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盯著她，看她黑眸子清且黑柔，分明是情真意切的，卻又涼薄至此?？纱f他難以置信，他分明又是早已知曉——她說在意便是真的在意，說難過便是真的難過。說想要去看風(fēng)景，自然也是真的想要去看風(fēng)景。她是能輕言別離的。

    倒是他白白歡喜一場了。

    他自幼的乖僻性子便又有些浮上來，幾乎就要脫口說出置氣的話來。可到底是忍住了，只依舊耐心道，“我卻不想和你分開，想和你時時刻刻在一起?！?/br>
    雁卿臉上就一紅——哪有時時刻刻在一起的呀，起碼洗澡睡覺時總要分開吧。

    元徵倒也不急著逼她明白過來。這回確實(shí)是傷了心了，一時也無多話。雖仍是靜靜的陪著，可臉色已沉下來。

    雁卿自幼就和他親密，哪里覺不出他心情的變化。她是最不想令他難過的，忙就補(bǔ)救道，“也可以啊——七哥可以和我一道去！我們從頭到尾都結(jié)伴?！?/br>
    元徵終還是沒忍住追究，“若我去不了呢？”

    雁卿心想，這難道也要怪到我身上嗎？卻還是努力爭取著自己的權(quán)益妥協(xié)了，“那，那要不然我們就折衷。或是找個七哥也能去的日子。或是……我，稍早些回來？”

    元徵開口時便已曉得是自己過于逼迫了。見雁卿不安又茫然的“折衷”著想安撫他，心里一時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何必要焦躁？她分明就還什么都不懂。

    他便又一如既往的微笑起來，“這么小就想著到處跑，你就不問你阿爹阿娘答應(yīng)不？”

    可雁卿沒向往常一樣松懈下來，她似乎能覺出他笑容背后掩藏的那些情緒。好一會兒之后才悶悶的道，“我自然會好好和他們商議啊。”

    ☆、32第三十一章

    其實(shí)和元徵之間類似的矛盾已然不是頭一回了。去歲通信,元徵不就埋怨 過她“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嗎？

    雁卿學(xué)習(xí)扎實(shí),那句詩的意思她記得很清楚，說的是“就算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給我來個信兒嗎”。其實(shí)那個時候雁卿每個月都會給他去信,且無所不言。怎么也不算是“寧不嗣音”啊。

    雁卿覺著,元徵大約是真的想時時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問題是——他們顯然不能時時刻刻黏在一起呀。元徵又不是月娘,且就算月娘也總有一天會與她分開。

    想到日后自己遠(yuǎn)行，若寫信少了、或是和元徵別離久了，他就在背后一臉哀傷的埋怨她……雁卿就覺得壓力很大。

    當(dāng)然七哥最體貼了，再見面時他絕對依舊會溫柔的微笑著,說著暖心又可靠的話。可，可也不能就有恃無恐了吧。

    ——大姑娘活到九歲上,終于頭一回被感情問題困擾了。

    于是這天夜里月娘洗漱完畢換上軟軟滑滑的明綢睡衣準(zhǔn)備上床入睡時，她阿姊穿著同款的睡衣敲響了她的房門——害怕月娘房里沒有備用的寢具，懷里還抱著個枕頭。

    月娘見雁卿從帳子外鉆進(jìn)來，真有些受寵若驚。

    雁卿臉蛋紅撲撲的，緊了緊懷里的枕頭，有些羞赧的問，“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想月娘分她的床時她如何的慷慨，就曉得她的為人——自己用心待人好時，卻不理所當(dāng)然的覺著別人就該回報(bào)她。

    月娘顯然是十分歡喜的，務(wù)求令雁卿舒適滿意。忙吩咐秀菊和丹桂取最好的褥子、最軟的被子，最貴的熏香。又親自用袖爐將雁卿的被窩暖過來——便如當(dāng)時雁卿給她暖被窩。

    折騰完了，月娘便坐在床上目光炯炯的望著雁卿，道，“阿姊，可以了。”

