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一怔，看了福全一眼，見他已經(jīng)由小太監(jiān)伺候著喝茶，又看了內(nèi)室一眼，里面很平靜。她幾乎是一步三回頭的出了大殿。

    福全搖頭苦笑。傻丫頭，皇上要真鐵了心想怎么著，誰能攔得著？

    未央宮的午膳傳的很是迅速，玲瓏將它擺在了偏殿月地云居。自己來到內(nèi)室外，輕輕咳了一聲，“娘娘，該用膳了?！?/br>
    內(nèi)室悄無聲息。

    玲瓏咬咬牙，一挑流光嵌貝閣簾，又朗聲說了一句，“娘娘，午膳好了，傳嗎？”

    皇甫覺低低一笑，從床上下來，“什么樣的主子什么樣的丫頭?！眳s無半分不快，隱隱幾分寵溺。

    燕脂靠在雕花細(xì)木貴妃榻上，斜斜拿著書本，只哼了一聲。

    皇甫覺傾身將她的書本抽走，俯身將她困在榻上，黑眸熠熠生輝，波光瀲滟，“燕脂，你氣鼓鼓的樣子，好像雪球?！?/br>
    燕脂冷冷的看著他。這個(gè)男人，剛才用了幾顆糖就將小雪球從她懷里騙走，一人一狗在她的床上滾得不亦樂乎。此刻俯身傾來，笑得眉眼生輝，黑眸里似有億萬星辰。

    心里的怒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高漲。憑什么這樣大喇喇的闖進(jìn)她的生活，隨意擺弄她的人生？

    暗波流轉(zhuǎn)，一室曖昧。

    玲瓏躬身悄悄向后退，“啪！”墨玉周魚被她衣帶勾住，滾落到地。玲瓏馬上跪地叩頭，語帶顫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皇甫覺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斜睨著她，“笨手笨腳，確實(shí)該死?！?/br>
    “她是我的人，皇上要罰就罰我?！毖嘀阶咸吹颀堷P梳妝臺(tái)前，拔掉玉簪，“過來，替我梳妝?！?/br>
    青絲垂下，一室迷離?；矢τX唇角笑意加深，卻只深深看了鏡中一眼。拿了燕脂先前手中的書，徑自向屋外走去。經(jīng)過俯身于地的玲瓏時(shí)，看了一眼四分五裂的周魚，輕輕一笑，“你該慶幸，你家小姐嫁的是當(dāng)今的圣上?！薄酢豕哦瑪巢贿^美人一笑。

    皇甫覺酒過三杯，燕脂才整裝出來。

    垂云髻佩赤金瑪瑙流蘇，額點(diǎn)桃花，刻絲金銀如意云紋緞裳。宮裝麗人，冷艷無雙。

    皇甫覺眼中驚艷一掠而過，淡妝濃抹，俱是風(fēng)情。后宮女人有人會(huì)比她美，有人會(huì)比她媚，卻不會(huì)再有人像她一樣游走在冰與火的邊緣。舉手投足，喜怒嗔笑，天成魅惑。

    他慵懶的晃晃手中的酒杯，“燕脂，陪我喝一杯。”

    沒有皇上和皇后，沒有稱孤道寡，這樣的距離，讓人覺得危險(xiǎn)。

    燕脂看著他，淡然開口，“皇上，臣妾的名字燕、晚、洛?！?/br>
    燕脂，胭脂，太親昵，甜膩的讓人作嘔。只有葉子，只有從他舌尖輕輕吐出這兩個(gè)字，才會(huì)有風(fēng)雨過后青草的氣息。干凈，甜蜜。

    皇甫覺單手撐頷，薄唇輕勾，燕脂卻清楚的看到他的眼里墨色沉沉，并無半點(diǎn)笑意?！把唷⑼?、洛?！蓖伦謽O輕，合了特殊的韻律，扣人心弦。

    燕脂默然不語，雙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皇上在此，午膳比尋常要豐盛許多。燕脂專心吃飯，每道菜都會(huì)夾上一兩筷，絕不重復(fù)。雖有皇甫覺灼熱的視線，咀嚼進(jìn)食，優(yōu)雅自若，絲毫不見拘束。

