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忠國掛斷電話之后，也隱約從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中猜到了席曄的身份。這個年輕人在這次短暫的談話中是比較客氣，語氣雖然帶了試探，不過對于自己的身份，倒沒多透露。

    直到他帶著沈碧晨來到那家醫(yī)院，見到席曄之后，才知道這個男人的確是西瓜的父親，錯不了。沈忠國會看人，特別是父子倆那雙極相似的臥蠶眼。

    沈忠國第一次見到席曄，是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當(dāng)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家外甥女居然惹了這么個皮相招人的男人。第二反應(yīng)則是憤怒。

    這個男人居然拋下母子倆這么多年都沒個音訊。但沈忠國冷靜下來后，覺得不太可能。當(dāng)時李綺橙的體型的確不是那么招人喜歡，血淋淋的事實(shí)擺在眼前，這男人除非有戀胖的癖好，否則怎么會看上李綺橙？

    沈碧晨見到席曄后，也稍稍驚訝了一下，但她算比較懂事，和他打了一聲招呼后，就先提著水果進(jìn)病房看李綺橙了。

    沈忠國和席曄留在外面。

    “舅舅，你好。”

    這是席曄的第一句話。

    沈忠國吃了一驚，本來事先預(yù)料到了些，親耳從他口中聽見，還是有些招架不住。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板著臉朝席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個從未相見、地位懸殊的男人，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進(jìn)行了一次尷尬的交談。

    席曄將當(dāng)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沈忠國道出。沈忠國聽后，恍惚了一陣子，同時，心情也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

    “……你這幾年，就沒有想過找到橙子？”他問。

    席曄沉默。

    他嘆了口氣，“你家人知道這事兒么？”

    “暫時還不知道?！?/br>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沈忠國以長輩的身份問席曄。

    “我會娶她?！毕瘯先鐚?shí)回答。

    聽到這話，沈忠國更是頗為驚訝:“你和橙子，那有感情基礎(chǔ)么？”

    雖然席曄很不想承認(rèn)，但還是老實(shí)說了，“我對她有那意思，但她好像很排斥我。”

    肯定噻。沈忠國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說。他摸了摸下巴，眉頭緊縮，“那可不好辦了?！?/br>
    席曄眼里有什么情緒閃過，他朝病房里看了看，神情頹然。沈忠國見到他這幅樣子，心情更是如江水般翻滾得厲害。

    最后，兩人沒再交談下去，而是以各自的姿態(tài)沉默著。

    沈忠國見到席曄后，好久才消化這個事實(shí)。他看不懂這個年輕人的情緒，只是想著，自家外甥女以后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也可能不好過。

    好過，物質(zhì)上的；不好過，他也想不通是哪方面了。

    李綺橙沒住院，而是暫時住到了公寓里。明明是個不大的病，席曄卻拿馬方乾的事情威脅她，讓她好好養(yǎng)著。她妥協(xié)了之后，他的臉黑了一大片。

    李綺橙隱隱猜到，他可能在為她偏袒馬方乾而不高興。

    她住下了，也遂了他的意思?？蛇@男人心思真多。

    這期間，席曄怕李綺橙隨便吃發(fā)物，就請了個月嫂過來，專門弄了一套對術(shù)后恢復(fù)有效的食譜。

    他晚上會在公寓住，也會在上班的時候抽午休那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回來一趟。回到公寓后，他都是板著張臉，盡量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和之前那無賴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

    “女人，就是別慣得太厲害了，一恃寵而驕就干蹬鼻子上臉的事情。那啥，不是有句歌詞叫‘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么？你就冷落冷落她，指不定她就巴上來了。”

    這是郭子衿告訴他的話。

    在第五天的時候，席曄趁著午休時間穿過街區(qū)來到公寓，卻被月嫂告知，李綺橙早上就離開了。

    他跑到她的房間里，太陽xue又抑制不住地暴起了青筋。

    正當(dāng)他在屋內(nèi)氣得差點(diǎn)摔東西之時，卻臨時接到了老宅的電話。是老太爺打過來的，讓他緊急趕回家。

    席曄不知道那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但老太爺?shù)脑捤话闶遣桓疫`抗的。和月嫂交代了一下事情之后，他便忍著悶氣，驅(qū)車前往老宅。

    到了老宅，席曄沒想到自己的父母也在堂屋里。老大爺神色威嚴(yán)地坐在堂屋中央那把藤椅上，見到他踏進(jìn)大門后，立刻把手邊的青花瓷茶具給摔了過去——

    “你給我跪下！”