    雁卿便爬上床去。

    姊妹兩個同床睡過多少回了，只因?yàn)閾Q了個房間，竟都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了。

    待終于躺下去，明明都想要臥聊，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就睜著眼睛清明的望著床頂紅綃。

    春風(fēng)又潤又暖的迢遞進(jìn)來，有芳草和清泉的淺香。那床影搖晃時，姊妹兩個同時出聲，又同時閉口讓對方先說。

    短暫的空白后，還是月娘先道，“呃……我是不是有些太大張旗鼓了？”

    雁卿不好意思的說，“要不下回還是你去我那里吧?！?/br>
    就同時輕笑起來，片刻后月娘點(diǎn)頭說，“嗯?！庇掷死蛔?，輕聲問，“阿姊睡不著嗎？”

    雁卿說，“是……腦子里面很亂，不曉得該怎么做?！?/br>
    月娘就說，“我也覺得今晚會睡不著……只是沒料到，阿姊會來找我?！本蛡?cè)過身來正對著雁卿，道，“阿姊說吧?！?/br>
    ——她其實(shí)也是忐忑的，滿腦子都是白日里大人們沉重思索的面容。便很煩躁，想去找雁卿睡，又覺著不能總是依賴她。誰知雁卿就先來了。

    雁卿就又想了想，才道，“七哥似乎生我的氣了?！?/br>
    月娘愣住了。她怎么也沒想到這種時候，雁卿居然會為了元徵生她的氣了而煩惱。明明就是個不相干的外人，他愛生氣就讓他生氣唄！月娘就有些惱火了。她覺著這個元王孫真是個禍水，雁卿見著他就把正事都忘了。

    雁卿其實(shí)也就是想傾訴罷了，月娘不說話，她就接著道，“為我要去荊州的事……”

    月娘終于忍無可忍的打斷她，“阿姊不會因此就不去了吧！”

    她反應(yīng)激烈，雁卿有些始料未及。道，“自然不會?！?/br>
    月娘就道，“這是阿婆和阿娘定下的，又是阿姊和我要去。純粹是我們的家事。與他有什么相干？他開口干涉已欠缺自知之明，竟還生氣……莫非是將燕國公府當(dāng)他家庭院了？”

    雁卿本來想說的是，她沒覺著自己做錯——若因?yàn)樵缟鷼饩鸵闹饕?，她心里也會難受呀！可不改主意，又不忍心元徵難受……

    此刻卻是說不出口了——月娘分明也生氣了，鼓著腮幫子，眼圈憋得紅紅的。

    雁卿覺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明明都放了風(fēng)箏，怎么太子不來了，她身旁最親近的人反倒合起來跟她鬧起別扭了。

    就只好再去安撫月娘。

    心下不由就想，先生說的太對了。有些話不當(dāng)講便寧可爛在心里，也不能向人抱怨，哪怕是極親近的人。

    月娘卻是已不肯理她了。

    月娘這別扭一鬧就是三五天，雁卿頗有些吃不消。忙前忙后的俯就討好，吃個蘋果都要平白分她半個，好找話題逗她開口。

    這一日下了學(xué)，照舊雁卿哄著月娘說話。月娘別開頭去，一臉“你去找你七哥玩去，何必找我”的賭氣表情。

    忽就有人半途將女先生攔住，悄悄的說了一會兒話。雁卿望見是她阿娘房里的下人，便留了心，令自己的陪讀丫鬟青稞出去看看。

    青稞膽子大，偷偷的靠近了去聽。聽了兩句，怕被先生發(fā)現(xiàn)，忙跑回來對雁卿道，“似乎是有貴客來咱們府上了，夫人想讓先生多留兩位姑娘一會兒。”果然女先生就折回來，獨(dú)獨(dú)將雁卿和月娘留下，又講了半章《論語》。眼看著要到晌午傳膳的時候了，依舊不放她們下課。

    雁卿和月娘雖心里疑惑，卻也都用心向?qū)W，并沒提出什么異議。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女先生房里丫鬟將午飯送到學(xué)里來，女先生留她們用午飯了。

