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禮：我自閉了？

    “譬如前幾天任命的徐績，臣和他聊了兩個時辰，到晚上還帶回家吃了一頓飯，依然意猶未盡。官家卻只和他聊了半個時辰，而且以聽為主。再往前看，官家有意重用的宗澤，臣也曾與他暢談半日，其人雖然言辭木訥，但在談及審案、治民、理財、治水、勞役等諸事時，侃侃而談，有異于常人之處。官家仍很少與他暢談國家大事。官家要臣舉薦人才，臣舉薦了張商英，官家見了他不到一刻鐘時間?！?/br>
    章惇：微笑。

    林玄禮尷尬的摸摸臉，仔細想想，還真是這么一回事，聊天最多的除了章惇就是小豪豬。這樣是不太好，是得聊，不聊不知道，這么簡單的我怎么沒想到，光顧著高深莫測了，以前六哥跟人聊天時我經(jīng)常無聊的等著，我可真是個糟糕的甲方啊。

    “朕明白了?！?/br>
    ……

    三月十五，集英殿殿試。

    進入集英殿的三百人都經(jīng)歷了禮部演禮，也知道自己穩(wěn)穩(wěn)的是進士，現(xiàn)在決戰(zhàn)的只是排名先后。自詡有機會搶前三名的人摩拳擦掌，還有一百多人已經(jīng)樂天知命的面帶微笑、開始傻笑。

    因為是十五日，還要開大朝會。

    林玄禮的心態(tài)也有點不安，拿起桌上的卷軸遞給童貫：“這是殿試的題目?！?/br>
    童貫接過去，捧到下面遞給翰林學(xué)士。

    殿試沒有主考官，錄取的進士都是天子門生，但禮部和翰林院中被官家點名的考官聯(lián)合閱卷，不是官家親自閱卷。

    林玄禮佯裝鎮(zhèn)定的命令道：“讀出來，讓諸位臣工都聽聽看?！?/br>
    翰林學(xué)士：“臣領(lǐng)命?！背镀婆D封的絲繩，展開卷軸，開始高聲讀誦。

    只是越讀越遲疑。

    百官都在交頭接耳，林玄禮看的清清楚楚，展腳幞頭一點都不耽誤他們小聲議論。

    作者有話要說：　　禮子這一年在慢慢布局啦，他有十年計劃。但是我好像沒寫出來。

    【1】元佑元年，據(jù)司馬光《乞以十科舉士札子》奏設(shè)。名目是:一﹑行義純固可為師表科;二﹑節(jié)cao方正可備獻納科;三﹑智勇過人可備將帥科;四﹑公正聰明可備監(jiān)司科;五﹑經(jīng)術(shù)精通可備講讀科;六﹑學(xué)問該博可備顧問科;七﹑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八﹑善聽獄訟盡公得實科;九﹑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十﹑練習(xí)法令，能斷請讞科。

    【2】張商英，字天覺，蜀州新津人。長身偉然，姿采如峙玉。負氣俶儻，豪視一世。調(diào)通川主簿。渝州蠻叛，說降其酋。辟知南川縣。章惇經(jīng)制夔夷，狎侮郡縣吏，無敢與共語。部使者念獨商英足抗之，檄至夔。惇詢?nèi)瞬牛拐咭陨逃⒏?，即呼入同食。商英著道士服，長揖就坐。惇肆意大言，商英隨機折之，落落出其上。惇大喜，延為上客。歸，薦諸王安石，因召對，以檢正中書禮房擢監(jiān)察御史。——倆既牛逼又愛裝逼的人碰面了！

    第124章 官家小聲嗶嗶

    考題前的散文長達五百多字，簡述了黥面的源流演變，范仲淹不禍害別人臉讓人還能讓義勇回鄉(xiāng)種田不被歧視不耽誤正常生活的仁政，援引了漢文帝時緹縈救父、漢文帝廢黜rou刑給人改過自新機會的詔書，兩句《周禮》的原文，最后坦然說起官家手臂上的刺青，以及太后和小侄女的啜泣。

    翰林學(xué)士緊張又擔(dān)心，只顧著思考官家的態(tài)度，一緊張差點念錯了字。到最后高聲宣讀：“考題：君王之愛民若子、士卒黥面之得失利弊、刺配罪犯與報國參軍義勇等同之不公?！?/br>
    林玄禮有點緊張的板著臉，坐在陛階上看著他們，帶著展腳幞頭交頭接耳。

