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瓦豐新生活

    父女在樓下客廳里發(fā)生的激烈爭執(zhí)自然驚動了葛朗臺太太和娜農(nóng)。

    第一次在這座房子里聽到反抗老葛朗臺的聲音響起，兩個女人都嚇得夠嗆。一個躲在二樓樓梯口，一個貓在走廊夾道門后。等歐也妮上樓，發(fā)現(xiàn)可憐的母親已經(jīng)臉色蒼白，簡直快要暈過去了。

    “孩子——”

    等歐也妮送母親回她的房間后，她死死抓住歐也妮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澳愀惆职终f的話，我都聽到啦！千萬不要因為我而忤逆你爸爸呀！我的孩子，我沒事，我好得很。你趕緊去向他道歉。我了解你爸爸。你只要道個歉，他就一定會原諒你的。聽我的話，孩子?！?/br>
    “小姐！”

    娜農(nóng)也偷偷溜了上來，但神情卻和葛朗臺太太截然不同。雖然剛才也心驚rou跳了一陣，但這會兒，她看起來，卻是興奮多過害怕。

    “剛才您說要帶著太太去弗洛瓦豐住？是真的嗎？”

    葛朗臺太太呻，吟了一聲。

    “歐也妮！快打消這主意吧！要是真被你爸爸趕去弗洛瓦豐，我倒沒什么，老骨頭也能熬得住，我擔(dān)心你呀，孩子。這寒冬嚴月的，你可怎么受得?。俊?/br>
    “mama，您完全不必擔(dān)心，我會安排好一切的?！睔W也妮安撫著母親，“是我想帶您去那里住一段時間的。那邊的風(fēng)沒這里大，太陽也比這里要好。我敢擔(dān)保，您只要過去后，一定會喜歡上那里的?！?/br>
    “可是我們沒有錢！”葛朗臺抓住女兒的手，眼睛里滿是絕望，“你也知道的，你爸爸從來不會給我超過6法郎的零用錢。這么多年下來，我統(tǒng)共也只攢了不過幾百法郎的私房錢。要是你爸爸不給我們錢，支撐不了幾天的！孩子，認命吧！我陪你一起去找你爸爸，你好好地道個歉，聽我的?！?/br>
    “太太！”娜農(nóng)回頭張望，確定老葛朗臺沒躲在門外偷聽后，把頭湊過去低聲說道，“我有錢！光是上次，小姐就給了我兩個金幣！”

    “mama，錢的事情你不用擔(dān)心。事實上，這趟去巴黎，我自己就賺了一筆錢，足夠我們在弗洛瓦豐的開支了。當然，這事暫時要瞞著爸爸。請您相信我，并且，請您也放心，我絕不是故意要和爸爸作對。之所以這樣，是我覺得我們真的有必要改變這種一直吃干面包喝壞牛奶的生活方式了。mama，您既然了解爸爸，您應(yīng)當也清楚，不拿出我們的態(tài)度，光想靠乞求或者眼淚去打動他的心腸，好讓他同意改變現(xiàn)在的生活習(xí)慣，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但是我想改變。爸爸就算了，只要看到黃金，他就覺得幸福。您卻不一樣。我想讓您過得更好。所以我們還是去弗洛瓦豐吧。這是向爸爸表明我們決心的一種方式。明天就過去。就這樣吧，一切聽我的！”

    歐也妮用這樣一種堅決無比的口氣結(jié)束了對話。

    葛朗臺太太呆呆地望著女兒。

    長達幾十年的受奴役般的日子已經(jīng)把她壓迫成了徹底失去自己思想的一個可憐女人。哪怕對丈夫有再多的不滿，她也早習(xí)慣于去屈從現(xiàn)實的無情，根本就沒生出過怎么去反抗的念頭?，F(xiàn)在，雖然她還是沒怎么聽得懂女兒話里的意思，但看到女兒堅定的目光，感覺到她話里的那種仿佛能夠掌控一切的輕松自如，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女兒一夜之間仿佛長大了。她不但再也不用依靠自己那柔弱無力的保護，而且，反過來，她現(xiàn)在完全可以讓自己依靠了。

    “太太，我們的小姐現(xiàn)在真是又聰明又能干！”

    娜農(nóng)用一種仰望圣母像的表情看著歐也妮，雙眼閃閃發(fā)亮，射出滿是崇拜的光芒。

    “小姐，你也會帶我一道過去的，是吧？娜農(nóng)力氣大，會給你們劈柴燒火做飯，晚上還能幫你們守夜！”

