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側(cè)妃可還好？”秦少卿的眼睛，待面前的門戶緊閉后，才極有禮數(shù)地移開。

    “側(cè)妃此時還說不得話?！毕姆挤屏r局促不安地低下頭，只盯著秦少卿腰上的銀魚袋看，懊悔地想，進了長安城，自己怎地又市儈又勢力，還不知禮數(shù)盯著人家男子看了？

    “敢問少卿，我們娘子可要上大堂？”柔敷護主心切，想起要去大堂上三司會審，當(dāng)即嗚咽出聲。

    “都是些女子，不用上大理寺審問，只在慕青縣主府盤問就夠了。”門戶內(nèi)響起細(xì)碎的聲音，秦少卿稍稍有些失神。

    趁著秦少卿失神，夏芳菲快速地想著今次該如何向秦少卿、蕭玉娘一伙人投誠，才能從這官司里脫身，躊躇一番，開口道：“敢問大人，民女說些什么，才能……”

    “聽說夏娘子是最用心震魘五郎的一位？五郎他，不曾做過光風(fēng)霽月的事，總是獨自背負(fù)……難怪，會有那么多人咒罵他?！鼻厣偾涿骼实拿嫒萋冻鲆唤z陰霾，從始至終，不曾看過夏芳菲一眼。

    被鄙視、責(zé)備了……夏芳菲有些頭暈眼花，眨了眨眼，暗嘆果然這群人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冷笑道：“少卿莫看著甘五郎傷懷，其實，我們只是為了拿銀子才來慕青縣主府的?！?/br>
    “七娘……”柔敷吸了口氣，總覺得夏芳菲沒有之前沉穩(wěn)了。

    “只為了銀子？”

    “還有攀附慕青縣主來著。”夏芳菲臉上火辣辣地疼，滿心巴望著坦白之后，秦少卿能給她指條明路，叫她們這群池魚，能知道往哪里游，才能幸免于難。

    秦少卿忍不住嗤笑一聲，“七娘子……”

    “公子，那群迂腐的書呆子圍著慕青縣主府不肯離去。國子監(jiān)也被驚動了，有些舉子膽大包天，竟敢在慕青縣主府外粉墻上寫下檄文喝令公子交出罪魁禍?zhǔn)紫钠吣铩！币粋€正值壯年的侍衛(wèi)握著佩刀匆匆趕來。

    夏芳菲呆若木雞，無奈無力之后，越發(fā)生出一股憤懣，不解道：“請問這位侍衛(wèi)大哥，我先在曲江江畔被那狗、敏郡王羞辱，失魂之下跌入江中，幾乎命喪黃泉，如論如何，都是滿腹冤屈的苦主，為何……那群讀書明理的舉子，要口誅筆伐我？”

    侍衛(wèi)聽見聲音，依舊規(guī)矩嚴(yán)明地不抬頭，瞬也不瞬一眼地道：“夏七娘說的是今春曲江江畔上的美談？”

    “美談？”不該是慘劇嗎？

    “曲江江畔上，敏郡王不惜與康平公主、韶榮駙馬作對，與梁內(nèi)監(jiān)周旋，揭發(fā)韶榮駙馬十幾個外甥在春闈舞弊的美談?！笔绦l(wèi)道。

    “怎么會這樣？我們家七娘呢？就沒人替她打抱不平？”柔敷義憤填膺道。

    “大義之下，不必拘泥于小節(jié)?！笔绦l(wèi)又道。

    “放屁！”柔敷忍不住罵道。

    原來，我等只是小節(jié)……夏芳菲咬緊牙關(guān)，眸子里滿是憤怒，再次慶幸自己一沒死，而沒順應(yīng)人心出家或自裁。

    “若想不成為小節(jié)，便要忍受刮骨之痛，舍去一些東西來換。”秦少卿悠悠地說道，見侍衛(wèi)等著他吩咐，便道：“這定是慕青縣主、靈王爺使出的禍水西引的招數(shù)，莫叫他們因為夏七娘分散了對慕青縣主的攻訐，快叫些人散出消息，叫舉子們齊心合力地攻訐慕青縣主?！?/br>
    “是。”侍衛(wèi)一拱手，便向外去。

    夏芳菲愣愣地望見侍衛(wèi)望去，瞧見庭中終于消停下來的那狗，瞄見他胸膛上一片鮮血淋漓，不禁有些同情那狗，身為外戚，還是個備受溺愛的外戚，那狗莫不是只得如此，才能攙和到秦少卿、蕭玉娘大興醫(yī)道的壯舉中？

    “夏七娘，我見你跟在玉娘身邊……”

    “少卿不必多言，身為小節(jié)，我知道該如何成就大義。關(guān)押女子的屋舍就在方才做法的大屋嗎？”夏芳菲望見又有幾人來跟秦少卿匯報，當(dāng)即領(lǐng)著柔敷自覺地向大屋去，此時若還不明白秦少卿大材小用親自喚她出來的意圖，她便枉費了駱氏十幾年的教誨。

    “夏七娘不必憂心，夏刺史不日便進京，你一定會逢兇化吉。”秦少卿道，見夏芳菲臉色一瞬間越發(fā)難看，不解她為何會如此。

    “多謝少卿相告?！毕姆挤浦挥X得自己命途多舛，還不曾跟駱氏和好，比駱氏更古板的夏刺史便又要進京了。低著頭，領(lǐng)著柔敷向大屋去，心知若自己提起銀錢、攀附權(quán)貴的話，今次的事定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能往怪力亂神上扯，年紀(jì)大了越發(fā)敬畏鬼神的太后才會心生忌憚，大舉整飭巫蠱，至于她的下場……反正夾在中間也不得好，不如大義凜然一次。

