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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千里相許(師徒)在線閱讀 - 第21節(jié)

第21節(jié)

    皇帝晏鑠披了一領(lǐng)玄黑大氅,戎裝箭袖,英氣勃發(fā)的臉龐上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只掠了無妄一眼,目光便停留在那瑟瑟發(fā)抖的小姑娘身上。

    不是她錢阿苦不硬氣啊,她實在是第一次見到大昌朝的皇帝陛下,而且皇帝陛下身后還有漫山遍野的軍隊!她能不低頭,能不發(fā)抖嗎!

    皇帝低垂眼瞼,靜靜地開口了:“你為何在這里?”

    他是問無妄。阿苦反應(yīng)過來——圣上自然是認(rèn)識無妄的。

    無妄頭疼地回答:“回皇上,小的奉仙人的意思出來采藥……”

    似乎“藥”是個很敏感的字眼,令皇帝的眸光危險地一動,“御藥房的藥不夠嗎?”

    “不是不是……”無妄慌亂道,“皇上要不先進(jìn)城去?”

    皇帝好像沒有聽見,下巴指了指阿苦,“這是誰?”

    “回皇上,這是仙人的徒兒,姓錢……”

    “我要她自己說?!?/br>
    阿苦將心一橫,抬起了臉,“我叫錢阿苦,我自己出來玩,不關(guān)我?guī)煾傅氖??!?/br>
    她這一抬臉,直將無妄嚇得魂飛魄散。祖宗啊,可不能這樣直勾勾盯著天子看的??!

    然而皇帝卻并不嫌她失禮似的,端詳她半晌,忽然笑了。

    “你們冷不冷?昂達(dá),去給他們找兩匹馬。”他勒韁,馬兒在雪中低頭蹬著蹄,發(fā)出嘶嘶的聲音,白氣撲在空中,肅穆得詭異,“帶回宮去。”

    南方的漢人本就sao動不斷,今年秋旱,更是鬧得數(shù)道不寧。然而再怨憤的烏合之眾終究也只是烏合之眾,何況他們還吃不飽飯;皇帝御駕親征將叛黨掃蕩一番,身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便勝了個徹底。他將收拾戰(zhàn)場建藩置府的工作交給部下,自己當(dāng)先趕在年前回來,乾元殿里開了大宴慶賀皇帝凱旋,袞袞諸公依次從北鳳闕端著步子邁進(jìn)前殿,司禮官扯著嗓子奏喊官階:

    “司天臺主簿趙雍到——”

    仙人性子淡泊,從不參加這種皇室御宴,司天臺過來的最高官便是趙主簿了。司禮官是照著名帖念的,可是走在趙主簿前邊那個白衣人是誰?

    夜重更深,乾元殿里,眾人喝得一片狼藉。舍盧人禮制不謹(jǐn),宴席間酒水與唾沫同流,呼喝共贊禮比響?;实圩约阂埠鹊米眭铬噶?,依在瓔妃的懷里,沐陽公主在他身邊撒嬌:“父皇,泠兒就要那匹馬!”

    皇帝笑道:“朕的姑娘就是有血性,比不得那些文文弱弱的漢人女子。只要你能馴服它,盡管拿去!”

    晏泠高興極了,“謝謝父皇!父皇長命百歲!”

    司天臺的趙主簿上來給皇帝敬酒。說了幾句場面話,皇帝微微笑道:“你們署里那尊神,還真是請不動的了?”

    趙主簿賠笑道:“圣上說哪里話,仙人是身子有些不適應(yīng)……”

    一旁瓔妃好奇地插了嘴:“他不是仙人嗎,仙人還會生病?”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冷,驚得她一窒。晏泠拉了拉母親,表情有些黯淡。

    這時,一個小宦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側(cè)殿摸索著過來,對皇帝身后陪侍的古公公附耳說了幾句話,古公公眉毛微擰,低聲道:“邊兒去!”

    這一聲卻被皇帝聽見了。晏鑠側(cè)著頭問:“怎的了?”

