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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里相許(師徒)在線閱讀 - 第18節(jié)

第18節(jié)

    這一覺,阿苦睡得踏踏實實,連夢都沒有,直是黑甜廣袤的一片。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身子還是又乏又熱,汗水黏著衣料和被褥,眼皮子都沉沉的。可是她偏偏看見了那人,瘦瘦高高的身影立在窗邊,日暮的辰光將他的側(cè)影切割成單薄的紙,好像風一吹就能飄散開了。

    她忍不住想叫他,可聲音卻是啞的,她滾了滾喉嚨,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卻已三兩步走了過來,“阿苦?”在桌邊停住了。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她每每擺出這樣可憐兮兮的表情都往往另有文章,可他卻偏是不能抵抗。他想了想,問她:“要喝水?”

    她拼命點頭。

    他將水杯和藥碗一同端了上來,道:“今晚再喝一服,明日便能好了?!?/br>
    她偏著腦袋看他,眼神漸漸地清醒了,說出了話來:“你去太醫(yī)署拿的藥么?”

    她記得。他答應了要陪她,卻還是離開了片時。她都記得。

    可是她卻問得這么婉轉(zhuǎn)。

    他不痛不癢地“嗯”了一聲。

    她突然捧起藥碗,仰頭喝了下去,好像那是酒一樣。他連忙提醒她:“這個加了生姜……”——她已經(jīng)嗆得咳嗽起來。

    他連忙去拿毛巾給她擦拭,她卻一把抓住了他雪白的袖子。他回頭,她的眼睛冷亮得不容他躲避:“陪我。你說好了的。”

    “我……”我拿毛巾。他想說,卻沒有說。于是在床沿坐下,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揩去她嘴角的藥汁。她猛地一戰(zhàn),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癢。

    她咳了一會,又去喝水。終于把嗓子潤了回來,她才慢慢開口:“圣上走了?”

    他算了算時辰,“大約已開拔了?!?/br>
    她往床邊一靠,眼神往低處飄蕩,“那你現(xiàn)在忙么?”

    他不知如何回答。不忙,當然??墒撬恢烙迷鯓拥恼Z氣來告訴她,他不忙,他可以陪她,如果她想要。

    她低著頭,手指絞著被單,嘴唇被咬出了牙印。太陽落山了,他沒有去點燈,整個房間里只有暖爐下的火星子在冒著微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許久。

    她開口了。

    “我想見見我娘。”

    他的手放在床沿,又往回收,兩手交握著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他平靜地道:“我找時間帶她過來?!?/br>
    “我想回家?!?/br>
    他沉默片刻,“你母親也答應了,你不能在扶香閣呆一輩子,這不僅關(guān)涉你的性命,也關(guān)涉你的未來……”

    “我為什么不能在扶香閣呆一輩子?”她突然笑了,“我本來就該在扶香閣呆一輩子?!?/br>
    他沉默得更久了。

    直到她都要xiele氣,直到她開始想,算了算了,沒什么大不了,她還青春煥發(fā)呢,干嘛跟他計較?可是他卻開口了,他一開口她就招架不住。

    “對不起?!彼f,“如果不是我,你不會有危險。”

    如果不是她提不起力氣,她一定一腳踹他下床。

    “我問你,”她說,“李大餅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

    他頷首默認。

    “我們幾個九坊的貧民,怎么就會招惹那么厲害的仇家?”她忽然睜大了眼睛,“是你的仇家,對不對?是你的仇家拿我們?nèi)鰵猓瑢Σ粚???/br>
    他的眉宇微微皺了起來,對她嚴格區(qū)分“你”和“我們”的措辭有些不適。她卻已經(jīng)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了:“哎哎,是不是你算命算得太準,別人都不服氣?你是不是算死過人?哈哈,好厲害的本事,這個你可得教教我!”

    到底是個孩子,想到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就忘了眼前。他側(cè)著頭看她笑,她笑著笑著,尷尬地收住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目光動了動,挪開了。她卻又不知好歹地往前蹭,雙膝曲起來,腳幾乎靠著他的身子,又膽怯地縮回去,抬起頭對著他笑:“我再問你一樁?!?/br>
    “嗯?”

