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 =！

    顏肅之背后的玄衣手腳麻利地躥上前揀了起來，遞給顏淵之。顏淵之焦急地看了，看完差點沒撕了信。從他開始，依次傳遞，盧慎是第一個看到了，看完了，也不再傳，簡明扼要地概括總結(jié)了一下，對眾人道：“是水太后親弟，率眾掘了老將軍的陰宅。太尉、邰陽公、虎賁、中領(lǐng)軍皆掛印歸家，邰陽公奔揚州塢堡，虎賁閉門不出，姜公與南宮同來。太尉將歸故里。”

    屋里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這等事，實在是駭人聽聞！

    盧慎看了一眼郁衡，續(xù)道：“郁大將軍那里，原本糧草月支，如今改作五日一撥。顯是起了防范之心，要在糧草上卡大將軍了?！?/br>
    郁衡原本只是義憤，如今卻有切膚之痛了，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盧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最后說：“南宮離京之時，朝廷還未判下水某之罪。蔣廷尉之意，當(dāng)絞，小皇帝……不愿意。那個門桓，也還沒有判下來?！?/br>
    顏肅之一拳砸在身前書案上，案上博山爐被震得跳了幾跳。

    出了這等事情，就是撕破臉的節(jié)奏，無論如何，也是回不去了。顏淵之放聲大哭：“阿爹——”這個消息來得太震憾了，饒是對顏啟根本沒什么感情的顏肅之父女，都被驚住了。何況顏淵之這個厚道人？顏啟在世時，一向是無視他，卻也沒有如何虐待他。顏啟又是他爹，人一死，有千般不好也都隨風(fēng)而逝了。剩下的，就是對于父親墳塋被掘的悲鳴了。

    顏肅之暴喝一聲：“哭個p？！瞧你那點兒出息！”

    顏淵之開始抽抽答答地抹眼淚。

    雖然之前自立門戶已經(jīng)成為了共識，到了這個時候，大好的理由送到面前，眾人又有些遲疑了。反，真不是那么好造的。扯起旗來，就沒有了朝廷這根大樹，什么風(fēng)雨都得自己挺著。眾人雖有野心，卻也不是無視困難之人。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丁號見一室靜默，果斷cao起點頓音，對顏肅之道：“正是，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應(yīng)對?！?/br>
    盧慎道：“如今嫌隙已生，再難彌補。使君再投城闕之下，非人子所為。”這是挑明了不能再跟朝廷混了。

    丁號克服重重困難，以口吃的形象四處串連，大家的心里，對于自立門戶這一條已經(jīng)相當(dāng)認(rèn)可了——都默默點頭。

    顏肅之冷著臉，一語不發(fā)。

    丁號道：“使君此時不可再猶豫了，朝廷口上說著重士，實則侮辱士人。說得再好聽，卻是一件也不曾做到的?！?/br>
    顏肅之咬咬牙，他還是有顧慮的。整個昂州都壓在他的肩上，這付擔(dān)子太重，而且，后果也很嚴(yán)重。一旦反了，就代表再也沒有朝廷的支援了，并且，自己成了無本之木。

    顏肅之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山璞想了一想，對顏肅之道：“我年輕，只知道昂州之地百姓安居樂業(yè)皆是使君之功。我唯使君馬首是瞻，但憑吩咐?！?/br>
    眾人紛紛表態(tài)。

    顏肅之艱澀地道：“從來忠孝難兩全，我……無所適從。”

    顏神佑道：“這有何難？河間王謀逆，阿爹身為忠臣，自然是要剿滅他的，有何可疑？”現(xiàn)在說要造反？那就得扯旗奔北邊兒朝廷那里去了，朝廷勢頹，可也不是沒有什么力量的。京城那里還有趙忠呢，雖然不待見趙忠……顏神佑放眼往屋里一瞅，她還真沒覺得這屋里有誰能在征戰(zhàn)上干得過趙忠的。

    必須得找個理由，先把河間王拍翻了，在這個過程中鍛煉一下自己的部隊。說不定，到時候趙忠已經(jīng)被尤老先生搞死了——這個顏神佑決定去推一把?，F(xiàn)在起兵入京也不安全，河間王還在一旁看著呢，要是跟朝廷兩敗俱傷再讓這貨揀了便宜，顏神佑得慪死！