    茶具摔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響聲，guntang的茶水打濕了席曄的西褲。他眉頭緊蹙，“爺爺……”

    “跪下！”

    席曄低下頭，依言跪下了。膝蓋下面有不少碎瓷片，他堪堪跪下去，即使隔著一層褲子，也刺了不少碎片進(jìn)去。

    老太爺還處于震怒之中，不多時，指著席曄父親，道：“你說說，席家上上下下，夫妻和睦，子孫滿堂，不管是仆人還是三親六戚，哪個不是為人磊落？你倒好，生出個這么沒情沒義的兒子！”

    “爸……”

    老太爺打斷他：“你別說這些，我雖思想古董腐朽，但還是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讓他自己說，他做錯了什么?！?/br>
    說完，他看向席曄，“席老大，你這些年，有沒有向家里瞞事？”

    席曄微微抬眸，并未作出反應(yīng)。

    他的僵硬和隱瞞徹底激怒了老太爺。席老爺子起身，走到他面前，“六年前，你被我送去撒哈拉沙漠，可還記得在哪里遇見過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聽到這話，席曄抬頭，對上老爺子嚴(yán)厲的鷹眸。

    “你可記得，一個叫楊蕓的女孩子，從沙漠中救回你一條命？”

    “我在撒哈拉一年，從未見過任何女人?！毕瘯掀届o地回答。

    “……”老太爺凝了神色，久久都未開口。

    幾分鐘后，從偏廳走出來一個穿著淡綠色衣裙的美麗女人。

    “席家男人什么惡都可以作，唯獨(dú)不能負(fù)了女人。席老大，今天你記不得往事，我不怪你。我只問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負(fù)責(zé)？”

    席曄朝女人的方向看去。她也往這邊看過來，女人的目光在觸及到他膝蓋上滲出來的血跡時，陡然變得很悲傷。

    席曄嘲諷地?fù)P起嘴角。

    “楊小姐昔日救你一命，又曾經(jīng)為你孕育過一個早逝的生命……”

    “爺爺，誰告訴您這些的？”席曄的語氣變得很不耐煩。

    老太爺眼睛一瞇：“紙包不住火。你以為這些事我就查不出來？”

    “空口無憑，我只求證據(jù)。我在撒哈拉腹地一年，身邊除了一條德牧，就是當(dāng)?shù)氐挠文撩褡澹愕故亲屗f說，她是怎么救我的？”

    他從地上起來，臉上的嘲諷味道依舊nongnong。

    此時，楊蕓卻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問他：“你當(dāng)真不記得了？”

    她此刻的表情讓席曄想起了電視上某個楚楚可憐的女星，演技深刻而老練，好似她真正經(jīng)歷過這件事，和劇中女主人公感同身受一般。

    “還請楊小姐明說。”他冷笑。

    她也笑，語氣卻輕飄飄地：“我們分手一年，我隨大隊(duì)到撒哈拉拍攝，遇見了你。那天，你被三個當(dāng)?shù)啬腥藝?，你的德牧被人捉去扔進(jìn)了淤泥地里。你本來應(yīng)該死在那里，可你被敲暈后我就從小山丘后面走了出來。至于我怎么把你換回來的……”她的笑開始變得自嘲。

    席曄聽見她用很平靜的聲音說：“你的德牧項(xiàng)圈是棕色的，那三個男人，有兩個大胡子，一個瘸子，我漏了什么？”

    “阿曄，我和你在一起不過三個月，如果我對你清不深，又怎么會用自己的清白去換你一條命？”

    她把自己撕裂開來給他看，把所謂的尊嚴(yán)都踩在腳下，為的是讓他明白，她這幾年，都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里。

    聽到這里，席曄臉色微訝，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她開始流淚：“你是失憶了，忘掉那一個月，這樣對我公平么？”

    老太爺在一旁嘆息：“席老大，挑個日子吧?！?/br>
    “席爺爺，您別這么做……”楊蕓僵著一張臉，“這樣硬綁住我和他，沒有任何效果的，只會徒增一對怨偶罷了。”

    “那怎么行？”老太爺厲聲道，隨后安撫楊蕓，“席家男人敢作敢當(dāng)，從來不干這些混事！今天是我孫子對不起你，他就得負(fù)起這個責(zé)任！”

    ***

    李綺橙跑了。跑回曹家村去了。

    她買了上午最早一班汽車的車票，臨出發(fā)前給馬方乾發(fā)了一條短信。

    再說馬方乾這些天，都在忙活他二舅的事。王蘭最護(hù)娘家那邊的人，當(dāng)天就哭嚎著讓兒子把存款交出來，借給他二舅，并說：“養(yǎng)豬場有你二舅的命重要！你去和豬過日子算了！”