    雁卿和月娘終于開始感到不安，雖不十分確定，卻也隱隱的覺著——莫非是太子尋仇來了？

    互相對視了一眼，隨即不約而同的搖頭。便都將疑惑壓在心里，竭力如常的陪著女先生將午膳用完了。

    便又在先生家里歇晌——自然是誰都睡不著的。

    直到午后三刻了，她們的乳母崔嬤嬤和張嬤嬤才如往常般來接她們。姊妹兩個都松了口氣，拜別先生。

    回慈壽堂時卻都急步快行，生怕慢一步回去，家里就出事了。

    一 路上倒是春光如昔。月娘心里擔(dān)憂著太夫人，腦海里全是亂糟糟的景象。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當(dāng)日鴻花園里的門庭凋零，一時耳邊風(fēng)靜，一切聲音都偃息。她忽的意 識到，自己似乎已經(jīng)有好久不曾記起鴻花園和柳姨娘了。也不單單是她，如今寶哥兒也只一味的和林夫人親近，因見自己的次數(shù)少，近來已不怎么記得她了……

    她不由回頭就去看雁卿。雁卿自也是心事重重，牽了崔嬤嬤的手，幾次抬頭看崔嬤嬤，卻都沒有開口。

    眼看要到慈壽堂了，崔嬤嬤便停住腳步，將兩個姑娘攏在一處。仔細(xì)查看一番，見她們都整齊端莊，才說，“家里來了貴客，正在太夫人處說話兒。一會兒進(jìn)去見了記得要行禮，切不要多說話，一切都有長輩應(yīng)對。兩位姑娘可記下了？”

    雁卿和月娘都說是，崔嬤嬤又叮嚀，“千萬不要唐突?！?/br>
    雁卿和月娘心里所猜已驗(yàn)證了一半……想起當(dāng)日太夫人說的話，都抿緊了嘴唇，有赴刑場的覺悟。

    待進(jìn)了院子，里面氣氛果然壓抑——因太夫人寬厚，同住的又有兩個正當(dāng)稚齡的小姑娘，慈壽堂的丫鬟們便也比旁處活潑些。這一日卻都謹(jǐn)小慎微的，嘴上如貼了封條般，半句多余的話都不說。

    自茶水間里端茶遞水出來的丫頭，身上氣質(zhì)也都與家里丫鬟不同——雖做著丫鬟的事，氣派卻和主子一般。且分明都是不認(rèn)識的人。

    待丫鬟向里間稟報(bào)，“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北阌刑蛉朔坷锏拿骶蘸秃粘鰜韺⒋迡邒卟垕邒咛嫦拢I(lǐng)著姊妹兩個進(jìn)屋。兩個嬤嬤卻都得留在外間伺候。

    進(jìn)去時，里間卻才用過飯，廳里丫鬟們正在收拾碗碟桌椅。

    ——外間送進(jìn)來的茶水也并沒有經(jīng)自家丫鬟的手，而是直接送到兩個太監(jiān)手上，端進(jìn)了屋里。

    此刻就已能隱約聽見里面的說笑聲了，那聲音也不是陌生的——太子魔頭果然來了！

    且今日顯然不是自己來的，雁卿粗略一算就知道，他起碼帶了四個丫頭、兩個太監(jiān)來，還不曉得有沒有帶侍衛(wèi)。

    ——得說其實(shí)是帶了的，那兩個穿著太監(jiān)衣服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太子的貼身侍衛(wèi)。太子已接受了慶樂王府的教訓(xùn)，這一回雖也是來微服私訪的，卻帶足了幫手，擺足了譜。

    屋里，林夫人、太夫人和趙世番竟然都在。太子正和太夫人一道坐在暖炕上說笑，見雁卿姊妹近來，長睫毛一垂，那雙貓眼便溫柔的半瞇起來，映著明光，溫柔可親得一塌糊涂。嘴上說的竟是，“兩位meimei終于回來了?！?/br>
    雁卿就跟炸毛的貓似的，脊背上寒毛全豎起來，連頭皮都麻了——meimeimeimei，誰是你家meimei！