    皇甫覺自斟自飲，兩人各行其是。氣氛微妙怪異。

    福全向玲瓏努努嘴，玲瓏微微搖頭。小姐吃飯一向不用人伺候，她又不懂皇上的喜好，怎么夾菜布飯？

    福全無法，只得撿了幾樣皇甫覺平時(shí)喜歡的菜樣，換到他面前，輕聲道：“皇上，未時(shí)還要見軍機(jī)大臣，少喝些酒吧。”

    皇甫覺微微一笑，倒真放下酒杯。示意福全盛飯，就著跟前幾碟菜式，吃了起來。連用了兩碗御黃王母飯，方才放下筷子。

    燕脂早就漱口拭唇，端茶坐過一旁。

    皇甫覺走到她跟前，眸色懶散隨意，中指忽的屈起，在她額上輕輕一彈。燕脂怒的看向他，兀自挑眉一笑，清貴之外隱隱幾分邪魅，低聲說道：“明晚，福全來接你?！?/br>
    燕脂眼里的怒氣翻騰洶涌，卻被理智牢牢束縛，拘束點(diǎn)寸之間。她想見止殤，所以，現(xiàn)在不能翻臉。

    皇甫覺剛剛踏出月地云居，就聽里面“咣當(dāng)”一聲脆響。福全一驚，偷瞅皇上的臉色?；矢τX眉梢只是一挑，嘴角竟然微微的嚼著笑。雙手背于身后，氣定神閑繼續(xù)前行。

    福全心里苦笑，他跟隨皇上已久，深知他喜怒無常，心思難測(cè)。若是旁人如此，恐怕九族的祖墳都得挖出來鞭尸。這未央宮，他還真得打起十分精神伺候。

    翌日晚，皇上設(shè)宴曲江池。

    曲江池連太液湖，水繞池中蓬萊而過，池周邊建九曲回廊，人行其上，如在太虛。

    五彩鳳戲凰宮燈高挑檐角，燈光蜿蜒如帶。碧波粼粼，燈月相映。室分八屏，宴設(shè)百味。宮女高挽朝天髻，肩披彩色輕帛，衣衫輕薄，滿室□□。

    賢妃梳飛天髻，發(fā)間插赤金鳳尾瑪瑙流蘇，一襲云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整個(gè)人珠圓玉潤，嫵媚千嬌。

    晚宴是她親手cao辦，是以早早便到，各處巡看。

    今日宴請(qǐng)俱是軍中新貴。延安侯世子燕止殤，輔國公嫡孫李開泰，淮陽王小兒子皇甫傾城，全是少年得志，天潢貴胄。

    她不敢絲毫馬虎，事必親臨。剛剛坐下稍歇，心頭只是不安。有些事不做便罷，做了就沒有退路。茶送至嘴邊，卻又停下，“流裳，你去那邊盯著，我還是放心不下?！?/br>
    “是，娘娘?！痹颇耷バ卸Y，悄悄退下。

    賢妃看向池中央，蓬萊山閣隱于暗夜，影影綽綽。她竟這樣眺望良久，神色興奮、傷感、期待、彷徨......諸般交雜。

    宴會(huì)本是戌時(shí)一刻。未到戌時(shí)，嬪妃已陸續(xù)前來。

    祥嬪與琪嬪攜手而至。碧霞連珠對(duì)孔雀紋衣，拖地?zé)熁\梅花裙，一媚一雅，俱都精心裝扮。

    剛進(jìn)五月，祥嬪已是新裁紈扇在手，半遮芙蓉面，含笑凝睇，“賢妃娘娘辛苦，聽聞皇后鳳體初愈，見到娘娘如此盡心，必定很是歡喜。”

