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上琴聲響了一陣子，又靜寂了一陣子。有琴聲的時楊岳愁苦，沒琴聲的時他更愁苦，今夏在旁看著他著實可憐。

    估摸著過了半個時辰，雨已漸歇，陸繹方才自樓船返回來，看似心情頗好，瞧見今夏把盤子里的酥餅吃了大半盤，也沒說什么，只叫他們都進艙來。

    兩船漸漸分開，楊岳不舍地看著樓船駛離，方才慢吞吞地進艙。

    陸繹撩袍坐下，見人都進來了，便道：“都說說吧，在這位翟姑娘身上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線索么？”

    高慶楞了楞，他在樓船上不過才待半盞茶功夫，不曾盤問，不曾四處查看，實在談不上有何線索，再說陸繹對翟蘭葉頗有中意，猶豫片刻才道：“大人恕罪，卑職未有發(fā)現(xiàn)，從言談舉止來看，這位翟姑娘似乎對修河款之事并不知情?！?/br>
    陸繹點點頭，目光轉(zhuǎn)向今夏與楊岳：“你們？”

    楊岳搖搖頭，眼下他連話都不想說。

    今夏好意提醒他：“大人，您跟她在一塊兒呆了半個時辰，要說線索，您應(yīng)該比我們知道得多。”

    “所以……”陸繹挑眉，“你現(xiàn)下是要我向你稟報么？”

    “……卑職不敢?！?/br>
    陸繹微瞇起眼睛，示意他耐心有限。

    今夏只得慢吞吞道：“線索不多，僅能看出翟姑娘頗為念舊，待丫鬟也甚好。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應(yīng)該就靠在湖邊，近日里她曾冒雨偷偷出過去，還受了點風(fēng)寒。還有，恕卑職直言，翟姑娘多半是受人牽制，不得不對達(dá)官顯貴曲意迎逢，她對大人應(yīng)該是另有所圖?！?/br>
    陸繹倒未著惱，淡淡道：“此話怎講？”

    “她的養(yǎng)家不缺銀子，卻要她帶病游湖，不是對大人別有所圖又是什么？”今夏反問他。

    高慶哼了一聲，道：“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算不得什么大事?！?/br>
    今夏瞥他：“偶感風(fēng)寒對尋常人來說自然不算什么，但她先天心脈有損，這風(fēng)寒對她而言可就受罪得很。”

    “她先天心脈有損？你怎么知道？”高慶不解。

    “她每一下咳嗽，都牽動心脈，與尋常風(fēng)寒咳嗽不同，難道你看不出來？”

    “那她所住之處距離碼頭很近，如何看出來？”高慶又問。

    “……我真羨慕你，腦子不用想太多，只要會刑訊就行。”今夏嘀咕了兩句，才接著解釋道，“翟姑娘的鞋襪很干凈，而她丫鬟的鞋上卻有泥點，所以她們上船前是坐轎子。若是距離遠(yuǎn)的話，她們會乘坐馬車。翟姑娘的鞋幫上有五六道劃痕，顯然是丫鬟在刮除大量泥點的時候粗心大意所致。對于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姑娘，這樣大量的泥點只有在陰雨天出門才可能沾染上，她沒坐轎也沒乘馬車，所以她是悄悄出門?！?/br>
    高慶楞了好半晌，才道：“……娶她要花兩千兩銀子，這明顯是養(yǎng)家想用她撈銀子，你怎說養(yǎng)家不缺銀子?！?/br>
    今夏無奈地看著他：“哥哥，樓船上光是那掛紅麝珠簾就不止兩千兩銀子了，更莫說她所彈的那方琴?！?/br>
    高慶說不出話來，只得做出了解的模樣，點了點頭。

    陸繹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手指輕輕敲擊了幾下圈椅扶手，開口道：“那么，你以為她對我有何企圖？”

    今夏聳聳肩：“這就不好說，她的養(yǎng)家是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地界上，他應(yīng)該過得夠安逸的了。大人您是京里來的，又投了個好胎，沒準(zhǔn)他想往京城里鉆鉆。”

    陸繹看向高慶：“去查查這個小舅子，他何年收養(yǎng)翟姑娘，翟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她接觸過哪些人，還有連同他名下地產(chǎn)都查明白?！?/br>
    “卑職明白?！?/br>
    船緩緩駛在歸程中，楊岳依舊沒什么精神，今夏在旁不時試著逗他說話，可惜始終不得其法。她說上十句，他頂多“嗯嗯”兩聲。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船就要靠岸，她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你這樣子，頭兒見了肯定要起疑心，你好歹也裝個樣子，精神著點?！?/br>
    楊岳聽罷，拿手將臉一陣猛搓，力道頗大，把原就粗糙的面皮整個都搓紅了。

    “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他狠狠道。

    口中雖說著不想，但眉宇間仍死死地打著鐵疙瘩，可見他是口不對心。

    今夏不好說破，只順著他道：“就是就是，還是想想正經(jīng)事吧。咱們待會吃什么？頭兒過兩天就得傷筋動骨，是不是先給他補補？我這里銀子雖不夠，不過咱們可以到城外林子里打個野雞野鴨什么的，運氣好沒準(zhǔn)能打著野兔……”

