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可不敢在上值期間跟上司聊這個(gè)，皆是有些尷尬地笑笑。

    孟寺卿便徑直看向林柳，道：“子韌隨我來?！?/br>
    林柳跟著孟寺卿回廨房，還未進(jìn)去，便透過虛掩的房門，窺見案桌上放著的一碗羊湯、兩碟生煎、還有一小盞，盞里盛了半個(gè)沒吃完的鹵雞子。

    孟寺卿坦然笑笑：“方才說了，為師也常去吃嘛……街頭貨色美食，比酒樓食肆甚好?！?/br>
    林柳笑道：“老師胃口好，學(xué)生自然高興。”

    孟寺卿坐下，邀林柳也在對(duì)面坐了，取出一份公文遞過去。

    自己則拿起未吃完的鹵雞子，道：“新來的這位商販小娘子，模樣出挑，手藝也是了得。子韌明日一定要去嘗嘗這新售的鹵雞子，比川字巷東南，陳家的炙雞子更有味?！?/br>
    林柳認(rèn)真讀著公文，卻也不敢不留心聽老師講話，聽見商販小娘子、模樣出挑、鹵雞子一干詞，腦子忽然便跳至方才賀驥問他為何不自己去買朝食那句話。

    不動(dòng)聲色抿抿唇，將無關(guān)公事的思緒拋出去，方才抬起頭。

    孟寺卿見他不答，又了解林子韌是個(gè)能玩能靜的脾性，只當(dāng)他此刻關(guān)心公事不欲閑談。

    便轉(zhuǎn)而邊吃邊道：“京官貪墨一案留下來的爛攤子，國庫的銀子須得有處找補(bǔ)，江南的絲綢一時(shí)半會(huì)出不來，北邊的鹽礦催了也不夠，這不，就有人提了這么個(gè)法子?！?/br>
    “以增商來益稅，”孟寺卿嘖嘖兩聲，“這次的新政……好壞難說吶。”

    -因著今日羊rou泡饃賣得很是不錯(cuò)，云嬸兩口子直到午時(shí)下刻都忙得停不下手，江滿梨收了攤子便沒有再去坐，笑吟吟道別了，便拉車回家。

    路上順道買好了些明日所需的食材，香蔥老姜這等好拿的自己放車上拉回去，雞子要量大，怕自己拉碰壞了，就請(qǐng)人送至家中。還有面粉、豬rou，亦是訂好了，明日寅時(shí)送去，現(xiàn)剁了，才新鮮。

    要制鹵蛋，就又買了一個(gè)上過油的、一尺半深的漂亮大櫸木桶，試過不漏水，讓鋪?zhàn)永锏男P幫著抗上車綁好。

    方要走，卻見一個(gè)熟悉的身影，趕著輛驢車過來了。

    驢蹄嘚嘚，后斗里頭一個(gè)人持條鞭子，一顛一顛，斗里拉著一堆竹子模樣的東西，另半個(gè)身子從那堆竹子后頭探出來，眼睛瞪得溜圓，意外道：“阿梨？”

    江滿梨笑著迎上去，待驢車停在面前，道：“吳大娘子，吳大哥，你們?cè)鯐?huì)來此處？”

    吳大娘子道：“好巧了不是。”

    看看她車上拉著的櫸木桶，又道：“阿梨來買木桶么？”

    江滿梨點(diǎn)點(diǎn)頭：“昨日做的那鹵雞子好賣，來買個(gè)桶，今日準(zhǔn)備多做些?！?/br>
    “你那鹵雞子是真好吃，”吳大娘子一聽，想起昨日吃時(shí)的滋味，忍不住吞了口水，道，“等今日你做得了，我再過去買些，明日我也作朝食吃?！?/br>
    “吳大娘子何必麻煩，我送過去就是了?！?/br>
    吳大郎立刻道：“不能再讓阿梨破費(fèi)了，我去買就是?！?/br>
    三人客氣來客氣去，江滿梨終歸每日還要去還租錢的，便說定了以后凡想吃生煎或雞子，吳大郎去提前訂，從租錢里扣除便是。