    丁號張大了嘴巴，心說，你傻了吧？一直明著暗著配合我搞非法宣傳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有什么比你已經(jīng)卷起了袖子準(zhǔn)備造反，可你家老板和小老板一起慫了更悲哀的？！這里面，顏肅之不能親口說要造反，吵架這檔子事兒，丁號估計自己吵不贏顏神佑。

    白興道：“既如此，何妨卜上一卦？”

    丁號眼珠子一轉(zhuǎn)，對顏肅之道：“現(xiàn)李老先生正在府中，他學(xué)究天人，何妨請來一試？縱他不愿，霍老先生也還在驛館里呢。”

    也行。

    當(dāng)下去請兩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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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彥就在府內(nèi)，是以到得早些。

    他本是不欲參與其中的，且不說顏肅之是本朝臣子，他是前朝遺老。單說他的心里，對于顏神佑一個女孩子家跑到這種場合，還是不太支持的。丁號親自去挾持他過來，氣得老先生拿著手里的竹簡抽他。丁號一面躲，一面結(jié)結(jié)巴巴將事情說了出來，李彥聽了，手里的竹簡都驚掉了：“竟有這等事？”

    丁號道：“這回您可以去了吧？”他知道的，李彥雖然不喜歡本朝，但是對于“忠”字還是相當(dāng)講究的。丁號這個官兒，是顏肅之給薦的，勉強算是與皇帝的賞識沒關(guān)系，倒是欠顏肅之的人情比較多，為顏肅之考慮，也是應(yīng)該的。便如此，李彥看他天天攛掇著造反，也很不開心。

    顏肅之家中兩代受虞家的賞識，如果沒發(fā)生這么些事情，他要自立，李彥都要鄙視他。

    不過眼下這事，侮辱士人在先，又的刨祖墳在后。顏肅之要造反，那可真是……十分有理的。哪怕是這樣，李彥還是覺得造反這個選項，由顏肅之來勾選，還是有些說不出的膩歪。

    李彥沉著臉，想了一想，道：“我去看看吧?！币琅f有些不開懷，本來就是被騙來的，看在顏肅之將昂州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樂業(yè)的份上，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不是沒感覺到顏肅之有那么一點自立為王的苗頭，現(xiàn)在，呵呵，只不過是讓顏肅之熬到一個機(jī)會而已！

    李彥不是書呆子，甚至陰謀論地認(rèn)為，哪怕沒有河間王，顏肅之也會想辦法讓朝廷做點對不起他的事情，然后好名正言順地造反。

    可他已經(jīng)被騙了來了，李彥決定去觀察觀察再說。

    霍亥那里，對于虞喆是相當(dāng)不感冒的，聽說有請就帶著霍白過來了。

    霍亥跟李彥兩人先見了面，二人皆是有名望的大賢者，幾十年前曾見過一面。此時顯然不是敘舊的好場合，匆匆一施禮。顏淵之便代兄問策。

    霍亥問道：“諸位是何意？”

    顏淵之道：“我等自領(lǐng)命以來，安民平亂，無一日敢懈怠，孰料卻落得如此下場?！?/br>
    郁衡心急他爹，也說：“所謂仁至義盡，自領(lǐng)命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天下皆亂，唯昂州不亂。如今我等待朝廷，仁至矣，義可盡也?！彼I(lǐng)兵在外，他娘雖然在京中，家里的兄弟卻還是都在的，他大哥是東宮舊人，保命出逃是不成問題的。郁衡更知道，自打郁陶將他們叔侄幾個放到昂州來，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后路了。所以說起話來，也是沒有保留的。

    不然還能怎么樣呢？他爹也被疑上了，哪家大將出門在外，軍中就給五天存糧的？！這不開玩笑呢嗎？！那是趕死隊千里奔襲的標(biāo)準(zhǔn)！反了！不反也沒活路了。

    李彥的面色很陰沉。

    霍亥原本要說什么，見李彥面色奇怪，也住了口。確實，再怎么說，顏肅之也還是朝廷的臣子。

    場面又膠住了。

    顏神佑想了一想，起身到了顏肅之面前，鄭重拜下道：“兒以為，伯父已逢奉祖父遺骸歸葬，此事暫可放下。當(dāng)今之計，還是先拿下河間逆賊，為朝廷解憂為先。”

    顏淵之怒道：“我等已仁至義盡，還要為他解甚的憂？”

