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門口的家丁不認識小少爺，把他擋在門口，說什么都不讓他進來，幸好奴才經(jīng)過，這才認出來，小少爺如今正在花廳休息呢，侯爺您……”

    話未說完，已經(jīng)不見信陽候的身影了。

    聽聞小兒子突然間回府，信陽候心底大驚，他的第一想法就是鴻上大師圓寂了！否則為何會讓小六回府來呢？他的小兒子自出生起，便從娘胎里帶了病氣，因而體弱多病，鴻上大師便在那時經(jīng)過信陽候府，進來說小六與佛有緣，唯有獻身于佛，方能長長久久，平平安安。信陽候一開始嗤之以鼻，還命侍衛(wèi)趕走了鴻上大師。誰知道鴻上大師離開后，小六的病情便惡化了，眼看不久于人世，想起難產(chǎn)而亡的發(fā)妻，信陽候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孩子就這樣死去，只好又派人去尋鴻上大師，然后依鴻上大師所言，讓其帶走了小六。說來也是奇妙，離開信陽候府后，小六的身子骨便一天天好了起來，雖然仍然體弱多病，但至少性命無憂。在兒子身體有起色之后，信陽候也曾想過將孩子帶回來?？晒志凸衷谶@里，只要一下山，小六的病情便會迅速惡化。萬般無奈之下，信陽候也只得作罷。

    多年征戰(zhàn)在外，連最近的一次見面，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難道鴻上大師出事了？當(dāng)年帶小六離開時，鴻上大師說，待到小六下山，便是他圓寂之時。那么以后小六該怎么辦？他的身體能夠撐得住嗎？

    心里想著這些，信陽候心底焦急不已，他迅速趕到花廳，遠遠地便瞧見一個光著頭，穿著皂色佛衣，腳踩芒鞋，手邊放著一根竹杖的高挑瘦弱少年坐在桌邊，正端著一杯茶。

    “靖兒！”

    年輕和尚抬起頭來，剛好望進信陽候眼底。“父親?！?/br>
    “靖兒！你怎么回府來了？”信陽候一把摁住聶靖，不讓他起身，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可還好？身子可受得住？到底發(fā)生了何事，你怎地下山來了？鴻上大師呢？”

    “師父他老人家云游四海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山上，心中對父兄甚是想念，便獨自做了主，下山來了。”聶靖笑得有些羞澀，他放下茶盞，問道：“我在山上時，有對誤闖草屋的獵戶，他們見我一人孤單，便跟我說了些現(xiàn)下的大事，我才知道原來大哥二哥失蹤了，怎么，父親還沒有找到他們嗎？”

    信陽候搖搖頭：“沒有。你的身體不要緊嗎？”

    “無妨。這么多年來，師父為我精心調(diào)理，只要情緒不太過激動便可。”聶靖微微一笑，他渾身都透出一種心胸昂然的氣度來，給人一種寬廣豁達之感，似乎什么都看得開，也什么都不在意。若不是認得這的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信陽候真的要以為眼前這是位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出家人了。

    “靖兒，當(dāng)年鴻上大師只說要帶你離開，可沒說要你出家呀！”信陽候瞧著兒子一身僧人打扮，內(nèi)心擔(dān)憂不已?！半y道你真的想出家？”竟然已經(jīng)剃度了……

    聶靖仍然微笑以對：“父親多慮了，師父從不曾干涉我的想法，我的事情，師父也都交由我自己來做決定。頭發(fā)是我請師父剃的，不過我還沒有正式出家。師父說，待我見識過人間煙火事，仍能初心不改的話，他才愿意為我剃度。至于這僧衣芒鞋……山上簡陋，只有這些穿?！比兆与m然過得清苦，可他卻從師父那里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皫煾刚f，此番他云游苦行，至少要去個半年左右，在此期間，我可以決定下不下山，只要在他老人家回來之前回去便可。我雖然不眷戀人間煙火，心中卻頗為掛念父親和兄長們，是以回來看看，父親不會不歡迎吧？”

    “怎么會？！”信陽候連忙否認?！安贿^你應(yīng)該累了吧？瞧你的鞋子沾滿污泥，你是自己一路走回來的嗎？”

    聶靖道：“正是，山上用不著銀子，我一路都是走來的，餓了便向著周遭人家化緣?！闭f著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臟兮兮且沾了泥土的褲腿，自嘲道：“這也難免家丁們不相信我是侯府中人了。”