    “你知不知道,親了人是要負責的?”她笑得像只小狐貍,雙眼瞇了起來,細微的火光灑在她的瞳仁上,仿佛跳躍的碎金。

    他怔了一怔,后頸漸漸潛上微淡的紅,明明在衣領內(nèi),他卻感覺自己被她識破了,一下子倉皇站了起來。

    她于是仰起頭,笑得更加猖狂,“你只要回答我,知不知道。”

    他不敢不看著她。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夜中如兩盞星,沒有人可以不看著她。

    “我知道?!彼f,“我會負責。”

    她終于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有一瞬的錯愕,而后便看著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了出來。

    “啊呀呀,你這么嚴肅干嘛!”她笑叫,“我又不是那什么千金小姐,我沒那么多講究!你忘了嗎,我可是扶香閣出來的……”她眼神一飄,“我懂的可多了,哪里還要你負責!”

    他的臉色不太好,似有些尷尬,更多的卻是懊惱。她是在耍他嗎?他想了半天,沒有想出個道理,她卻又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想什么呢?你是我?guī)煾?。你親我我不會告訴別人,但你可別亂來啊。”

    好像無可忍受般,他終于瞪了她一眼。這表情在素來冷漠的他臉上顯得極其違和,她怔了一怔,捧腹大笑。

    弋娘曾經(jīng)告誡她,永遠不要對你喜歡的男人說你喜歡他。要對他說你不喜歡他,還要對他說你不稀罕他喜歡你。

    不給男人得寸進尺的希望,他們才會愈發(fā)想要得寸進尺。

    她眨了眨眼,看著未殊后頸上那片紅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期待著他炸開,可他終竟沒有。

    他只是原地站了一小會,便來掀她被子。她駭了一跳,往后直躲,他卻只是撈起了被褥中那個快要涼透的小熏爐。

    她跟看怪物似地看著那熏爐。

    “我去將它熱一熱?!彼f,“你剛喝了藥,該再睡一覺,發(fā)發(fā)汗?!?/br>
    再睡就成豬了。她腹誹著,可還是乖乖地重新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第22章 飛雪

    當未殊再次將熏爐放入她的被褥中,女孩已經(jīng)睡熟了。他也覺好笑,這小東西瘋起來無法無天,睡下去昏天黑地,真是沒有一點包袱的天真爛漫。不像他,他失眠已經(jīng)很久了,他最熟悉的就是西平京子時以后的夜空。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間,將床褥掀開,在床板上輕輕一拍,一只小屜滑了出來,里面整整齊齊排列著二十多只一模一樣的青藍色小瓷瓶。

    有的已經(jīng)空了,有的還裝著丸藥,救命的丸藥。

    他將那些丸藥全部傾倒出來,就著燈火點檢了一番,還有四十五顆。然后他將它們?nèi)縼G進了暖爐底下的火堆里。

    噼里啪啦,爐火突地竄高了好幾丈,焰尖甚至冒出了幽幽的藍紫光芒。光芒之中,他仿佛看見自己寡淡的一張臉,清秀俊朗,卻沒有表情,沒有生氣。在黑暗中存活的他,如果不是學會了占算,恐怕一輩子都見不到今日所見的光亮吧?

    和阿苦那樣的人生相比,他這二十幾年,與行尸走rou有什么差別?

    他依稀記得自己心底曾經(jīng)存放過一份期待??赡鞘鞘裁雌诖?,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記得的只是最初每一個日夜里焦灼的等待,他數(shù)著漏刻、數(shù)著圭表、數(shù)著日晷,“時間”在司天臺里是很廉價的東西,他浪擲了很多,最后也沒有等到那個人。

    后來怎樣了呢?他忘記了。

    他大約是沒有放棄的——他從來不會放棄的。

    他只是……忘記了。

    北風刮骨,靜謐的夜空中群星隱沒。不遠處忽有民房起火,初冬時節(jié)天干物燥,那火焰漸漸侵蝕了整片蒼穹。他恍恍惚惚抬起頭,火光映亮了他的眸。他的思緒還沒能轉(zhuǎn)過來,便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的呼喝聲,那仿佛是在喊——

    “你怎么不去死?”