    船徐徐靠岸，陸繹也未再有其他吩咐，一行人徑直回了官驛。楊岳向楊程萬稟了船上之事，楊程萬是何等樣人，楊岳每次說到“翟姑娘”三個字時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異樣又怎瞞得過他的眼睛。

    “你這神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因為那女子的緣故？”他望著楊岳，淡淡問道。

    楊岳愣神，未料到這么快就被爹爹看穿，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

    今夏趕忙插口道：“頭兒，你是沒瞧見，那翟姑娘生得真真是好看，大楊也就是多看了她兩眼。那位陸大人，瞧她瞧得眼都直了，說不了兩句話就去摸她的手，簡直就是個色中餓鬼！”

    “夏兒……”楊程萬皺眉頭。

    “真的，您別瞧他日里裝得道貌岸然，見著上官jiejie就要關(guān)起門來說話，說了還不到半柱香，我們聽見里頭動靜，一進去，您猜怎么著……他的手都摟到上官jiejie腰上了！簡直就是個急色鬼?！?/br>
    她在里頭說得熱鬧，卻不知窗外頭正立著陸繹。他原是有事要吩咐，不想聽見這一出，當(dāng)下側(cè)頭思量了片刻，也不進去訓(xùn)斥她，反倒轉(zhuǎn)身走了。今夏只聽外頭有腳步聲行過，想是官驛中的雜役，也未多想。

    過了半盞茶功夫，高慶過來，把今夏叫出來問道：“陸大人有話問，今兒租船共是二兩銀子，加上船上的茶水點心，就算三錢銀子吧，他已暫時替你們墊付著，問你們打算何時還錢兩？”

    今夏立在當(dāng)?shù)?，整個人從頭到腳石化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小聲問道：“今兒這船、這船……不是陸大人自己要租的么？怎得現(xiàn)下要我們付錢？”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替大人來問話。”

    別的事兒倒罷了，獨獨這銀子一事愁煞人，光租條船就花掉二兩三錢，這不是個小數(shù)目，找劉大人報賬都難開口。她焦慮地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覺得這事有點冤，決定找陸繹說道說道。

    門虛掩著，她猶豫片刻，沒敢推門，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門外，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敲門，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話。

    “陸大人，卑職有事想稟報，不知您可否方便？”

    “……進來吧?！崩镱^淡淡道。

    今夏用手揉揉腮幫子，活動活動下巴，接著猛得一下扯出個殷勤如春花的笑臉，邁步走進去。

    里頭，陸繹已換了身家常衣袍，半舊的月白直身，用青絲絳松松結(jié)著，正立于書案前低首看著什么……

    “陸大人？”今夏試探地問。

    “等等。”

    陸繹連眼都未抬一下，專心致志地盯著案上。

    今夏只得收了口，乖乖等著。屋內(nèi)靜悄悄的，僅能聽見陸繹的手指在紙張上的摩挲聲，她循聲細(xì)看，他正看的似是一副地圖，街道交錯縱橫，應(yīng)該是某個城鎮(zhèn)地圖才對。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陸繹抬眼，今夏干站著，倒是不覺得腿酸，就是臉上堆的笑著實有點撐不住了。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陸繹這才抬起頭來，瞥了她一眼，今夏忙以笑臉對上。

    “有何事？”他復(fù)低下頭，理了理衣袖，似不經(jīng)意問道。

    “陸大人，方才高慶來問我租船的二兩三錢銀子何時還，我想租香船是大人的主意，怎么會要我們還銀子呢，肯定是他聽岔了。”今夏笑瞇瞇道。

    陸繹抬眼，看著她平靜道：“他沒聽錯?！?/br>
    “……這個……”今夏的笑臉垮下來一半，另一半仍頑強地堅持著，“大人，這、這不太合適吧……”

    “怎得不合適？”陸繹自書案后轉(zhuǎn)出來，“是你來尋我借銀子，說想租條船查案的吧？”

    “……是，沒錯，可我沒說要租香船，香船這么貴，劉大人那里我不好報賬。”今夏勉強陪著笑臉，“其實論理，香船是您租的，翟姑娘想見的也是您，這船資是不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陸繹打斷：“論理，來江南辦此案，我是協(xié)辦。租船也好，見翟姑娘也好，都是協(xié)助你們六扇門辦案?，F(xiàn)下，船你也坐了，翟姑娘你也見了，案子線索你得了，糕點你吃了有大半，船資卻要我掏，哪里有這種道理?！?/br>
    這下今夏的臉徹底跨下來。

    “……我、我就吃了幾塊而已……”

    陸繹望著她，慢條斯理道：“做人要厚道?！?/br>
    到底是誰不厚道？！

    ☆、第三十章

    今夏平日里也算是伶牙俐齒的，可就是偏偏說不過他去，躊躇片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垂頭喪氣地朝外頭走。

    前腳才邁出門檻，后腳還未跟上，又聽見陸繹在身后道：“以后沒旁人在時，你最好莫踏進我這屋子，這世上嚼舌根的小人避是避不開的，陸某雖無清譽，但還想守著幾分清白?！?/br>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她楞了楞，遲疑轉(zhuǎn)頭問道：“嚼舌根的小人？”