    顏神佑道：“仁至義盡？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我家三代受虞氏之恩，諸位皆是今上之臣，縱有千般委屈，也不能以下克上，忘恩義而開惡例的。我倒以為，惟其義盡，所以仁至。便不為朝廷，也要為百姓。此當(dāng)之時，天下紛擾，當(dāng)同心協(xié)力，澄清宇內(nèi)。如何能不去拿禍亂天下的反賊，反與朝廷相爭，再添亂事？當(dāng)先平荊州，徐圖其他。方是俯仰無愧于天地，便是祖父重起于地下，難道會樂見今日之亂局？”【1】

    李彥的臉色和緩了過來，心道，這顏肅之做事雖然不大靠譜，讓女兒與這一大群男子混在這一起，他的女兒倒是還有些見地的?！叭手?，然后義盡”，說的是我將該做的做了，沒有對不起你，你再冒犯我，便是你的不對了?！拔ㄆ淞x盡，所以仁至”，說的卻是盡我所能，無負(fù)于人。

    前者是“鄭伯克段于鄢”，后者卻是“天地有正氣”。實是小人之道與君子之道的區(qū)別，乃是陰謀與陽謀的分野。

    霍亥一聽這話，也頗覺順耳。贊同道：“正是此理。縱日后彼此不好面對，此時也當(dāng)，咳咳。”

    丁號心里樂開了花，悄悄對顏神佑挑了個大拇指。心道，這樣反過來一說，要做的事兒一樣沒少做，卻又了大義的名份，真不愧是掀翻了御史臺的人。他還記著“緩稱王”三個字，聽到霍亥說“日后不好面對”，心說，這不就是……嗯？搞個國中之國，不朝見了么？

    他卻不知，這話并不是顏神佑原創(chuàng)的，乃是她看過的文天祥之遺書化用來的。文先生一片丹心照汗青，所說之言，自是天地正氣。無怪乎李彥這個真君子聽了，十分之贊同了。

    這樣的話，顏神佑原本不準(zhǔn)備說的，因為她的思想境界似乎還沒這么高。她原本是想說現(xiàn)在造反了時機(jī)不對，說要造反先奔荊州，你這不是逗逼么？奔京城就要被趙忠給掐死了?？啥√柊褌z老先生喊了來了，顏神佑就只得按下實話，說些正常話給老先生們聽。

    能趁機(jī)把倆人給忽悠上了賊船最好！

    現(xiàn)在看來，君子最懂君子，兩位老先生果然被忽悠住了。顏神佑心里倒頗為佩服這兩人了，尤其是李彥。正因為自己做不到，她才更敬佩能做得到的。

    霍亥笑吟吟地問道：“聽說要占卜？”

    白興啞口無言，本來是要請他們來占卜一下，造反自立吉不吉利的。現(xiàn)在倒好，被顏神佑一通說，又不造反了，那還占卜個球！

    見眾人面色都有些尷尬。

    李彥默默地看了顏肅之一眼，心道，他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又這般猶豫，顯見是并不想反的。只是這個朝廷也委實無能，百姓又過得慘，這卻又不能怪他心思動搖了。為顏肅之找完了借口，李彥道：“使君默想一事，我來算一算罷。”

    顏肅之忐忑地閉上了眼睛。

    李彥開始擺卦，復(fù)雜地翻了很久，才緩緩地道：“往，無不利?！?/br>
    此言一出，滿室都是呼氣聲。眾人皆以為自己松了一口氣而已，聲音頗輕，不想大家一起吐氣，這聲音就大了。聽入耳中，不覺都是一樂。再看顏肅之，他的臉上滿是欣慰的笑。丁號等人心里又打起鼓來，心道，他到底是許的什么愿呢？別再是要做忠臣了呀！

    顏肅之環(huán)視四周，安撫道：“我意已決，克下荊州，與大將軍面談。”

    郁衡慨然道：“家父斷不會坐視無禮之事。”

    霍白一直默默圍觀，等顏神佑將話說完，忍不住悄悄看了她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山璞直覺很是敏銳，覺得有視線掃了過來，刷地一抬眼，霍白又做回正經(jīng)人了。山璞摸摸鼻子，雖然什么都沒看到，但是，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呢。

    兩人的動作只在一瞬間，并沒有影響到室里的氣氛。丁號等歡樂開懷，心道，這二位老先生份量不輕，站到我們這邊來，可真是天助我也！丁號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打起了壞主意。對霍亥一施禮，笑道：“老先生海內(nèi)名士，使君求賢若渴……”

