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璽慌得直起身來，扶賈妃躺下，洶涌的淚水沖出眼眶，砸在秋香色的錦被上，暈染出大塊大塊的濕痕，她抽噎道：“主子，您別說了，都是奴婢糊涂脂粉蒙了心——您快歇歇……”

    賈元春只是搖頭，漲紅了臉喘上一口氣來，睜開眼仰望著她，目光悠遠(yuǎn)又空靈，“我雖然不聰明，卻也并不愚笨。近二十年一塊兒處著，我難道不明白你的人嗎？”最初的憤怒驚痛已經(jīng)過去，賈元春冷靜下來，“便是郎氏拿皇后之位利誘你，你也斷不會(huì)背主棄信，置我于死地。你說，”她摸索著抓住了碧璽的手，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說，你是為了什么？你告訴我，別讓我去得不明不白……好碧璽……”

    碧璽簡直愧殺，她被賈妃握住的手無意識(shí)得輕顫著。

    “好碧璽……”賈元春哀哀得望著她。

    “主子，”碧璽一只手遮住雙眼，冰涼的液體從她指縫間流出來，她的聲音凄厲，“主子，我心存怨恨?。　?/br>
    “怨恨？怨的是誰，恨的又是誰？”即便是氣衰力竭，賈元春依舊保持著一貫的清醒。

    碧璽捂著臉沉默，良久她長長抽了一口氣，放下了那只遮擋眼睛的手，直視著賈妃，語澀音滯道：“主子，您還記得十年前，您自宮中回賈府，備嫁靖親王世子那會(huì)兒么？您入宮三年，回府竟然還記得奴婢，親點(diǎn)了隨嫁，府里多少丫頭羨煞。那時(shí)，主子芳齡十六，奴婢癡長兩歲——早已到了嫁人之時(shí)。父母為我定下親事，府里丫頭們都是簽的死契，我也不能免，只等著年節(jié)下向二夫人討個(gè)情說開來?！北汰t的臉色雪白，回憶起十年前往事，不帶絲毫當(dāng)時(shí)情緒，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事外，“那郎君我也曾見過，就是咱們府上管著布匹采買的張管事的兒子，叫張柱，府里人都管他叫柱子。他家里有幾畝薄田，城西還開著個(gè)脂粉鋪?zhàn)?，人生得周正老?shí)。和我訂了親事后，那柱子對我好得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記著我一份……”

    賈元春靜靜地聽著，她竟絲毫不知情。

    “……我還有個(gè)meimei。當(dāng)初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父母帶著我大哥與我姐妹來京都，無錢無糧，只得將我賣入府中；后來主子您入宮，家人見我在府中吃得好穿得暖還有月例銀子，動(dòng)了心思，竟將我那苦命的meimei也賣入府中。meimei入了老祖宗的眼，起了個(gè)名叫碧鳶。她人打小就生得好看，又聰明又伶俐，我只恨父母沒有見識(shí)，竟將meimei也賣做奴婢；卻也別無他法，只想著攢夠銀子討老祖宗個(gè)慈悲?！北汰t說到meimei，面上神情柔和了幾分，“后來與柱子訂了親，因我不放心meimei獨(dú)自在府中，這才耽擱了一年，不想主子要嫁入王府點(diǎn)了我同去?！?/br>
    賈元春閉上了眼睛，造化弄人。

    “我父母去求二夫人，不出幾日，二夫人就指了身邊的大丫頭——叫翠喜的，給了柱子做媳婦?！北汰t僵硬得轉(zhuǎn)過頭去，拼命想忍住淚水。

    “你當(dāng)初怎得不說與我？”賈元春睜開眼望著她。

    “奴婢不敢?！北汰t咧咧嘴，咸澀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您只記得幼時(shí)由奴婢服侍過，卻到底入宮三年——乍然回來，您是主子，奴婢怎么敢開口？況且您點(diǎn)了奴婢隨嫁，是多大的體面，拂了您的意思奴婢……奴婢……”她頓了頓，不知道該怎樣說，沉默著抽噎了片刻道：“大約那會(huì)兒奴婢心里就存了怨。只是主子對奴婢實(shí)在是好，在王府對奴婢好，入了宮就更好了……那點(diǎn)怨也就只是埋在心里，便是這輩子不嫁人也只當(dāng)是信了菩薩入了庵罷了……”

    賈元春良久不聞聲息，輕聲問道：“那你的恨呢？”

    碧璽愣愣的出神，臉上顯出一個(gè)凄苦的笑容，“我meimei，去了?！?/br>
    賈元春悚然一驚，她對這個(gè)碧鳶依稀有點(diǎn)印象，記得在賈府備嫁時(shí)見過幾次，此刻已記不清面容，只覺得是個(gè)極美極伶俐的丫頭。記得有次碧鳶去她那兒尋碧璽，雨后的青石板濕滑，碧鳶一腳踩蹭，撞到了她身上，驚得一張臉雪白。她倒沒有惱怒，反而伸手扶碧鳶站穩(wěn)，鼻尖對著小丫頭烏黑的發(fā)，聞到一陣木犀花的香氣。那碧鳶好奇得揚(yáng)起臉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jì)，已是生得美麗絕倫。

    “怎么去的？”賈元春一陣痛惜，喃喃道：“我記得在王府時(shí)，你告訴我，你父母已經(jīng)為碧鳶定下了親事……”說到親事，她不由抬眼看了看碧璽。

    碧璽卻似無所覺，心底極致的恨從一雙含淚的眸子里迸射出來。

    “怎么去的？”碧璽重復(fù)著賈妃的問話，笑得嘲諷又悲苦，“六年前我隨著娘娘入東宮，又三年入后宮，自此與外面斷了音信，只道m(xù)eimei如期嫁人了。直到圣上下了省親的恩旨，我也沾光跟著娘娘回了一趟賈府，這才知道……這才知道……”她說不下去了，像是被凜冽寒風(fēng)吹刮著一樣，上下牙“得得”得碰撞打顫。

    “發(fā)生了何事？”

    “我那苦命的meimei，給大老爺糟蹋死了！”碧璽放了悲聲，伏地大慟，“我的meimei，冰雪一樣的人兒，養(yǎng)在老祖宗身邊，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強(qiáng)上幾分——怎么就招了大老爺這樣的禽獸！”她悲痛憤恨已極，早已不顧尊卑，“我家中老父老母痛極怒極卻無法可施，府里只是瞞著，說我meimei得了急癥去了……紙里如何包得住火？可憐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了這一劫，經(jīng)受不住。我母親雙目哭瞎，滴水不進(jìn)，三日就故去；留我老父一人，長嫂不賢，大哥懦弱，家中衣食不缺，竟讓我老父活活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