    “今日我為了助你們查案，不得不應(yīng)酬翟姑娘，不想?yún)s有一干小人，在背地里說我是什么色中餓鬼?！标懤[轉(zhuǎn)過身，連看都不看她了。

    “……”

    今夏總算明白這事的緣故了，仔細(xì)回想那時窗外有腳步聲，自己不曾理會，想來正是陸繹在窗外，那些話全叫他聽了去。當(dāng)下再懊惱自己口沒遮攔，已是來不及，她想來想去也沒個好法子，只得老老實實道：“大人，我錯了！我是為了給大楊解圍，一時情急，才說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次，我下次再不敢了?！?/br>
    “口沒遮攔？”陸繹略略挑眉。

    這時候，今夏反應(yīng)快起來了：“不不不，那些話簡直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喪心病狂！大人，您就饒了我這次吧?！?/br>
    陸繹仍不理會她，手指似不經(jīng)意拂過房中的攢接十字欄桿架格，自言自語道：“還有點灰……”

    今夏微微一怔，隨即忙接口道：“我來、我來、我來幫您打掃！”

    “不妥吧？”

    “妥當(dāng)妥當(dāng)，讓大人住得舒服，本就是卑職應(yīng)該做的事情?！彼笄诘?。

    陸繹再不說話，返身回到書案前，繼續(xù)看他的圖去，抬眼舉止間似只當(dāng)沒她這個人。

    這該是默認(rèn)的意思，今夏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出去取了水和抹布來，挽起袖子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擦洗起來。這些活兒她自幼在家中是做慣的，順手順腳，麻利得很，現(xiàn)下更加加倍賣力，盼陸繹消了氣把那二兩三錢銀子勾了賬才好。

    過了一會兒，高慶進來，見狀，拿眼多瞄了她幾下，沒敢多問，拱手向陸繹道：“大人所吩咐之事，卑職已命人去查，不知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暫且沒什么要緊事。”陸繹正提筆蘸墨，抬眼朝他道，“你這兩日辛苦了，且回去歇歇吧，明日早起再來。”

    “多謝大人，卑職告退?！?/br>
    高慶退出去前又瞥了今夏一眼。后者正跟個條桌腿子過不去，那腿子下部摳出卷葉裝飾，好看倒是好看，可條條凹處積了灰塵，清掃起來甚是麻煩，她又是用指甲摳又是用抹布蹭，正干得起勁。再看陸繹，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怎么看都像是貓戲老鼠，也不知陸繹究竟因何要為難這個小捕快，他暗自搖了搖頭。

    眼見到了正午，陸繹也不理會今夏，自顧出門，大概是用飯去。她好奇心起，拿著抹布去擦?xí)?，手上雖不停，眼風(fēng)卻直往案上瞅。

    是地圖果然沒錯，且就是揚州城的地圖，她沒費勁就找著官驛所在，然后是提刑按察使司，接著又找著了昨日去過的翟宅，還有今日上船的碼頭……

    他盯了這地圖半日，究竟在看什么呢？

    今夏顰眉回想當(dāng)時陸繹的手指，是一條斜線，向左上角延伸——西北面！她的目光落到地圖西北角，細(xì)細(xì)掃尋了幾遍，卻始終找不出有什么問題。

    正當(dāng)她疑惑時，陸繹已返回來，見她仍在擦洗，皺皺眉頭道：“還沒打掃好么？我要歇息了?！?/br>
    “好了，已經(jīng)好了！”今夏緊著抹兩下，收了手笑道，“大人，您瞧，這桌、這椅、這柜，我干活沒得說，干凈得能用都舌頭舔，不信您試試。”

    陸繹沒接話，干看著她。

    今夏自己也意識到這話是有點不對勁，一陣訕笑遮掩過去，接著又堆笑道：“大人，你看我也知道錯了，那個、那個……銀子……是不是……”

    陸繹盯著她片刻，忽問道：“二兩銀子而已，丟在水里也不過就聽個響，犯得上你這么卑躬屈膝委屈求全么？”

    聞言，今夏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低了頭，習(xí)慣性用腳去輕輕蹭門檻，道：“當(dāng)然犯得上了，你們上頭這些人自然不會知道我們下頭的難處。如今東廠、西廠、北鎮(zhèn)撫司、南鎮(zhèn)撫司養(yǎng)了多少人，每年開銷多少銀子，想必您心里也有數(shù)。反之，三法司攤派下來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少，上頭一再要我們節(jié)儉行事，如今光是租條船就花了我一個月的月俸，頭兒若去找劉大人報賬，定是要受他訓(xùn)斥看他臉色的。我卑躬屈膝，總好過他卑躬屈膝吧?！?/br>
    聽罷，陸繹靜默未語，卻聽她又道：

    “再說，不過只是打掃屋子而已，又不是賣身，這事我本就在行，也不覺得如何委屈啊。怎么大人您看著，覺得我樣子很憋屈么？”

    陸繹扶了扶額頭，不再理會她，徑直往里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