    歐也妮有點不忍心往她頭上潑冷水，但還是說道：“娜農(nóng)，要是你也和我們一起過去了，這里就沒人照顧我父親了。他整天在地里忙活，年紀又大了……”

    娜農(nóng)露出失望之色，嘆氣。但很快，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好吧！小姐，娜農(nóng)聽你的。會照顧好老東家的！被小姐這么一說，娜農(nóng)又覺得老爺有點可憐了。明明有妻子有女兒，都這把年紀了，卻還要過孤零零的單身生活，吃飯連個陪的人都沒有！雖然娜農(nóng)很想和你們一起過去，但做人不能沒良心。當初我倒在路上快病死的時候，要不是老爺收留了我，我早就沒命了?！?/br>
    歐也妮笑了。

    “娜農(nóng)，我知道你最可靠了。你放心吧，等我到了弗洛瓦豐后，我會盡快找個能代替你的人。到時候，你就可以過來陪我們了。”

    娜農(nóng)頓時又把老爺當年對自己的救命之恩給丟開了，一下高興起來了，用力點頭。

    “好的好的！小姐，你可不要蒙我??！我會天天盼著的！”

    “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睔W也妮安慰她。

    “那我就放心了?！蹦绒r(nóng)喜笑顏開，“明天我送你們過去。到了那邊，我還能幫你們收拾地方。等你們安頓下來了，我再回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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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象往年一樣，歐也妮陪著母親，與娜農(nóng)一道去參加了教堂里的平安彌撒。自然了，老葛朗臺從不參加類似這種的宗教活動。母女幾個回來后，在昏暗的蠟燭光里收拾著明天要帶過去的行李——行李非常寒酸，所以收拾起來并不費勁。

    她們做著這些事的時候，老葛朗臺既沒有像平時那樣鉆進自己的秘密金庫，也沒上前阻攔，只在邊上作冷眼旁觀狀。直到最后，看到娜農(nóng)真的幫歐也妮把除了晚上要睡的鋪蓋卷外的東西都打成了包，終于忍不住，竄到了她房間門口，繃著張臉，負氣般地說道：“可別指望靠著你的小金庫到弗洛瓦豐過日子！那些錢都是我的！現(xiàn)在就拿出來還給我！”

    “哎喲我的好老爺！您可真是太摳門了！小姐送給您的金幣都沒管您要回來，您卻先管她要送出去的金幣！”娜農(nóng)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起來，“虧得小姐對您還這么好，怕您一個人在家沒飯吃，非要我留下來……”

    “住嘴！你這只蠢貨！”

    葛朗臺沖娜農(nóng)咆哮，嚇得娜農(nóng)打了個哆嗦，慌忙閉上了嘴。

    “喏，都在這里，您數(shù)數(shù)看?！?/br>
    歐也妮把自己從前貯放金幣的盒子遞過去。

    當?shù)臍夂艉舻貜呐畠菏掷镆话褤屵^錢盒子，陰著臉轉(zhuǎn)身離去。

    十點鐘，這座房子里的最后一根蠟燭也熄滅了。葛朗臺太太房間壁爐里的最后一根柴火也熄滅了。抵不過臘月無處不在的寒氣，室內(nèi)溫度很快開始下降。葛朗臺太太把自己緊緊裹在硬邦邦賽過紙板的冷被窩里，想著明天居然就可以脫離老頭子的強大控制可以和女兒一起住到弗洛瓦豐，一潭死水般的心好像也慢慢開始復(fù)蘇，竟然隱隱有些期待起來。

    想得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忽然門被人從外推開。睜開眼，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杵在了門口。

    “老太婆！”丈夫的聲音響了起來，甕聲甕氣的，充滿了威嚴和脅迫?！澳愕呐畠汉[，還能解釋成年輕不懂事，你居然也不知道勸勸她，反而跟著她一起瞎鬧？一把年紀都白活了不成？你根本就沒幾個錢，女兒的錢也被我收了回來。難不成你真想跟她過去一起喝西北風(fēng)，然后讓我被全索繆的人在背后嘲笑不成？”

    葛朗臺太太把自己盡量往下縮，整個腦袋都縮進了被窩，這才顫顫巍巍地應(yīng)道：“啊——老爺——我勸了呀，但女兒就是不聽，我也沒辦法呀——”

    “聽著，你現(xiàn)在就給我起來，再去找她，命令她打消這個荒唐念頭——”

    老葛朗臺正運用自己往日的權(quán)勢對著可憐的太太施加逼迫的時候，對面歐也妮房間的門開了。她的手上舉了根蠟燭，出現(xiàn)在門口。甜美的聲音也跟著響了起來。

    “父親！您在跟mama說什么呢？”