    那么惡毒,那么殘忍,那么理所當然。

    他倚著金漆花鳥憑幾,將手握成了拳輕輕磕著額頭,那明明是大半個城池以外的事情,卻令他汗?jié)裰厣?,全身都發(fā)抖起來。

    他……他忘記了。

    他忘記了!

    ***

    第二天早晨,當晏瀾來司天臺找人時,便被告知:“仙人還未起身。”

    晏瀾摸了摸鼻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無妄瞅著他那詭異的笑容,心里一咯噔,脫口道:“你別亂想?!?/br>
    “——嫖客!”

    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炸響他耳畔,驚得他一回頭,阿苦一身輕紅小襖,梳了小髻,活蹦亂跳地站到了院子里來,指著他就喊。

    他一個頭有兩個大:“姑奶奶,本王不是嫖客,要本王說多少遍?”

    阿苦歪著頭看他,褐色的瞳仁清亮地一轉(zhuǎn),“小葫蘆怎么樣了?”

    晏瀾心神一凜,清咳兩聲,裝模作樣道:“自然好,好極了,有我在能不好么?”

    “……哦?!卑⒖嗟挂膊回氉?,“那是挺好的。我不在了,你多陪陪她?!?/br>
    晏瀾不以為然,“你們早晚要見面,別整這場面話?!?/br>
    阿苦想了想,“說不好。我更想陪著我?guī)煾?。?/br>
    晏瀾一嗆,不知道該為未殊歡喜還是擔憂。忽而他便想起了今次來找未殊的正經(jīng)事,道:“快去叫你師父起床?!?/br>
    阿苦怪異地看他一眼,“我是他徒弟,不是他丫鬟。”說完,就大搖大擺地回去自己房間了。

    晏瀾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走掉,才轉(zhuǎn)過頭來,對著臉色不善的無妄道:“我記得仙人沒有丫鬟。”

    無妄挑了挑眉。

    “所以你去吧?!标虨憙墒忠粩?,無辜地看著這位比主人還大爺?shù)臅?/br>
    壺中的水開了,水汽上騰,將紫砂壺蓋噌噌地往上頂。

    未殊將水壺自爐上提起,便那樣天朗氣清地站著,斂袖持壺,guntang的水柱筆直地往下沖淋,將茶壺里的茶葉嘩啦一下全沖開了,濃釅得熏人的香氣頓時外溢。接著他輕輕一扣茶壺蓋,又低壓著手腕將茶湯泡入茶盅,空氣中彌漫的香又好似全數(shù)收斂了,晏瀾再也聞不見一絲一毫,直到未殊將分好茶的小玉杯端至他眼前。

    他干笑兩聲,“你一向風雅得緊?!?/br>
    未殊不置可否,只抿了一口自己沏的茶,便將茶杯放下了。

    晏瀾轉(zhuǎn)著茶杯端詳他,只覺老朋友今日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最終,他硬著頭皮老實相告:“昨晚城里出了些事?!?/br>
    未殊仍不說話。

    晏瀾猛灌了一大口茶,才道:“有人領了一群刁民直闖橫城門放火,假冒前朝皇子,妖言惑眾。人是抓到了,卻說要見你,說他手上有你的把柄。”

    未殊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明明白白四個字:莫名其妙。

    晏瀾心里叫苦。這才是個真祖宗,成日里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都看不出來這是多大的事么?!是,他是盡力地輕描淡寫了,可大昌朝建國才剛十三年,那個什么前朝皇子突然黃衣黃褂老神在在地出現(xiàn),簡直一呼百應!

    “他是從九坊那邊過來的!”晏瀾忍不住了,“你知道的,九坊那邊漢人最多,又都是些下九流的營生,誰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身后跟了好一票的人,這不是胡鬧么?”

    未殊平平地道:“你是怕牽連到莫姑娘?”

    晏瀾一呆,旋即掛上滿臉討好的笑,“真不愧是哥們,連這都被你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