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你敢死一個試試!” “不敢不敢……” “你混蛋!” “我混蛋,我混蛋……” 景翊又溫聲哄了半晌,冷月才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鼻涕眼淚,紅著眼睛抬起頭來,“我警告你啊……哪天他們成家要是真殺到景家門口,你不許擋到我前面礙事兒!” 景翊聽得啼笑皆非,一邊幫她擦淚,一邊寬慰道,“成,殺人放火的事兒全是你的,我只給你打下手……不過我剛才仔細想過了,成家跟咱們家真沒仇,他家的生意能在京城里做到這個份兒上,老爺子還是功不可沒的,他們就是殺到咱家門口來,也是來送禮的,你放心吧?!?/br> 冷月抽了抽鼻子,皺起眉頭搖了搖頭,立馬就從花貓變成一副公門中人的模樣了,聲音也沉了些許,“不可能……我制服他家管家之前,那管家盯著馮絲兒的尸體嚎了一句,說這賤婦和景家鷹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這要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誰說得出來這種話?” 景翊聽得一怔,賤婦,景家鷹犬,一丘之貉,這三個詞連在一起,背后昭然若揭的深意讓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這人恨馮絲兒,恨景家所有人,還恨的是馮絲兒與景家人的共同之處,而馮絲兒與景家人唯一的交點便是…… 冷月壓低著聲音補問道,“你說,成珣到大理寺當官,馮絲兒嫁給成珣,這兩檔子事兒是不是也是太子爺?shù)陌才???/br> “太子爺”三字一出,景翊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不知道,”景翊眉心輕鎖,微微搖頭,“太子爺對茶葉沒什么偏好,從沒聽他提過成家?!?/br> “景翊……”冷月又把聲音放輕了些,眉頭卻皺得更緊了,“我懷疑成家的生意有問題。馮絲兒過世那天我就琢磨了,成家是做茶葉生意的,成珣已經(jīng)死了,除了生意的事兒,他家管家也沒別的理由會難為一個重病的女子,我就從成家要了些他們茶莊最好的茶,帶到雀巢給畫眉,讓畫眉幫我品品,畫眉嘗了之后說那茶最多值三十文一兩?!?/br> 景翊輕抿了一下顏色略顯淡薄的嘴唇,轉頭看向擱在桌上的茶壺,緩緩點頭,“你聽見畫眉說的了吧,神秀沏了沒喝的這壺就是……” 景翊話音未落,冷月倏然全身一繃,抬手對景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景翊剛把嘴閉上,就聽外屋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神秀的腳步聲不遮不掩地傳了過來。 神秀見冷月在屋里,像是已然習以為常了似的,就連看見冷月那張還黏著淚痕的臉也沒露出絲毫詫異的神色,好像她這會兒就該哭一樣。 神秀微微一笑,立掌見禮,“冷施主……正好冷施主在這兒,有件急事,貧僧就直言了,興許冷施主能幫師弟度過這一劫?!?/br> ☆、第66章 剁椒魚頭(十七) 急事? 眼下這寺里可能發(fā)生的所有急事中,能成為景翊劫數(shù)的事應該就只有那個高麗皇子的安危了。 她來這個院子之前留意了一下,王拓還縮在自己屋里埋頭折騰著那疊僧人們的答卷,看那架勢是非要把那個兇手揪出來祭瓷王不可了。 且不說神秀知不知道景翊到底是為什么上趕著來把自己剃禿的,單看神秀這副模樣就不太像是會一驚一乍的人,這番話他分明說得很是氣定神閑,無論是神情還是語調里都不帶有一丁點兒著急的意思,好像他準備說的根本就不是一件急事,而是一件趣事。 能稱之為劫數(shù)的趣事…… 一時間冷月想象不出這會是件什么事兒,看景翊怔愣的模樣,肯定也沒猜出個什么所以然來。 “師弟,”倆人誰也沒吭聲,神秀便帶著一道為人兄長的慈愛笑容,卻用佛祖看掙扎在苦海里的蕓蕓眾生一般的眼神看著一頭霧水的景翊,“你方才是不是給師父送去了一個已故瓷王張老五的真品,給師父出主意,讓師父對王拓施主說,那瓶子里藏著瓷王身體上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瓷王的精魂所在,超度此物,遠比超度rou身更見成效?” 冷月幽幽地瞥了景翊一眼。 要是讓向來不信鬼神的安王爺知道他借這個瓶子是來辦這種事兒的,他這輩子興許就甭想還俗了。 