    當父親的立刻住了嘴，一語不發(fā)，悻悻地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用一個結(jié)實的倔強后背來回應(yīng)女兒的發(fā)問。

    ————

    第二天早，在老葛朗臺的黑臉和冷眼旁觀中，高諾瓦耶趕著輛從佃農(nóng)家里借來的馬車，幫著把太太和小姐的東西搬上去。

    “太太，小姐，平安彌撒剛過，你們就要去弗洛瓦豐住??？老爺可真是寬心哪！居然放心讓你們娘倆這會兒過去?！?/br>
    “太太身體不好，這是照醫(yī)生的吩咐，去那邊療養(yǎng)呢。再說了，反正也就半天的路。老爺隨時可以過去的?！?/br>
    娜農(nóng)粗聲粗氣地說道。

    “原來這樣！被您一說，我倒覺得也是！”高諾瓦耶朝娜農(nóng)露出諂媚的笑，“那邊太陽確實好，風(fēng)也不像這里吹得人臉子生疼。要是太太和小姐不怕路遠，過去還有個溫泉呢。”

    “都坐好啦，走嘞！”

    高諾瓦耶爬上前頭車架，揮動手里的皮鞭，趕著馬啟動馬車時，無意回頭看了眼身后那座舊房子，恰好瞅見客廳那個房間的窗子邊，窗簾后好像有個熟悉人影在晃。扭著脖子想再看清楚點，一晃眼，那個身影已經(jīng)消失了，窗戶邊空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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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時候，弗洛瓦豐到了。

    對于太太和小姐的突然到來，老弗朗克顯得有點措手不及。好在房子是現(xiàn)成的，就上次歐也妮來時住過的那間，叫幾個佃戶或者他們的妻子過來幫忙也方便，加上歐也妮肯給賞錢，什么都不是問題。

    房子很快打掃出來了。先前照葛朗臺吩咐釘住窗戶的那些丑陋木條被一一拆除，弗朗克保證說，只要肯出工錢，明天立馬就會有人來修窗戶。壁爐通了，爐膛里的火燒得旺旺，房間里暖洋洋的，邊上堆了足夠整夜添加的柴火。附近聞訊的佃農(nóng)們也紛紛送來了自家最好的東西，足夠太太和小姐吃上半個月了。還有上次的那個廚娘，也被叫了回來。當她知道現(xiàn)在開始不是白干活，小姐會給她發(fā)派工錢后，高興之余，又紅著臉小聲問歐也妮，說家里還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兒，名叫露易絲，手腳非常勤快，問能不能過來伺候太太和小姐。歐也妮讓她把女兒領(lǐng)來后，見她樣貌淳樸，話也不多，一來就搶著干活，同意讓她留下幫忙。廚娘十分感激，用尊敬的口氣稱呼葛朗臺太太為“夫人”，不住地道謝。

    這是葛朗臺太太生平第一回嘗到了被人尊敬的滋味，不安之余，也有點高興。跟著，她看到女兒有條不紊地指揮著眾人做事，老弗朗克和佃戶們對她畢恭畢敬的神態(tài)，完全一副當家做主的模樣，原本還有點懸的心，終于徹底放了下來。

    住在這里，應(yīng)該會很不錯呢。她暗暗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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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隨著一場天降的雪，新年很快就到來了。

    1820年正月中旬的某天，雪霽天晴。一轉(zhuǎn)眼，葛朗臺太太和歐也妮住到弗洛瓦豐也已經(jīng)半個月了。

    如果說，剛開始因為沒有準備而顯得有點手忙腳亂的話，現(xiàn)在，一切都開始漸漸步入正軌：趁著除雪，弗朗克讓人不但打掃了房頂，修好破漏的瓦片，還清理了房子周圍原本堆滿雜亂石任野草叢生的地塊。按照小姐的計劃，等天氣一暖起來，就要在屋子周圍種上玫瑰、雛菊和能爬滿整面墻的常青藤。房子的窗戶也都修好了，鑲嵌嶄新的玻璃，看起來整潔又亮堂。然后，就在今天，歐也妮從附近鎮(zhèn)上定做的兩套嶄新床品也送了過來。葛朗臺太太終于可以收拾起她那床已經(jīng)睡了至少十年、早就變得又硬又冷賽過石頭的被子、床墊和枕頭。

    “歐也妮！這真的是給我的嗎？”

    葛朗臺太太用她粗糙的手撫摸著填充了嶄新絲綿的蓬松被子，再試試那條墊在床上的柔軟天鵝絨面床墊，激動得連聲音都有點抖了。

    “是的。mama，晚上您就可以睡在它們上頭了?！睔W也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