    古公公心里暗暗叫苦,伏低身子壓低聲音道:“回陛下,是仙人,往琳瑯殿去要人了……”

    皇帝沉默片時,忽然將酒盞往案上一擱,徑自站了起來,離席而去。

    琳瑯殿在乾元殿西,雖靠近天子寢宮,卻因傳言鬧鬼而久無人居。皇帝回來時事務(wù)繁多,便隨意指了琳瑯殿安置阿苦二人,要待大宴過了再來細(xì)審。

    誰知道司天臺的消息這樣靈通。

    夜色昏昏,風(fēng)雪一陣緊似一陣,皇帝風(fēng)塵仆仆地趕過去,古公公都跟不上他的步伐。這個四十七歲的異族天子,身形矯健,目光冷銳,好似永遠(yuǎn)都不會老去,十余年來毫不放松地監(jiān)視著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王朝。古公公早已知道這個舍盧人是天命所歸,他與皇上的第一次見面,或許比皇上自己以為的還要早得多。

    這個舍盧人曾經(jīng)高視闊步地走在大歷人的宮闈之中,毫不羞赧、毫不瑟縮、毫不退讓。如今,他也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走在他自己的宮闈之中。

    未殊已經(jīng)站在琳瑯殿中,一襲白衣,襯得他容色蒼白?;实圻~步而入,他連眼神都未嘗一動,只欠了欠身:“陛下?!?/br>
    皇帝停在殿中。古公公連忙指使著小宦官擺好御座暖爐,點起一盞盞燈火來,才將將驅(qū)去這殿中的寒氣?;实蹍s并沒有就座的意思,只是盯著幾步遠(yuǎn)外的未殊,沉聲道:“數(shù)月不見,連禮數(shù)都不知道了?”

    未殊沒有猶豫很久便雙膝跪地,三叩首。龍鳳紋地磚冰涼沁骨,他磕頭磕得很響,幾乎令古公公膽顫。

    皇帝冷哼一聲,這才往前走去,一掀衣擺坐了下來。宮婢端上茶水,他揮了揮手,古公公便領(lǐng)著下人都退下了。

    “你是為那丫頭來的?”

    未殊靜靜答:“是。”

    皇帝忽然笑了,“你知道她是誰嗎?”

    未殊抿唇不語。

    “她很像朕早夭的meimei?!被实鄞竭叺男σ饧由睿櫦y也刻了進(jìn)去,“朕看著很合眼緣。”

    沉默。

    皇帝家族龐大,兄弟姊妹眾多,誰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然而不管哪一個,都是借口罷了。

    皇帝不喜歡這種沉默。臨民十三年,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漢人皇帝對待臣子的方式,他說一句話,底下的人就是再難堪也得應(yīng)承一下的。只有未殊,這個被他養(yǎng)大的未殊,敢這樣撂他在沉默里。

    真是個養(yǎng)不熟的狼崽子。

    未殊突然又叩下頭去。

    他雙手伏地,未加束冠的長發(fā)披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表情,“小徒頑劣,沖撞圣駕,陛下雅量寬宏,必不致降罪頑童,請陛下開恩放人,臣一定對她嚴(yán)加管教。”

    皇帝一笑,“這樣緊張作甚?朕也不會吃人,這丫頭顯然還有舍盧血統(tǒng),又不是隨意可殺的漢人?!?/br>
    未殊不知該如何言語了。方才的一番場面話已經(jīng)讓他絞盡腦汁,此刻他那貼著地面的手掌已經(jīng)沁出了冷汗。

    皇帝笑得更加森冷,好像已經(jīng)掌控了一切。

    他輕拍手,阿苦和無妄便被人押了上來。

    “師父!”見到未殊,阿苦驚呼一聲。前者跪著的身軀一僵,旋即抬起頭來看著她。

    她換了一身衣裳,是淡綠的宮裝,臂上挽著藕色披帛,俏生生宛如戲里的小丫鬟,柔曼可人,正睜圓了雙眼關(guān)切地望向他。

    她似乎……確實沒有挨什么苦頭。

    “看好了沒有?”一邊皇帝淡淡道。

    未殊驀地一凜回神,“請陛下開恩……讓臣帶她回司天臺!”

    “我看這丫頭頗通藥理,倒不必去司天臺學(xué)習(xí)了?!被实蹜刑а燮ぃ澳旰笞屗谔t(yī)署跟著杜攸辭,你看如何?”

    阿苦一直聽得懵懵懂懂,這一句卻很明白,出聲道:“可我得住在司天臺呀!”