    賢妃看著她，微微一笑，赤金嵌翡翠滴珠護(hù)甲輕輕掠過鬢邊流蘇，“本宮就是勞碌命，比不得meimei能修身養(yǎng)性?！?/br>
    祥嬪嫣然一笑，“舜華愚笨，比不上娘娘賢淑，也不會(huì)彈曲兒下棋，得不了皇上歡心，自然清凈。舜華只是心疼娘娘，苦心cao持半載，不及人家枕邊一聲?！?/br>
    賢妃看著她，祥嬪比她小，精致的妝容下膚如凝脂，一雙眼睛如浸在潭中的水銀，寒津津閃著光芒。只是，黑眸之旁卻有幾道極細(xì)極細(xì)的血絲。她微微抿唇，神情自若，“有事做總比沒事好，要不然長夜漫漫，如何打發(fā)？總不能學(xué)meimei，眼睛都要熬出血吧?！?/br>
    祥嬪一怔，氣得身子輕輕打顫?；屎蠼?，皇甫覺近日連寵王嫣。她已數(shù)日未見天顏。本想借機(jī)撩撥賢妃，沒曾想這個(gè)女人綿里藏針，針針見血。她冷笑一聲，拉著琪嬪進(jìn)了回廊。

    賢妃無聲冷笑，眼里深深妒恨。蠢貨，只不過有個(gè)好爹爹。她是什么都沒有，就是因?yàn)槭裁炊紱]有，沒有后臺(tái)，沒有依仗，也沒有心，她才能有今天。

    戌時(shí)一刻，皇甫覺帶著燕止殤等人準(zhǔn)時(shí)到了曲江池?；矢τX輕袍緩帶，只衣擺袖口有金線龍紋。周身氣勢(shì)貴而不華，隱而不露，風(fēng)姿遠(yuǎn)勝旁人。燕止殤緊跟其后，重紫長袍，發(fā)束白玉，俊眉修目，顧盼神飛，挺拔的就像雨后翠竹。

    他們二人一到，眾女的視線便投了過來。李開泰，皇甫傾城雖也一表人才，也不免淪為陪襯。

    皇甫覺坐了主位，視線在諸妃中掃了一眼，未多做停留，便又轉(zhuǎn)向皇甫傾城，“傾城，朕這九曲回廊如何？”

    皇甫傾城起身朗笑，“臣的瑯邪山莊遠(yuǎn)遠(yuǎn)不如?！?/br>
    皇甫覺撫額輕笑，“傾城太謙，瑯邪山莊位列江南名園之首，朕假日南巡，定去瑯邪。”

    皇甫傾城一揖到地，“家父與臣掃榻恭迎?！?/br>
    賢妃盈盈而上，笑容溫婉大方，“皇上，臣妾安排妥當(dāng)了，何時(shí)開宴？”

    她話音剛落，便感到身旁有一凜冽視線。燕止殤臉上雖掛著淺笑，眼中已有刀戈寒意。賢妃只覺心頭冰冷，笑已是僵硬在臉上，看向皇甫覺的眼睛便有了幾分委屈。

    皇甫覺眼角一挑，剛想開口。司禮太監(jiān)已拉著長聲喊道：“皇后娘娘駕——到——”

    燕止殤馬上收回視線，起身離席。

    六對(duì)宮人手持宮燈分列而站，燕脂攜著玲瓏的手，一步一步拾階而來。

    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裙帶逶迤，步步生蓮。鸞鳳凌云髻，烏絲漫卷，國色難描。

    雖千百人，唯一人而已。燕止殤深深一笑，傾身下跪，“臣，叩請(qǐng)娘娘金安，千歲千歲千千歲?！?/br>
    作者有話要說：　　好冷啊，冰凍千里啊...

    ☆、曲江宴（下）

    依舊是那漫不經(jīng)意的聲音，依舊是那通徹透悟的眼眸，燕脂扶住他的雙臂，在他耳邊低低說道：“哥哥，你想讓我早死兩年嗎？”

    meimei，他最心愛的孿生meimei，他沒能看到她穿上喜服，親手將她送上花轎，再將搶走meimei的男人狠狠揍上幾拳。他的meimei，在他在南詔枕戈待命，拼死搏殺時(shí)，帶上了鳳冠，嫁進(jìn)了大明宮，成了母儀天下的一國之母。