    馬方乾拗不過，氣得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還是去鎮(zhèn)上把錢取了一部分出來。當(dāng)天下午，他二舅媽就匆匆往他家這邊趕了過來，和王蘭一起把錢拿走了。

    原本說好的養(yǎng)豬場卻因?yàn)槎说氖陆o擱置了，馬方乾在家里蹲了好幾天，飯也吃不下，到第五天的時候，人竟然消瘦了不少。

    這天中午，他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母雞在他面前悠閑地走過，那頭拴在柱子上的牛臨近生產(chǎn)，院子里的墻縫上也開了些野花。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機(jī)勃勃，馬方乾卻覺得自己的人生跌落到了一個低洼處。他迫不及待地想賺錢，以此來證明自己有能力養(yǎng)李綺橙母子?？扇缃?，那錢卻用到了親戚身上，他雖然不刻薄，卻也心疼。每晚做夢都在想著養(yǎng)豬場建好后，他迎娶李綺橙的場景。

    日子怎么就那么多坎坷和艱難呢？

    就在他郁悶之時，一陣狗吠聲卻從不遠(yuǎn)處傳來。他從椅子上抬起頭來，見到自家院子里多了一個女人。

    馬方乾含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下來。

    “橙子……”

    李綺橙走得氣喘吁吁，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才走到馬方乾面前。馬方乾趕緊起身回屋去給她倒了一杯涼開水，遞到她手上，“慢慢喝……你怎么來了？那天我給你發(fā)的短信你收到了么？”

    短信？李綺橙放下水杯，搖搖頭。她根本沒收到過他的短信。

    幾秒之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被席曄那個混蛋給刪了！

    “那肯定是信號不好，沒發(fā)出去……”馬方乾倒是沒往別處想。他從旁邊拖過一把凳子，繼續(xù)剛才的問題：“橙子，你回曹家村有事兒？”

    李綺橙不知道該怎么和他交流。馬方乾也覺得有些麻煩，雖然這些天他已經(jīng)在開始學(xué)認(rèn)字了，但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他想了個法子，過去把隔壁剛回來辦事兒的大學(xué)生給請了過來。

    那大學(xué)生就在g市的師范大學(xué)讀書，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為人靦腆卻熱心，知道李綺橙不方便，滿口答應(yīng)下來了。

    于是李綺橙和馬方乾的交流以間接的方式展開。

    一番溝通下來，馬方乾得知了她有和他一起合資辦養(yǎng)豬場的想法。馬方乾聽后，表情沮喪：“我二舅前幾天開貨車把人給撞了，責(zé)任在他身上，現(xiàn)在那人還在醫(yī)院躺著，我把錢都借出去了很大部分，橙子，我……”

    李綺橙抓住他的手腕，表示沒關(guān)系，隨即又在手機(jī)上打出幾個字。

    那大學(xué)生告訴馬方乾：“李姐說沒關(guān)系，她這里還有錢，足夠了?！?/br>
    “橙子……”馬方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那張憨厚老實(shí)的臉上泛起了感激的紅暈。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

    這算什么？橙子的錢，他能心安理得地用么？

    李綺橙猜到他的心思，便告訴他，她這不是把錢借給他，而是自己也想?yún)⑴c進(jìn)來?，F(xiàn)在行業(yè)競爭雖然大，但曹家村這個片區(qū)還真沒有一個像樣的養(yǎng)豬場，都是農(nóng)民自家養(yǎng)幾頭豬賺個小本生意。她之前來的時候就觀察了一下，大河村前面的工業(yè)園區(qū)正好有一個食品加工廠，她不知道銷售渠道會有多少，但至少得拼一拼。

    加上馬方乾選的地址也好，稍加修飾，說不定真的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馬方乾思來想去，最后選了個折中的辦法，“你過幾天再來，我們仔細(xì)商量一下。我這兩個月準(zhǔn)備工作都是做足了的，技術(shù)員也聯(lián)系到兩三個，我不認(rèn)識字，這些天也在努力認(rèn)字，你來的話，那可真是幫了大忙?！?/br>
    李綺橙點(diǎn)點(diǎn)頭。

    她看著馬方乾，那張臉上重新燃起了希望。同時，她的內(nèi)心也有了期待。這些天腦海里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既然有這個條件，何不賭一把，拼一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