    江滿梨笑笑，心道吳大娘子此人還真是……初識(shí)只以為是個(gè)吃不得虧的，熟悉了，方覺還是個(gè)受不得恩惠的，一定要你來我往，不占便宜，心里才舒服。

    說回吳家兩口子為何來這，吳大娘子指指驢車斗上那堆竹子，道：“我婆母娘家原是開腳店的，后來關(guān)了，便將鋪?zhàn)舆B同物什都賣與了別人。沒想到今日整理舊屋，才發(fā)現(xiàn)婆母竟留了這許多竹桌凳?！?/br>
    “用也不合用，扔了又不舍得，聽說這家賣竹篾木器的鋪?zhàn)舆€收些舊物什，問了說給四十文一桌、十文一凳，便拉來，賣掉作罷。”

    江滿梨順著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果然是些竹制的桌凳。

    仔細(xì)摸了摸，雖有些老舊斑駁，又曬多了陽光，顏色褪去了，枯黃枯黃的，算不得美觀，但勝在還挺牢固，也沒有缺胳膊少腿。且高矮大小適中，與云嬸家那幾套桌凳相仿。

    這樣一套桌凳，若是去買新的，木的要價(jià)至少二十倍，竹的，恐也十倍不止。

    便問道：“吳大娘子當(dāng)真想四十文一桌、十文一凳賣了？”

    吳家二口沒明白她意思，懵懂點(diǎn)點(diǎn)頭。江滿梨便直言了所需，道：“若是二位肯，不如就賣給我便是，省得我再去尋?！?/br>
    吳大娘子眨眨眼，愣了一下，忽而一跺腳道：“嗨呀！看我這腦子，怎沒想著先問問你?！?/br>
    又轉(zhuǎn)頭與呆愣愣的吳大郎道：“走走走，給阿梨拉回去！”

    便是如此，三桌十二凳，又全數(shù)被拉了回去。吳大郎還幫著拉了江滿梨的板車，讓她與吳大娘子趕著驢車先回。

    至吳家，給了桌凳的二百四十文錢，又從今日賺得的三兩多些銀子中取一兩還了租錢，吳大娘子樂呵呵請(qǐng)江滿梨留下吃些午食。

    這朝代一般人家只用兩餐，午食算是茶點(diǎn)，吃得簡單。

    吳大娘子煮了白粥，又炙了盤蛤蜊。江滿梨見灶上有好些雞子，便取幾個(gè)加鹽打散，加水，又取些炙好的蛤蜊放入蛋液中，上鍋去蒸。

    吳家?guī)兹司娺^這般吃法，好奇來看。

    只見蒸籠一開，雞子伴著蛤蜊的味道暖呼呼鉆入鼻腔，蛋液已凝成淺黃色的固體，海碗左右晃動(dòng)均不流出，唯有油光淡淡，感覺又嫩又滑，一觸即破。

    最后取蔥花撒上，再加些許醬油和芝麻香油，便是好了。

    兩小兒“哇”的一聲，扒著蒸籠便不肯走了，使勁吸那鮮香熱氣。

    煎過的蛤蜊本就入味，再加上蛋羹幼滑，舀上一勺送入口中，如融雪一抿即化。兩小兒你一口、我一口，吃一勺便彎著眼睛顫幾下，吳家二口子也美得不行。

    江滿梨這個(gè)廚子自然也高興，吃著吃著，就開始盤算。

    日后攤子大些了，定要將家常小炒也做起來，若是再腌幾個(gè)流油的咸鴨蛋，炒個(gè)咸蛋黃焗玉米，再來個(gè)賽螃蟹，那配著白粥，才叫一個(gè)美妙呢。

    第7章 去“黑市”買碗勺

    鹵雞子賣得好，加上又增了竹桌凳，江滿梨數(shù)數(shù)這些日子存下的錢，終于決定去買些碗碟勺筷，把攤子上的吃食豐富起來。

    歇了攤，跟阿莊叔兩口子打聲招呼就準(zhǔn)備走，云嬸沖出來了，道：“阿梨且歇著，讓你阿莊叔去給你買，你用就是?！?/br>
    看了一眼鋪?zhàn)忧懊娣胖娜字褡赖?，又嘆道：“嗨呀，都說了我們兩口子買桌凳，你說你……怎么一聲不吭就買了呢。這還讓我們這老臉往哪擱？”