    自以為和官家關(guān)系比別人更親近，是年輕的官家親自提拔的人更為不安，互相低聲詢問：“你聽說過這件事嗎？”

    “我也沒聽說過啊?！?/br>
    “這是仁政，但是違背祖宗成法。”

    章楶：“官家不曾透露分毫?！?/br>
    狄說頂著眾人厚望的眼神，艱難的回答：“……我也沒聽說過?！?/br>
    于是這些被官家親自提拔的人得出共同結(jié)論：我們還算不上官家的親信，官家有這樣的大事，卻不和我們商量。很慚愧，有點害怕，我們讓官家很失望嗎？如果提前知道這件事，我們能早做準備，為官家分析利弊，準備反擊反對派的論點。

    魏季禮在角落里遭遇了十幾道死亡視線的攻擊。他專心致志的看著笏版上帖的小紙條，假裝不知道。

    保密可能會得罪很多人，不保密會得罪官家，官家很記仇。

    章惇在心里快速分析利弊。廢黜黥面不代表不紋在別的地方，還是可以辨認軍籍、防止逃跑，而且似乎不黥面的軍隊也不會影響戰(zhàn)斗力。自己雖然很懂軍事，但從來不曾接見那些賊配軍，或許這是官家在邊關(guān)親自觀察到的重要細節(jié)。把罪犯和良民一概而論也確實不好。

    但是官家不知會丞相，直接拋出這個觀點還用在考題上……難道他覺得現(xiàn)在朝廷官員都不會支持這個政策，只有新科進士才能用？他之前詢問說沒有心意相通的臣子，這有直接聯(lián)系，官家自從登基以來，沉穩(wěn)的像是換了個人，這是終于耐不住性子了？且慢，提到了范仲淹，官家半年前還給范純?nèi)势綇?fù)官職，夸他仁恕、勤勉、廉潔，這是針對我？

    范純?nèi)时緛碓谛曼h舊黨之間都提出建議，不絕對支持任何一方，只是以民為本。原本沒有得罪章惇，但是在章惇報復(fù)呂大防的時候，他上奏為呂大防開脫，也被牽累。

    章惇看向韓忠彥，韓忠彥現(xiàn)在也組成了自己的黨羽，有不少人自發(fā)的依附于他。

    兩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眼中有如出一轍的猶豫和探究。

    倆老頭眉來眼去了一陣，確定誰都不知道這件事，那么這就是官家準備實施的新政。

    林玄禮趁著沒人看自己，呼了口氣：“把考題送去集英殿啊，舉子們還在等題目?！比缓笪业倪M士們，都得給我填寫調(diào)查試卷，讓朕看看你們——天南海北、貧富不等的舉子們是怎么個態(tài)度。

    反正漢文帝和范仲淹倆人是占據(jù)了道德、文化、歷史各方面制高點的。

    現(xiàn)在倒沒有人敢提出反對意見，在一片靜寂無聲中，禮部尚書沉重的捧著試題告退，在內(nèi)侍的簇擁下去往集英殿。

    林玄禮在一片沉寂中，心里越發(fā)沒底：[也不知道他們是同意還是反對?？月暤故恰

    [應(yīng)該能支持吧，我也沒說罪犯不刺配。話說刺配也沒降低犯罪率，犯罪率和黃河水患有關(guān)，百姓都流離失所了，用點非法方式討生活很正常。]

    [挺想給老兵弄個退休機制，但是現(xiàn)在真不行，現(xiàn)代社會還有克扣退休金的，現(xiàn)在都不用縣令貪污，一個小官吏就能可扣掉他們的錢糧。在軍營里好歹還有飯吃，有衣服穿。咱比誰都清楚，規(guī)定和執(zhí)行差多遠。]

    [六哥：跟他們談?wù)勑?，說說將來的大計劃。你有點自閉和社恐，可能是怕當(dāng)不好皇帝，重蹈覆轍。]

    [說實話的，我沒能改變歷史讓你多活些年，我就覺得……]

    [六哥：多出來一個宋小寶呢。以后漫長的歲月里，不論是皇家兄弟鬩墻，還是民間矛盾，咱倆都得作為好榜樣被反復(fù)提及。]