    “放肆!”古公公霍然變色。

    皇帝卻笑了,似乎很縱容她的放肆,“那你便住在司天臺,白日到太醫(yī)署學(xué)習(xí),如何?”情態(tài)幾乎可算是溫柔的了。

    未殊慢慢地直起身來,看了一眼阿苦。她的臉上寫滿了“我不樂意我要說話”,可是無妄拼命拉住了她。不錯,皇帝已經(jīng)讓步,她或他都不應(yīng)再得寸進(jìn)尺,而應(yīng)該謝主隆恩了。

    “謝陛下恩典。”他慢慢道。

    未殊帶著阿苦和無妄離去,那三人的身影就像一個大人帶著兩個犯錯的孩子回家?;实垤o了許久,直到手上的茶碗都涼透了,才將它放在桌上,道:“你認(rèn)出來了嗎?”

    古公公愕然:“認(rèn)什么,皇上?”

    皇帝的聲音冷冷清清地響在空曠的殿宇里:“你是從前朝過來的,你見過她的?!?/br>
    古公公一聽,卻嚇得屁滾尿流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可是忠心耿耿的,奴才可不知道什么前朝本朝的!”

    皇帝看他一個勁磕頭的瘋癲樣,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卻也不想再與他說這個話題了。

    ☆、第26章 溯洄

    未殊將二人帶回司天臺時,已近夜半。

    阿苦第一次進(jìn)皇宮,很是興奮,嘰嘰喳喳說了一路:“……那個漂亮jiejie就帶我去沐浴,啊呀,宮里頭洗澡原來都不用浴桶,好大一個池子!jiejie說那個叫什么溫湯,熱騰騰的,人撲在里面,就跟蒸包子似的!”

    “撲哧”一聲,無妄沒能忍住,當(dāng)先笑出了聲。

    未殊看了他一眼,駭?shù)脽o妄猝然一凜。

    阿苦卻好似仍無知覺,說完了洗澡說衣服,說完了衣服說點心……

    “你這身衣裳,”未殊頓了頓,“記檔了嗎?”

    阿苦傻眼,“什么記檔?”

    “御賜物件,都須記檔。”未殊腳步不停,眼光并不看她,“是怎樣記的?”

    阿苦不說話了。

    “他先讓你沐浴,然后換了宮內(nèi)的新衣。”風(fēng)拂過雪,未殊寥寥一笑,“我若沒有去,會發(fā)生什么?”

    無妄忽然開口:“也不一定……”又打住了。

    公子的臉色已是清冽的白,眼神愈加深不見底。他負(fù)袖在后,腳下毫不停歇,似乎生怕自己一慢下來,就會被拽進(jìn)無邊無際的痛苦里去了。

    他如果沒有去,或者晚去一步……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

    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司天臺。無妄走了,阿苦沒有動彈。一庭皎然冰雪,映著晦暗的月,她有些冷,宮里的衣裳好看但不耐寒。可是她沒有叫苦,只是凝注著未殊,好像在等待他說些什么。

    未殊側(cè)過了身子沒有看她,輕聲說道:“你也去歇息。”

    夜色那么冷,他的側(cè)影看上去那么單薄。

    阿苦說:“陰氣聚,夜雨雪,三尺,年豐?!?/br>
    未殊沒有做聲。

    阿苦說:“你看,你教我的東西,我分明是學(xué)得會的。我雖然很懶很笨,可是我想學(xué)的話,我是學(xué)得會的。我不該貪玩,耽誤了功課,讓你失望,可我以后一定好好學(xué)……”

    “你喜愛醫(yī)藥,進(jìn)太醫(yī)署學(xué)習(xí)最好不過?!蔽词獾穆曇粝袷瞧≡诒├锏脑?,輕微的滑動都令人疼痛,“皇上夸獎你,我也……很欣慰。”

    阿苦抬頭看他:“你不愿意教我了么?”

    “不是?!蔽词馐缚诜裾J(rèn),然而否認(rèn)完了又感到虛妄。

    不是又怎樣呢?皇帝已經(jīng)點名要她了。

    皇帝要她,也許是因為皇帝喜歡她,也許是因為皇帝憎惡她。

    無論哪一種,都令未殊全身冰涼。

    他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可她卻開口了:“我知道會發(fā)生什么?!?/br>
    未殊抬眼,靜靜看著她。

    她頓了頓,又說:“你問我,知不知道沐浴過后會發(fā)生什么。我知道??墒俏矣惺裁捶ㄗ訂??”

    夜雪如席,鋪天蓋地。在冷與暗的交界,她努力仰起頭,看著他,嘗試著探入他幽潭般的眼底。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容色在夜中顯出清癯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