    看見這桌凳她就急。

    阿梨給羊rou泡饃的方子時(shí)本就說好了由他們家去買桌凳的，多少出些力，不白拿?？涩F(xiàn)在倒好，他們賣羊rou泡饃賺了好些，桌凳卻讓阿梨先買來了，這怎能行？

    當(dāng)然不行，不僅他們還要再添些桌凳，連買碗筷的事都想幫阿梨包了。

    “我這不是正好遇上合算的，才買了嘛，”江滿梨笑道，“云嬸要是還想再添些，就再添幾套也行?！?/br>
    總歸現(xiàn)在仍是不夠坐，日后再加新品，桌凳只會(huì)更不嫌多。

    “那是必須，”云嬸道，“桌凳定是還要的，你阿莊叔已經(jīng)與相識(shí)的木匠說好了，正在做呢。不過碗筷的事情你也不用管，給你一同買了便是，你說來想要什么樣式的？”

    江滿梨拍拍她，道：“碗筷還是我自個(gè)去挑些罷，我自己用什么樣的我更清楚，云嬸不必客氣。”

    又道：“花不了多少錢，況且我也有路子，興許還能比一般更便宜些?！?/br>
    -能便宜這事江滿梨沒吹噓，她確實(shí)有個(gè)不算路子的路子。

    笑著說服了云嬸，拉車出來向北行一坊，轉(zhuǎn)向西，再行一坊，就來到常平坊當(dāng)頭，一棟兩層的彩畫小樓下，郭東二字黑匾藍(lán)邊，正懸于上。

    轉(zhuǎn)至后門所在的小巷，阿念早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

    “阿梨姐！”阿念笑得嘴角揚(yáng)到了耳根子，跑過來，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真的是你，你真來啦！我差點(diǎn)以為師傅誑我呢！”

    自昨日聽他師傅曹鐺頭說江滿梨今日要與他一同去采買，他就盼得不得了，睡也沒睡踏實(shí)，未時(shí)不到就跑來等著了。

    等了好一會(huì)不見江滿梨來，以為弄錯(cuò)了日子時(shí)刻，正要回去找曹鐺頭問呢。

    “長高了？”江滿梨擱下板車，笑著一把拉阿念過來揉了揉他頭發(fā)，劃了劃頭頂，“好像是長高了些?！?/br>
    十四歲的小孩，竄得如那蘆葦草一樣，幾日不見，手腳身板都長了。

    阿念點(diǎn)頭：“師傅也說我長高了?！?/br>
    江滿梨便問：“你師傅呢？”

    “師傅剛上值，忙著呢。今日我不在，呂掌柜把新來的王石頭派給他做幫廚，王石頭什么也不會(huì)，還不知如何?！卑⒛钭哉f自笑道，“阿梨姐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師傅？”

    江滿梨昨日來找曹慶時(shí)便聽說了新來幫廚的事，又聽曹慶抱怨近日忙碌，便笑笑道：“你師傅忙，我就不上去給他添亂了，你回頭替我問好。等過兩日我去印了招子，送些過來再同他和呂掌柜說。”

    說罷從車上取下三小包生煎和鹵雞子給阿念：“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阿念一看，眼睛都亮了，聞了聞喜道：“這是昨日師傅拿回去的那種生煎包子？”說著迫不及待就咬一大口，狼吞虎咽起來。