    政事堂：這是大變革！能讓鄉(xiāng)勇踴躍參軍！而且隨時能征召大量士兵入伍！

    樞密院：但是也會有未知的后果——他們逃跑也容易了！但是治理的好也不會出事。

    吏部：官家點誰為狀元就是誰的政策最合他的心意，一直以來看起來很保守很謹慎的十一郎居然一出手就是這樣的大動作。

    戶部：要錢嗎……不用國庫額外開支。反對，這樣不利于戶籍管理，但是很仁愛，平時反對官家做事用的‘不仁’等借口不能用，只能說這件事不利于分辨良莠……哦罪犯還是刺配。

    禮部：禮法上貌似沒什么問題但是這次科考還能不能好了。不知道是誰一鳴驚人。這樣朝堂上倒是體面一點。萬一士兵都跑光了怎么辦，逃兵不好抓。

    兵部：是我們的事！如果執(zhí)行要給各地下發(fā)命令，監(jiān)督執(zhí)行。那些最近幾年黥面的肯定追悔莫及，官家不會讓人給他們祛除刺面吧？那些配軍等發(fā)配的時限到了之后還要改嗎？徹底涂黑？以后其他部門就不奚落我們是管賊配軍的？

    刑部：支持！非常支持。把充軍發(fā)配的罪犯和普通士兵區(qū)分開，這樣更有侮辱性，讓黥刑更有意義，要不然刺配的犯人都要覺得無所謂了。

    工部：只能說是各有利弊。官家果然重視軍事。

    這個殿試題目和題目背后所代表的事，但文武群臣陷入分析之中，半天沒回過神來。

    林玄禮想了想，確實需要溝通，最起碼給個大方向，開始和他們溝通：“咳。如今朕登基已有一年之久，有道是三年無改父道。對六哥的政策，朕不準備更改，只希望有生之年中，能繼承列祖列宗的遺志，收服燕云十六州，到時候祭告太廟時，無愧于歷代大宋賢明（？）君王。再減免一些百姓承擔(dān)的苛捐雜稅，富國強民。‘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可以說朕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br>
    群臣：哇？沒聽說過！一直都以為官家當(dāng)了皇帝之后性情大變，有些束手束腳止步不前。沒想到官家還有這個計劃。

    林玄禮看到他們幾乎凝結(jié)成實體問號的震驚臉：我真沒說嗎？我不說你們就不知道嗎？好叭。我跟誰都沒說，難怪你們也沒有提交建議的方向。

    他又按照計劃繼續(xù)說：“六哥有許多沒完成的宏圖壯志，朕生來胸?zé)o大志，為人也有一點輕佻，不過是大樹底下好乘涼。朕沒有別的愛好，也就是打熬筋骨練習(xí)騎射，烹調(diào)一些美食和家人分享，除此之外興趣泛泛。奈何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朕雖然沒學(xué)過如何做皇帝，也讀過圣賢書，自登基以來，靜靜的看了你們一年，對諸位的臣工的能力，志向，性格，都略有些了解。”老大哥在看著你們。(^_^)~

    章惇：每天都覺得官家想整我。

    群臣：怕怕的/狂喜/機會出現(xiàn)了！

    林玄禮也不知道有沒有嚇到他們，反正自己真沒有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天賦，打群架時除外。又繼續(xù)說：“但愿君臣不疑，也不要再有黨爭，齊心協(xié)力創(chuàng)下‘宣德之治’。漢有麒麟閣，唐有凌煙閣，將來大宋也有樓閣祭祀功臣。”

    朝會之后，大臣們一點都不放心，簇擁著章惇和韓忠彥去了政事堂。

    韓忠彥現(xiàn)在雖然分到了章惇的一點權(quán)力，和他有些試探性的不合，但他已經(jīng)老了，凡事以穩(wěn)妥為主，只是沉默的等待官家的暗示，彈劾章惇的暗示。

    之前一直都沒等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官家目光遠大。

    有人問：“官家要改革軍事，起復(fù)舊黨？”

    “官家心志高遠，也厭倦黨爭?！?/br>
    也有人怒沖沖的問：“官家一向親近武人，這次又要善待賊配軍，他一向喜歡狄青，將來是不是斑面兒不但能做樞密使，以后還能入駐政事堂？”

    “官家將來會不會御駕親征？”

    “糟糕，還以為官家大病一場，又做了官家，改變性情穩(wěn)重起來，原來還是和過去一樣?！?/br>
    “官家隱而不發(fā)長達一年…這，這…”