    顏肅之回過神來，亦請他留下。

    霍亥看了李彥一眼，兩人目光一接，又都跳開了。盧慎一拍手：“兩位正好做個伴兒。兩位皆是學(xué)究天人，我等后學(xué)，不足以與二位討教學(xué)問。兩位先生在一起，倒頗解寂寞了?！?/br>
    顏肅之更鄭重相邀。李彥清清嗓子道：“我是不做這個朝廷的官的?！?/br>
    霍亥跟著點頭：“正是！沒有他們這么胡來的?！?/br>
    顏肅之笑道：“那也無妨，只要兩位肯留下來?！?/br>
    兩人略一尋思，確也沒有更好的去處了，都點頭答應(yīng)了。顏肅之大喜：“某即安排兩位住處?！边@是今天最大的收獲！即使真的拿下了荊州，都不足與這個收獲相媲美！

    顏神佑此時方道：“李先生家眷已安置妥當(dāng)了，霍先生的宅子，我也早有留下來的，由老先生選了。若覺得咱們這里還能住，倒好留一間屋子?！被艉ヒ膊缓唵危@么大年紀(jì)了，從先帝手里逃到京城，又從穎川王那里跑到河間王的地盤，最后落戶昂州。這份審時度勢的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顏神佑很想將他坑來給六郎當(dāng)老師。

    兩位老先生心里，也有那么一點瑜亮之爭。不在一處共事，如何能比出誰高誰低來？都答應(yīng)留了下來。

    兩人也都有小心思，他們不樂見顏肅之“忘恩負(fù)義”做反賊，自己反起朝廷來卻是毫無壓力的——本來他們就是持不同政見的不合作者?？搭伱C之之前猶豫的樣兒，心道，你不想反也沒關(guān)系，我們會幫你反的。

    就是這么神邏輯。

    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留下來了，顏肅之也就毫不客氣地對霍亥提出了要求：“先生門下多俊材，這位世兄，”一出手掌指尖對著霍白，“一表人材，可為我所用否？”

    公然搶人！

    霍亥在昂州轉(zhuǎn)了一圈兒，發(fā)現(xiàn)這里的行政效率很高。高效也就代表著一個問題：人少。在沒大事發(fā)生的時候，人少一點，效率高一點是完全沒問題的?？墒茄劭淳鸵髴?zhàn)了，昂州就需要大量的人材。

    霍亥矜持地一點頭：“既然使君用得著他，便讓他在使君帳下聽命罷。他倒讀過幾本書，偏又好舞刀弄槍?！?/br>
    顏肅之嘴角一抽，心說，你就是夸你家孩子文武全才唄。還得裝成很欣慰的樣子，跟霍亥道謝。

    李彥清清嗓子，等顏肅之望了過來，才緩緩地道：“六郎，該起名字啦?！?/br>
    顏肅之僵住了！

    他兒子出生到現(xiàn)在，可不是還沒起名字么？之前是為了好養(yǎng)活，干脆不起。后來……后來就習(xí)慣了叫他六郎。搞得六郎小時候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六郎”，就跟他姐叫“神佑”一樣。

    顏肅之開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念叨：“是啊是啊，得起名字了，他名字還沒起呢。叫什么好呢？”

    顏淵之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了他：“二郎！”

    顏肅之回過神來，對李彥道：“要不，您給取一個？”他這點功夫，已經(jīng)想了好幾個名字了，希成、希泰之類的。之前給顏神佑取大名兒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過一回了，覺得都不好，都給棄了。當(dāng)時覺得不好，現(xiàn)在再拿來，依舊覺得不妥。

    李彥想了一想道：“不如名璋？”

    顏璋？

    顏神佑心道，聽起來怪怪的。顏肅之卻說：“好好，就是這個名字了！”原本生子，便是弄璋之喜，叫阿璋，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顏神佑小聲道：“不如將八郎的名字一同取了？”

    李彥看了她一眼，又看霍亥，笑道：“我已取了一個，霍世兄豈可偷懶？”

    霍亥不肯隨著李彥取的字往下扒拉一個玉字旁的字來，干脆另尋一字，沉吟了一下，對顏肅之道：“用一茂字，可好？”

    說著，在掌心里比劃了一下。顏肅之樂了：“這跟唐二家的倒像了，這個好，就它了！”

    顏神佑扯掉滿頭的黑線，對顏肅之道：“我去安排人，往老家伯父那里問明端底?！?/br>
    顏肅之的表情又嚴(yán)肅了起來：“正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