    燕止殤一直在笑，笑靨深深，眼波明亮。反托著燕脂的手，一步一步將她帶到帝王之側(cè)。

    皇甫覺一直笑看著她們。燕止殤單膝點(diǎn)地，“臣一時(shí)忘情，失了禮數(shù)，皇上恕罪?！?/br>
    皇甫覺輕笑，“天家也講骨rou親情，去吧?！?/br>
    燕脂坐在他的身側(cè)，微微側(cè)過頭，“臣妾晚了嗎？”睫毛蟬翼般翩撻，神色中幾許故作的茫然。

    皇甫覺眼中墨色沉沉，看不出情緒，望著她，半晌才淺笑說道：“來了就不晚。”

    燕脂宛然一笑，親手持過碧玉壺，替皇甫覺的杯里倒?jié)M酒。方才轉(zhuǎn)向默立一旁的賢妃，眼波一掠，皓齒微露，“上菜吧，很餓?！?/br>
    賢妃一怔，馬上看向皇甫覺，卻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有注意她。五指輕叩桌面，目光只專注于燕脂。

    綾羅帕不知不覺被揉捏進(jìn)掌心，臉上仍然帶著笑意。輕輕一擊掌，宮女頭頂銀盤魚貫而入。

    她靜靜退下，轉(zhuǎn)身時(shí)余光掃了寶座一眼。

    燕脂靠在椅背上，耳上白玉墜子微微搖晃，笑意在眼中就像荷上清露，滴滴流轉(zhuǎn)。

    煙霧漸漸在水面升起，有飄渺的樂聲從湖中傳來，舞姬只著紅綾肚兜，撒腿長褲，蠻腰一握，眼波輕拋，舞得大膽熱情。

    皇甫覺酷愛聲樂，宮中暢音閣就有數(shù)百樂工。對(duì)男女之防又嗤之以鼻，宴請(qǐng)重臣通常不避嬪妃。更有甚至，被皇上宴請(qǐng)一次，回家時(shí)就多了幾名美人。

    晚宴之上，不乏舞姬□□勾引年輕臣子的戲碼。

    燕止殤已是數(shù)杯進(jìn)肚，玉臉微紅，消了幾分凌厲，更顯俊逸。有一舞姬水袖漫拋，人已轉(zhuǎn)到他的跟前。眼角斜斜飛起，蠻腰后仰，竟用紅唇將酒壺叼起，慢慢將酒傾在白玉杯中。又用貝齒銜住白玉杯，輕輕巧巧，湊到燕止殤的唇邊。

    皇甫傾城等人哈哈大笑。

    燕止殤微微一笑，張開嘴，就將酒一吸而入。舞姬紅了臉，眼睛媚得滴出水來，展臂輕旋，又歸了隊(duì)伍。眼睛卻是脈脈含情，始終隨著燕止殤。

    李開泰“當(dāng)”一聲將一海碗放在燕止殤旁邊，笑道：“你這小子，殺人比別人殺得快，女人緣也比別人好。來，咱倆拼拼酒量，”大拇指一挑，“看看誰是這個(gè)?！?/br>
    燕止殤緩緩咧嘴，“彩頭是什么？”

    李開泰一擼袖子，“就剛才那個(gè)美人兒，誰站著誰向皇上討人?！?/br>
    嬪妃位前都有插屏虛掩，只有燕脂高坐主位，懶洋洋的看著底下情形。見李開泰公然拿舞姬當(dāng)賭注，當(dāng)下冷冷一哼，清聲開口，“止殤，我的禮物呢？”

    她的聲音清清洌洌，卻將滿室絲竹壓得無聲，室內(nèi)皆靜了一靜。只有兩個(gè)人面未改色，皇甫覺自顧斟酒，燕止殤無奈一笑。

    他接過侍從手中包袱，雙手托住，走向御前，“臣以此琴恭賀皇上皇后大婚，愿我□□百世興旺，國泰民安?！?/br>
    他將紫鍛解開，果是一架古琴。

    琴為伏羲式，杉木斬成，白玉制琴軫，琴身朱紅漆。琴身腹斷紋，琴底隱如虬。

    燕脂的笑意慢慢加深，又都凝固在眼底。

    周有古琴，鳳鳴九天。

    燕脂，我找到它，做聘禮，好不好？

    他看著她，眼里亮的像燒了一把火，小心翼翼，滿是期待。

    好嗎？好嗎？