭勁兒,一時抽抽搭搭的說不出話來。 冷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口裝著焦尸的箱子,目光還沒落在箱子上,就看見箱子前面躺了一個穿著府上家丁衣服的人。 冷月緊走了幾步,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在那人的腕上摸了一把,才微微松了口氣,“沒事兒,只是昏過去了……” 話音未落,齊叔就抽了抽鼻子,帶著哭腔接了一句,“是我拿硯臺把他砸昏的……” 冷月一愣,抬頭與景翊默默地對望了一眼。 這里發(fā)生的事情好像比他們想象的復(fù)雜一點…… 沒等兩個人琢磨明白,齊叔已對著景翊揚起一張老淚縱橫的臉,痛心疾首地道,“我的爺啊……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大活人可滿大街都是啊,您說您喜歡個什么樣的不好,怎么……怎么就……”齊叔咬了咬牙,抬起一只手顫抖著往冷月的方向一指,“怎么就偏偏把這種人弄回家里來??!” 景翊狠狠一愣。 什么叫喜歡什么樣的不好,偏把這種人弄回家里來? 他喜歡的一直就是這么一個,齊叔是知道的,雖然自從前兩年冷月以女子之身進刑部當(dāng)差起,京里各種各樣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沒斷過,但齊叔一向是憤憤地說這些嚼閑話的人是要爛舌頭的,昨天也還沒見齊叔說什么,這會兒怎么突然…… 不過,官宦人家里變臉如變天從來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景翊一愣之間,齊叔又添了一句。 “爺啊,您就沒聽人說過嗎,這種人在家里擱久了那是要折福折壽的啊……” “齊叔,”景翊臉色一沉,不輕不重地把齊叔指出去的手按了下來,緩緩而淡淡地道,“這兩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歇吧。” 齊叔在景家當(dāng)了半輩子的管家,看著景翊長大,景翊頂著這樣的臉色說出這樣的話來是什么意思,齊叔一聽就明白。 景翊在發(fā)火,在很客氣地請他滾出去。 但是…… 齊叔愣了愣,順著自己剛剛指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見冷月半跪在家丁身邊,紅唇輕抿,面容微微發(fā)僵地望著他,驀地反應(yīng)過來,慌忙擺手,“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夫人……我說夫人后面那個,那個箱子,那個箱子里面,里面的那個!” 箱子……里面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