    雖然有好多話想與兒子說，可信陽候仍忍不住要擔(dān)心聶靖的身體，連忙要下人帶少爺去休息，并準(zhǔn)備飯菜……“父親，不要葷腥，我食素的?！?/br>
    信陽候點點頭，突然，聶娉婷柔和的嗓音從門口傳來：“這是小六嗎？”

    聞言，聶靖抬眼望去，見一位貌美過人的女子站在花廳門口，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忙起身拱手道：“大姐?！?/br>
    “小六何必如此客氣，你我都是一家人，難道還用這么見外嗎？”聶娉婷笑著走進來?！暗槐刭M心了，一得到小六回府的消息，女兒便已經(jīng)命人將浴水飯菜都準(zhǔn)備好了。怕小六不食葷腥，特意準(zhǔn)備的素齋。還有換洗的衣物也都已備好，只待小六回自己的院子去了?！?/br>
    “大姐費心了?！?/br>
    信陽候也說：“辛苦你了，聘婷?！?/br>
    “不辛苦。”聶娉婷面上帶笑，眼神卻將這個多年未見的弟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聶靖生得一副好皮相，這自然是不必說的，他們聶家人是老天的寵兒，上天不僅賜予他們聰明的頭腦，也給予了他們俊秀的外貌與過人的能力。所以，雖然容色稍顯蒼白，身形略微有些瘦弱，可聶靖仍然是個俊俏的過分的少年。他的俊美和聶家任何一個男人都不一樣，他太干凈了，不管是眼神還是氣質(zhì)，都不是聶家其他男人能夠比擬的。聶靖只站在那兒，便讓人覺得他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飄飄欲仙，遺世獨立……就好像這個世間根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一般。

    很眼熟……總覺得仿佛在哪里見過，跟誰相像呢？聶娉婷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驀地笑道：“爹爹，你說平原公主，是不是和小六有幾分相似？”

    聽聶娉婷這樣說，信陽候也仔細想了想，道：“是有幾分相似?！辟R蓮房那種豐神雅致的風(fēng)姿，的確與聶靖很是相像。

    “平原公主？”聶靖問。“我在山上也曾聽聞她的美名。聽說她生得極美，性子亦是極善，且極有佛性，不知傳言可否屬實？”

    聶娉婷噗嗤一笑：“屬實屬實，平原公主可是絕世的美人兒，若是有機會，小六可務(wù)必要見一見?！?/br>
    聶靖只是淡淡勾起唇角：“若是有緣，自會相見。父親，大姐，我先去休息了。”

    目送聶靖離去后，信陽候皺眉：“聘婷，為何突然提起平原公主？”

    “?。康?，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小六跟平原公主有些地方很像，所以下意識就說出來了……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聶娉婷似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連忙捂住嘴巴，一雙黑眸可憐兮兮地看向信陽候，把他的心看得柔軟一片?！皠e怕，爹爹并不是責(zé)備你，只是隨口一問罷了，更何況，他們兩人的確有幾分神似?！?/br>
    聶娉婷這才破涕為笑，她拎起裙擺，對著信陽候福了個身：“那……爹爹，我先下去了，看看小六還有沒有什么需要的?！?/br>
    得到信陽候的首肯后，她轉(zhuǎn)身離去，嘴角揚起一抹詭異的弧度。

    賀蓮房這邊也得到了聶靖回府的消息，只是她沒有多么激動，權(quán)當(dāng)這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消息。早在與信陽候府對上之前，她便已經(jīng)命玄衣衛(wèi)將信陽候府的一切信息都查了出來，雖然還有很多秘密無處可循，但對于信陽候府，她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

    信陽候共有六子一女，其中最小的兒子，也就是聶靖，因為信陽候夫人生他時難產(chǎn)，險些一尸兩命，所以自打出娘胎，聶靖的身體便很不好，若非有鴻上大師出現(xiàn)，怕是早嗚呼哀哉了。

    說到鴻上大師，這是個很神奇的高人。他武功奇高，獨自一人居住在一座高山上，那里懸崖峭壁，危險異常，但卻長滿奇花異草，野獸珍禽，所以山下的百姓或是獵戶，經(jīng)常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抓，而鴻上大師則成了這些人救星，傳言他精通奇門遁甲，

    五行八卦，醫(yī)術(shù)武功更是一絕。聶家身體不好，所以除了武功沒學(xué)之外，鴻上大師的所有本領(lǐng)，他都細細鉆研，一心向?qū)W。

    誰也不知道素來孑然一身，不與塵世中人來往的鴻上真人為何會救聶靖。用鴻上真人的話來說，那便是緣分，他與聶靖有師徒之緣。只是這緣分能夠維持多久，誰也不知道。這也不是他能夠通過推算就能堪破的天璣，所以，一切隨緣。