不過…… 她明知道是一通瞎謅胡扯,卻愣是說不出這里面有哪一句是不對的,更要命的是,她還越琢磨越覺得這些話好像很有一番道理…… 冷月一時不大想深究自己生出這種奇怪感覺的原因,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這么一番話唬弄王拓是足夠了。 景翊也是這么想的。 于是景翊盤坐在床上坦然地點了點頭,但眼瞅著神秀眼中那抹悲天憫人的笑意又深重了一分,景翊心里多少還是有點兒發(fā)虛,不禁皺了皺眉頭,“怎么,這些話王拓不信?” “阿彌陀佛……”神秀笑意不減,淺淺地嘆了一聲,似是有幾分遺憾,“他信了,且深信不疑?!?/br> 景翊看得出來,神秀這話沒有撒謊,但景翊也看得出來,神秀似乎還有后話沒說出來。 佛門里說話的規(guī)矩他不知道,但是在景家這樣的百年老字號京官之家,那些未出口的后話往往蘊含著一種可以把那些和風細雨的前話狠狠拍死在河灘上的力量。 景翊是吃著這種虧長大的,就算眼下燒得腦子里一團漿糊,這分扎根在骨子里的警覺還是有的。 所以,冷月雖緩緩舒了口氣,景翊卻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 “然后呢?” “然后……”神秀轉目深深看了冷月一眼,才徐徐地道,“王拓施主聽見師父說那瓶子里藏著瓷王身體上最重要的一部分,心情一時有些復雜,還沒來得及聽后面一句,就沒忍住……” 神秀頓了頓,景翊忍不住接道,“哭了?” 不等神秀回答,冷月若有所悟地挑起眉梢,提起一口氣,篤定地接道,“摔了。” 神秀展顏一笑,對著冷月立掌宣了聲佛號,“冷施主果真巾幗不讓須眉?!?/br> 他就知道…… 一時間,神秀和冷月兩個練家子只覺得眼前灰影一動,誰也沒看清景翊是如何從盤坐的姿勢出發(fā),瞬間從床上蹦到地上的,只見景翊雙目圓睜印堂發(fā)烏地站在地上,要不是他剛剛吃飽,這會兒估計就要沖出去把王拓活剝然后生吞了。 “他把那瓶子……摔了?!” 這不僅僅是把他狠狠拍死在了河灘上,分明是已經(jīng)把他拍到河泥里面去了,一口爛泥堵在心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生生把景翊憋得兩眼發(fā)紅。 冷月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挪到景翊身邊,扯了扯景翊的袖子,用蚊子哼哼般的小聲道,“那個,佛門里不是什么玩意兒都是空的嗎,有也是沒有,沒有也是有啥的……沒事兒沒事兒……” 這里畢竟是佛門凈地,神秀畢竟是個出家人,就是再怎么武藝高強也不會輕易跟人動手,倒是景翊,全然一副恨不得立馬逮個什么人咬咬的模樣…… 咬誰,她也不能讓他咬神秀。 神秀身上的疑團多得像是深山老林里老猴身上的虱子一樣,依當朝刑律,景翊身為大理寺少卿,要是一不留神跟這種老猴動了手,他日把老猴按到地上摘虱子的時候,景翊身上的皮毛恐怕也難逃一劫。 景翊可以挨罰,但絕不能挨查。 至少眼下還不能。 只是冷月一急之下忘了一點,神秀是有深厚的內家修為的,墻外面的風吹草動他興許都能輕而易舉地覺察到,何況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低語呢…… 于是,景翊還欲哭無淚著,神秀已含笑道,“冷施主此言,可證冷施主真乃有佛緣有慧根之人。” “……” 神秀似乎絲毫沒有覺察到景翊那種由內而外貫徹全身的抓狂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谠?,腳下紋絲不動,依然慈悲的目光越過冷月的肩頭落在景翊臉上,也不知是發(fā)燒還是激動,景翊俊美臉上飄著兩朵明艷艷的紅暈,煞是賞心悅目。 神秀悠悠地道,“我還有話尚未說完,師弟莫先急著難過?!?/br> 依京官們說話的習慣,這話后面往往跟著一句轉機,景翊不禁松了半口氣,鑒于說這話的人是個從小在廟里長大的和尚,景翊就只敢松了前半口。 “還有什么?” 神秀像是說書先生憋著勁兒要講一個讓全場爆笑如雷的段子似的,自己明明覺得好笑,卻又不能提前笑出來,于是語調雖然還平平順順的,嘴角已不由自主地上翹了。 “還有,王拓施主激動之下把那瓶子砸得只剩下一堆手指甲大小的碎渣,還是沒能找到與張老五身體有關的部分,師父無奈之下只得把你供了出來……王拓施主的意思是,他想在抄經(jīng)開始之前就此事與你聊聊?!?/br> 神秀說罷,看著景翊黑紅相間的臉色,欣慰地宣了聲佛號,溫聲勸道,“等見過王拓施主,師弟再難過也不遲嘛?!?/br> “……” 冷月默默往旁邊挪了一步,離景翊遠了些許。 這回景翊就是撲上去咬死他,她也不攔著了。 她知道的跟神佛菩薩之類有關的話不多,有兩句記得最清楚——善惡到頭終有報,賤人自有天收。 時候要是到了,她就是想攔也攔不住不是? 