    江滿梨看笑了，道：“這酒樓虧待你了??？怎么跟幾日沒吃過飯似的?！?/br>
    阿念吃得滿口流油，咬一口雞子費(fèi)力咽下，方才抬起頭來道：“飯當(dāng)然吃了，可生煎和鹵雞子沒得吃，昨日師傅拿去的就嘗了一個(gè)，全讓他們分沒了?！?/br>
    又道：“阿梨姐你太厲害了！這恐怕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包子，比咱們酒樓里賣的都好吃！”

    阿念吃得又忙又快，一連吃了三個(gè)，忽然忍了一下，有些不舍地將油紙袋包了。江滿梨正要問，便見他朝酒樓后門跑去，喚來一個(gè)小雜役，將剩下的兩包半吃食交與拿了進(jìn)去。

    回來與江滿梨羞赧笑笑，道：“吃太快了，差點(diǎn)忘了給師傅和王石頭他們留?！?/br>
    挺有良心。

    江滿梨揉了他頭發(fā)一把：“想吃隨時(shí)來小市找我就行，不用省，管夠。”

    給了生煎，阿念幫江滿梨拉著車，二人便上路了，向北走至御街西大街，一路向西，走大涼門出舊城，再曲里拐彎地走兩刻鐘，來到瓷器庫背后的一條小巷子里。

    小巷人少背陰，風(fēng)疏樹搖，顯得天都灰暗許多。又是在新城邊上，兩側(cè)幾乎無居住的人家，惟幾棟土坯房也是缺門少窗，殘?jiān)珨啾?，偶有只把野貓倏地躥出來，嗷地一嗓子，倒是大白天也嚇得人一個(gè)踉蹌。

    阿念像是見怪不怪一樣走在前頭帶路，江滿梨跟著，心里感慨幸好有阿念領(lǐng)著，不然她自己估計(jì)早早掉頭回去了，哪敢繼續(xù)往深了走？

    走至巷子盡頭，一路安靜到詭異的氣氛陡然一轉(zhuǎn)，隱隱約約的喧鬧聲夾在風(fēng)里吹過來，阿念咧著嘴往前頭一指，壓著嗓子興奮道：“阿梨姐，看，到了！”

    江滿梨越過阿念手指看去，只見一門，有些疑惑，看一眼阿念，見他堅(jiān)定不移，又再仔細(xì)去看那門。

    卻聽砰一聲，門開了。

    出來個(gè)身剽體肥的壯漢，用綠豆大的眼珠子打量了二人片刻，見江滿梨身后拉著車，露出不大滿意的神情，伸手便要撥開她去翻。

    阿念趕忙攔住，從懷里掏出個(gè)木箋，遞給壯漢。

    “郭東樓，呂掌柜家的？”壯漢抬了抬頗厚實(shí)的額頭，語氣還算友善。

    阿念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道：“大哥是新來的吧？從前沒見過，我們來許多回了?！闭f罷動(dòng)作極快從懷里摸出個(gè)東西，塞給那壯漢。

    是一小串銅錢。

    這下壯漢臉上舒展了，瞥了一眼江滿梨的板車，也不多說，抬抬手示意他們進(jìn)去，便讓開了。

    門甫一開，喧鬧聲瞬息席卷而至，定睛看去，烏壓壓一片人頭攢動(dòng)，全是拉著車子，甚至趕了驢車騾車，馱著大宗貨物的仆從小廝，而穿插在這人群之間的，則是一家家簡易棚鋪，里頭堆滿各式貨物。

    說是棚鋪，不如叫倉庫更貼切些，因?yàn)橐淮蜓劭慈?，譬如那家賣陶碗的，便是一人多高一摞的陶碗，堆了十幾垛。

    “這就是官家的黑市？”江滿梨也壓著嗓子，但興奮勁掩都掩不住，與阿念問道。

    阿念眉頭一跳，道：“可不敢這么叫，阿梨姐還是稱騾市吧?！?/br>
    江滿梨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嘴角咧得頗高。

    這便是她所說的買碗勺的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