    他是個善良至極的人，只是不知聶靖可否學(xué)到了這最珍貴的品質(zhì)。

    至于聶靖……這資料就少得可憐了。幼年便被鴻上大師帶走，十幾年來未曾回家一次，也不知長成了什么模樣。賀蓮房對聶靖并無太大敵意，也許是因為她覺得，與佛有緣的人，都不會壞到哪里去。

    她曾經(jīng)認為聶家來自外族，這樣的話，既能解釋他們?yōu)楹螘I集軍隊，也能解釋為何他們對大頌朝毫無一絲敬愛。然而聶家的確是大頌朝百年望族，這樣的家族，到底是什么，促使他們想要得到更多呢？而且還是用這種令人唾罵的手段？千百年后，他們的謀朝篡位，并不會有任何人歌頌，只會得來千古罵名！

    聶靖回府后，信陽候經(jīng)常有事出府，聶靖不喜歡見外人，便一個人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彈琴讀書，吃齋念佛，日子過得也算快活。他是個習(xí)慣了孤獨的人，即便是幾年不說話也無所謂。然而聶娉婷卻經(jīng)常來看他，姐弟兩人分開多年，對彼此的記憶都已經(jīng)淡薄了，用聶娉婷的話來說，那就是需要重新培養(yǎng)，他們是姐弟，是血脈相連的家人，自然不能生疏了。于是，借著這個名頭，她便常常到聶靖的院子里去，與聶靖一同鉆研琴棋書畫。然而和聶靖相處的時間越長，她便越來越感到嫉妒。

    就像是嫉妒賀蓮房能夠手握那么大的權(quán)力一樣，聶娉婷嫉妒聶靖什么都不必做，爹爹便會主動滿足他的一切要求，憑什么這些她都不能得到呢？為了能夠從軍打仗，她不與燕涼任何高門千金來往，因為她覺得她們太柔弱！太沒用！根本不是和自己一個世界的人！然而，賀蓮房出乎了她的意料，如果能得到賀蓮房的幫助……可偏偏她們又是站在對立面的。有時候聶娉婷會感到惋惜，若她和賀蓮房是朋友，而非敵人，那該多好！

    她為了夢想，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她曾經(jīng)讀兵書讀的廢寢忘食，曾經(jīng)為了研究陣勢戰(zhàn)術(shù)幾晝夜不睡覺……她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嘔心瀝血，只為有朝一日，能夠巾幗不讓須眉，站到戰(zhàn)場之上！

    可和分別多年的聶靖相處后，聶娉婷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淺薄！她絞盡腦汁才能想到的東西，聶靖輕而易舉就能想到；她費盡心思才構(gòu)思出來的戰(zhàn)術(shù)，聶靖只消腦子一動，便能指出她的不足，從而提出更好的！這是一個多么令人妒恨的天才呀！對她而言，那些困難的知識，聶靖甚至不需要多少時間就能吸收并完全消化，而她尚且困在最初的疑問里，不知所云！

    明明是同胞姐弟，可差距卻這么大！聶靖甚至都不需要多么努力！

    對此，聶娉婷感到了強烈的不公。她漸漸地明白父親為什么獨獨最寵愛小六了，因為他的能力與見識，的確能在整個聶家獨占鰲頭！

    在聶靖優(yōu)秀的光環(huán)下，聶娉婷變得無比卑微和渺小?？稍谶@之前，她是最優(yōu)秀的！她的腦子是最聰明的，她的想法是最獨特的！可這一切在聶靖面前，都成為了泡影！

    比琴棋書畫，奇門遁甲，她都不如聶靖，更別提是她根本不曾涉及的醫(yī)術(shù)領(lǐng)域了。然而，她也有聶靖比不上她的地方，比如說……她的心計。聶靖再聰明，也不明白這世間的勾心斗角，也許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可她就是要在他沒能夠完全學(xué)習(xí)成功的時候，給他一個措手不及，從而先發(fā)制人！

    而這世間，一切死物都不是變量，聶靖的聰明才智讓他能夠?qū)W會無數(shù)需要智力的事情，可唯獨男女之情，這個在山上待了十幾年的單純少年，完全不懂。

    他不曾見識過人間煙火的美好，卻一心在嘴上嚷嚷著要出家，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