    可也得說長得好看的人真是處處都討便宜。這一日太子打扮得不像上回那么浪蕩，反而十分整齊規(guī)矩，便真的就是長安城里首屈一指的貴公子。竟和元徵不相上下——元徵如月，還難免多一份陰柔；太子卻明媚驕人，便如旭日一般。

    月娘便有片刻茫然。她原本就仰望憧憬這般貴氣明朗，見太子如此，一時竟無法將他和當(dāng)日那個美貌近妖又殘虐歹毒的少年聯(lián)系起來。太子察覺到她的目光，刻意又對她一笑，月娘才忙又垂下頭去。

    姊妹兩個上前行禮，太子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太夫人的母親清都公主與我外祖父同族，論說起來我還是你們的表兄。都不必多禮?！?/br>
    ——太子的外祖父義陽郡公本是前朝宗室，襲爵義陽王。本朝太祖受禪時，前朝宗室按例降王爵為公爵。他從太夫人身上論輩分，還真是能攀上親的。

    但論親是一回事，認(rèn)親又是另一回事了。雁卿姊妹就都不做聲——除非長輩吩咐，不然她們決計(jì)是不想喊太子“表哥”的！

    太子又笑道，“然而這么認(rèn)反倒疏遠(yuǎn)了。趙卿是我的老師，你們是恩師的女兒——便也是我的meimei。上回是我胡鬧，唐突了兩位meimei，還請不要放在心上?！?/br>
    雁卿笨拙也有笨拙的好處，她認(rèn)死理，反而不容易被花言巧語打動。可想起太夫人說的話，還是忍了下去，道，“不敢?！?/br>
    太子：……你敢不敢裝得像一些！

    他是一直都有壓服雁卿的心的，可眼下顯然不是較勁的時候。雖心里癢得難受，偏不能發(fā)作。便干脆去看月娘——立刻就覺得好受多了，至少月娘還是吃他這一套的。

    太子便越發(fā)對月娘親切起來，柔聲道，“不要緊了吧？”

    月娘滿臉紅，眸子都濕了。趕緊低垂下頭去，聲如蚊吶，“嗯，已好了?！?/br>
    ☆、33第三十二章

    這一回來,元徹確實(shí)是真的想和趙世番和好。

    也不為旁的——這些天他體會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皇帝要立后,朝堂上竟一面倒的贊同之聲。只他舅家義陽郡公前來探問，他近來是否與皇帝父子失和。元徹自然就抓住了他舅舅動之以理,曉之以情，力陳先皇后對義陽郡公一家的重要性，希望能與義陽郡公結(jié)成同盟共同抵制皇帝冊立新后的陽謀。

    可義陽郡公卻勸他，他該秉持孝道，體恤皇帝當(dāng)了這么多年鰥夫,頭一個贊同皇帝立后——重要的是父子間的慈孝無損。他既嫡且長,地位穩(wěn)固的得很,區(qū)區(qū)一個新皇后沒什么可怕的。

    元徹就覺得,外間說他舅舅庸碌無膽,只曉得自保，真是半點(diǎn)都不錯。

    當(dāng)然義陽郡公很冤枉——他確實(shí)庸碌無膽，只曉得自保。誰叫他是前朝宗室呢？但庸碌至此卻依舊忝列高位，靠的是什么？他jiejie是皇后。

    義陽郡公比元徹更清楚先皇后對他們一家意味著什么。所以早在聽聞皇帝要立新后時，他就已去試探過皇帝了。而皇帝表示，新皇后依舊想從義陽郡公的姊妹里選。

    義陽郡公豈止不會阻止皇帝立后，他還生怕來不及表忠心呢。又想meimei們和他終究隔了一重，且嫁的嫁、寡的寡，實(shí)在選不出合適的來——不如讓親閨女上？

    當(dāng)然這些元徹都是不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