    “官家這一年事必躬親，對天下大勢都有個掌握，咱們，呃。”

    還有更多的官員沉默不說話，交換著眼神，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機遇。

    韓忠彥搶占話語權(quán)：“不必憂慮，圣明天子在上，官家不急于用兵，眼下仍以富國強兵為主，你們不要這樣急躁，叫官家怎么放心任用？”

    章惇也不想弱了聲勢：“官家與我談過，官家想和百官推心置腹，以便互不疑惑，能齊心協(xié)力共創(chuàng)治世?！?/br>
    沒錯，是老夫勸他說說他的雄圖大志。是挺大的，大的有點嚇人，但是不出我所料。官家不僅有野心，還有耐心，還愿意在元祐、紹圣兩黨之中維持平衡。官家說過先用十年治世，再去向外擴張。

    在這兩位丞相之中，章惇贏了。

    不過官員們相信狄說狄諫兄弟倆知道更多內(nèi)情，官家仰慕他倆的父親，倆人長得又英俊不凡，自古以來官家就喜歡俊美的臣子，狄說又知道官家的心思，他管理的部分禁軍就沒弄面子工程，他也沒挨罵。

    奈何兄弟倆太聰明，早就悄悄的走了，沒跟到政事堂來。

    ……

    林玄禮推到后殿，上朝前的休息室，接過熱毛巾擦擦手心上的汗，又隨手擦了擦脖子：“哎呀，希望能有些威信。娘娘覺得怎么樣？”

    王繁英之前被他生拉硬拽帶到這兒來，躲在簾子后看完了全程，因為站在平地上，反而看清楚他們的神態(tài)：“你何止是有威信。你這樣不可捉摸，倒把人嚇得夠嗆。我才知道你不和朝臣談心。為什么？”

    林玄禮摸摸下巴：“唔，沒被誰激發(fā)出特別想說實話的欲望。而且我心里有數(shù)，十年二十年的計劃都有了，干就完了，不用說多少話?！?/br>
    王繁英：“你不說你主戰(zhàn)主和，改革還是□□，叫大臣們?nèi)绾芜x擇?！?/br>
    “他們應(yīng)該有個人立場，不能順著我說。即便是現(xiàn)在這樣，我也選出來不少好的?！绷中Y抱怨道：“你看看長孫皇后，那樣賢德，常常給唐太宗出謀劃策。真宗劉后也幫忙監(jiān)國理政。你再看看你，叫你幫我批奏折也不干，幫我分析官員情況也不干?！?/br>
    小聲嗶嗶：“懶婆娘?！?/br>
    王繁英沒有直接動手，很好脾氣的堅持立場：“官家批閱的奏折有一半都不必親自看。你以前還說諸葛亮事必躬親把自己累壞了，現(xiàn)在到了你這里，六品以上的官員任免你要過問，各縣治亂災(zāi)荒你也要問。這些應(yīng)該由丞相分給六部來做，不是你從丞相手里搶過來，然后自己干不動了，再塞給皇后。漢文帝有時間照顧老娘，唐太宗有空打獵遛彎玩鳥逛花園，你出去打獵回頭還要點燈熬夜補批奏折?！?/br>
    林玄禮：“……”

    老婆一語雙關(guān)：“你是第一次當(dāng)皇帝啊?！?/br>
    林玄禮：“…哦豁?！?/br>
    朕心里累，朕弱小又可憐，朕不說，嚶嚶嚶。

    “jiejie，隨我去看看考試的舉子吧。將來的國家棟梁就在其中?！?/br>
    王繁英看他已經(jīng)明白過來了，臉上有點掛不住，再嘲笑兩句可能會氣哭，到時候還得哄。不如跳過這個步驟，直接哄：“哥哥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我明白的?！?/br>
    擼擼毛，手挽手坐上龍輦?cè)ゼ⒌睢?/br>
    集英殿中舉子們還在苦思冥想，其中大部分人都對賊配軍不屑一顧，從來不和武人交際談話，秉持著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思想，避之唯恐不及?，F(xiàn)在要以此考試，真是滿頭霧水。

    其他那些沒那么狹隘，或是族里做官、當(dāng)兵的人，反而熟悉一些。

    林玄禮看了半天，有些人汗出如油，白胡子老頭滿面喜色，唯獨有一個年輕的舉子，真是滿臉的書生意氣，又清秀俊朗還有幾分傲慢，一點都不遲疑，徐徐寫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