    大屋里的法器、鼎爐、符咒、蟲蛇已經(jīng)被掃去，門窗上鴉青的錦緞也被扯去。

    五間的寬敞大屋子此時露出宣闊的真面目，大屋里原本在烏煙瘴氣下，不論身份輩擠在一起做法的幾十個女子，此時按著身份分左右前后坐下。

    夏芳菲進來時，掃見最后面坐著的是市井中的神婆，神婆前是小家碧玉，再向前，就是有些身份的貴女。廖四娘坐在略靠前的位置，夏芳菲斟酌著，便在她身邊坐下。

    “七娘，玉側(cè)妃可還好？”廖四娘問。

    夏芳菲道：“還沒醒來，不知到底好沒好?！?/br>
    “那……敏郡王如何了？”廖四娘又問。

    夏芳菲察覺到周圍的婦人都向她這探頭就連駱得計都忍不住再三看她，躊躇再三，不忍心哄騙廖四娘，當(dāng)即握著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反復(fù)寫了個“謊”字，便在她耳邊輕聲道：“縣主說了……咱們只管說做法時，見到了閻王老爺，在他跟前狠狠地告了那狗一狀，如此，那狗如何，都是因他自己個咎由自取，咱們便可安然脫身。畢竟鬼神一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br>
    “原來如此?！绷嗡哪镂兆∠姆挤频氖中?，以表示自己明白了。隨后心情大好地拉著夏芳菲一一將在座之人的身份說給她聽。

    夏芳菲心里冰涼一片，聽廖四娘的話，這些人雖不是權(quán)傾一時的貴人，但也是上中下三層女子中的佼佼者——不然，怎會跟那狗有過節(jié)，今日她為附庸蕭玉娘成就大義，將這群人都騙了，日后在長安城里，她休想再結(jié)交什么人了。

    咣咣的聲音傳來，眾人抬頭，卻見是幾個粗壯婆子抬著案幾屏風(fēng)進來。

    待案幾屏風(fēng)鋪設(shè)整齊后，幾人從門外走近，走入屏風(fēng)后入座，隨后，屏風(fēng)后一人古板地呼喝道：“夏七娘可在？”

    夏芳菲聽出這聲音是說她是小節(jié)那位侍衛(wèi)的，立時起身道：“在?！?/br>
    她答應(yīng)后，幾個不曾受過如此屈辱的貴女當(dāng)即嗚咽啼哭不止。

    “請夏七娘坐在屏風(fēng)后，將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br>
    “……是?！毕姆挤破鹕?，拿著手將長裙上的褶皺撫平，在屏風(fēng)后坐下時，望見屏風(fēng)上繡著的是雪中紅梅圖，不禁想，曾經(jīng)，她也是個陽春白雪般清高的女子，如今，又市儈又勢力，“今春，民女與表妹去曲江江畔上看進士游湖，不料被敏郡王雙雙欺侮……”

    “咳！”因據(jù)說屏風(fēng)后是三司會審，駱得計不敢貿(mào)然出聲打斷夏芳菲，只得咳嗽一聲。

    “民女險些喪命。是以，慕青縣主邀我們姊妹二人過府一同震魘敏郡王，我們姊妹便來了。方才進入大屋后，只見一片云蒸霞蔚，雖民女依舊察覺表妹在身邊，卻看不見她的蹤影，只瞧見一群牛頭馬面恭敬地道：‘這位可是平衍刺史家的夏七娘？殿上正在審問炎朝太后外甥敏郡王的罪行，閻王請您前去對證詞。’民女心中惶恐，當(dāng)即推辭道：‘民女心中并無冤屈?！嫔嗉t的牛頭晃著鼻上銅環(huán)道：‘怎會沒有冤屈？曲江上的事，我們在地府都看得清清楚楚呢?！衽溃骸T位看得清楚又如何，民女生來最敬佩知書達理的讀書人，我們現(xiàn)世的讀書人不以為民女冤屈，民女便不冤屈。’牛頭當(dāng)即笑了，‘夏娘子且放心，那些讀書人的罪過，我們王上都記在冊子上呢。炸完了敏郡王，就炸他們呢。’”

    “胡言亂語，荒唐至極！”屏風(fēng)后有人怒喝一聲，“子不語怪力亂神，秦少卿，當(dāng)真審問這群無知婦孺，未免滑天下之大稽！”

    “周尚書稍安勿躁，敏郡王身上鐵證如山，儼然有油炸痕跡，只怕夏七娘所言非虛。夏七娘，你請再說一說吧，至于那些讀書人的罪行，不提也罷。”秦少卿出口道。

    “是，曲江上，敏郡王做的事，閻王都看在眼中，是以，民女也不曾多費什么唇舌，只是稍稍跟閻王對證了一番。隨后，閻王說，女子名節(jié)要緊，敏郡王毀我名節(jié)，如毀我半條性命，原本這些事該等他死后再過問，可今日慕青縣主府怨氣沖天直達地府，他既然被慕青縣主府眾人的誠意感動，只得過問一番，叫敏郡王得了現(xiàn)世報。民女恍惚做了個夢一樣，醒來才見表妹就在身邊?！毕姆挤圃缎┯H眼目睹那狗被剝皮過程，又覺秦少卿與那狗交情至深，倘若自己詛咒得惡毒了，未必不會被秦少卿記恨。

    “夏七娘且退下，廖四娘，你來說一說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br>
    夏芳菲老實地起身，重新回到原處坐下，有些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她雖不是什么金枝玉葉，可也不曾被人這樣審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