她這么一挪,神秀的目光竟也隨她挪了過去,對著她頷首立掌,頗真誠地道,“貧僧以為,如有位菩薩在側,王拓施主興許會與師弟聊得和氣一些……我佛慈悲?!?/br> 冷月微微一怔,轉頭看向景翊,對上景翊那副臉色,著實有點兒擔心王拓的安危。 “這樣吧,”冷月好以整暇,緩緩吐納,“這會兒寺里人來人往的,我到他房里去恐怕不大方便,勞煩神秀大師再跑一趟,跟王拓說一聲,就說我倆在這房里等他,讓他一個人悄悄過來?!?/br> 神秀沒應聲,轉眼看向一腦門兒官司的景翊。 瓶子砸都砸了,還能怎么辦…… 景翊對著神秀有氣無力地念了聲“阿彌陀佛”,“有勞師兄了……” “師弟客氣了?!?/br> 神秀說罷,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干凈的僧衣和幾樣零碎物件,打在一個布包里,準備把話帶給王拓之后就去沐浴熏香,路過桌邊的時候,神秀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壺,轉頭對景翊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好茶葉,茶涼了就別再續(xù)了,茶葉在抽屜里,泡壺新的吧。” 直到神秀帶著那道客氣的微笑走出去,景翊才輕輕皺起眉頭,轉過身去深深看向桌上的茶具。 “小月……”目光觸及那些茶具,景翊的眉宇間已全然不見了那種恨不得逮誰咬誰的神色,聲音輕緩而沉,聽得冷月一怔,“你聽出來沒有,神秀好像是想跟咱們說點兒什么?!?/br> 冷月茫然搖頭,但凡沾著這種“好像”的事兒,她的腦子都遠比不上景翊的那顆靈光,何況,現(xiàn)在那顆腦袋還卸去了發(fā)絲的束縛,恐怕轉悠起來比以前更加靈光了。 “他想說什么?” 景翊輕輕搖頭,“反正跟茶葉有關。” 景翊低聲說著,走到神秀剛才示意他的抽屜前,剛要伸出開抽屜,就被閃身過來的冷月攔了一下。 “你閃一邊去,我來。” 景翊相信,這抽屜里除了茶葉之外沒有任何幺蛾子。 神秀要是想要他的命,他估計也活不到這會兒了,至于機簧什么的,根本不像說書先生們講的那么好折騰,何況據(jù)景翊所知,正兒八經(jīng)當起和尚來還是挺忙的,神秀估計沒這個閑工夫。 所以景翊放心地閃到一邊,任由冷月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只抽屜。 果然,抽屜里就只安安靜靜地躺著幾個茶盒。 冷月伸手挨個拿出茶盒,打開仔細檢查之后才遞到景翊手里,景翊挨個仔細看過聞過,搖頭,“沒有成記茶莊的茶……抽屜里沒有別的東西了?” 冷月把手伸到抽屜深處摸了摸,眉頭微微一緊,從緊里面摸出一個折了幾折的信封。 信封里什么也沒裝,只在邊邊角角的地方沾著些墨綠色的碎末末,冷月用指尖沾著碎末送到鼻底細細聞了一陣,才道,“茶葉?!?/br> 景翊就著冷月的指尖輕輕嗅了一下,就點頭道,“成家的茶。難怪跟我之前在家里嘗的不是一個味兒呢,老爺子存茶葉比存珍珠還仔細,神秀這樣隨便往信封里一裹,本來茶就不新,再一受潮,肯定更難喝了?!?/br> 景翊說話的工夫,冷月怔怔地盯著手里的信封,像是驀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想的事兒,臉色登時青了一重。 “景翊……”待景翊把這些有關茶葉的事兒說完,冷月抬起目光,低聲問道,“你知道你勸神秀燒了的那封信是誰托我?guī)Ыo他的嗎?” 剛剛還在說著茶葉,冷月突然問起這個,景翊雖不知她這一問的靈感是從哪兒來的,但怔過之后還是搖頭答道,“不知道。” 冷月像是沒料到景翊會這么答她似的,狠狠一愣,雙目一瞪,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度,“那你為什么會勸他燒信?”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種勸……”景翊頓時苦起一張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是他捏著那個信封問我,我成親以前給你寫過信嗎,我說寫過啊,他就問我我給你寫的信你都是怎么處理的,我告訴他你都是收一封燒一封,看都不帶看的……然后他就說好主意,然后他就讓我點蠟燭去了,我那會兒也不知道他是要學你燒信??!”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低頭看著手里的信封,顴骨處隱隱有點兒泛紅,嘴里吐出的字眼雖還是硬邦邦的,但聲音已禁不住輕軟下來了,“學誰啊……誰燒過你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